另一名面无表情的官员回答他。
“但是……这事关更多的人的生死——”
“所以现在——”官员板着脸回答。“才需要士兵死在这里,才需要英雄。需要士兵死在战场上的不是他也不是国家——而是人民。”
乌云越加的浓郁,几乎将整片天空覆盖起来。太阳再也无法挣扎出乌云的包围了。
§
已经是傍晚时分,天光却不曾减灭。
白色的光芒时有时无。而蔓延的黑影已经遍布莫合特的每一寸领土。
立于操场上的士兵们有的恐慌的左右观望。有的则面如死灰的垂下头。
我的右手边一个高个头的青年男子正以额头不断撞击着观望塔的木柱。
“——不想死!不想死……妈妈——救我……不要死——”
他蠕动着嘴唇。小声的神经质的念叨着。额头磕出血了也没有丝毫停顿,像是在举行什么庄重严肃的祈祷仪式一般。
“苏尔小姐——!”一个清亮的声音呼唤我。
我转过身,看到从远处一路跑来的麦黄色发的少年向我接近。他似乎无所畏惧。睁大了明亮的双眼盯着我。
“科林?”
“您看到卡利亚了吗?从刚才起——哪里也找不到他了!”他又一次握住我的手。
他的手是温暖的。我猛然意识到这是因为我的手变得冰凉的缘故。
“那边——”我指向一个方向。
看着他匆匆道谢离开的样子,心脏似乎被一只手狠狠攫住。
——他并不害怕。
他有需要保护的人。
我将颤抖的手放在心口,脑子里一片空白。
不是没有准备,但这一天竟然会来的如此之快么?
无论如何也要活下去。无论如何也要战斗的时候……就这么忽然来到了。
“诸位——”低沉却洪亮的嗓音响起。来自于观察台的上方。
光头的蒂普森教官站了出来。然而他的存在感被削弱了,确切来说是被站在他右后方的人吸引了太多注意力。那人安静的站在原地。黑色的制服外套随风微微掀起。一只手放在剑柄上。只是安然站立着,浑身就散发出让人无法忽视的魄力。
“喂——难道说那是……”
“啊。没错。是伊难卢卡。”
“传说是真的咯?伊难卢卡就是这次训练项目的设计者?”
“现在无所谓吧?都已经是这时候了……”
“呐……你看。好像比想象中——长得还要帅?”
“小声点……”
“……”
“诸位。即便我不说,大家也应该已经看到了那一幕。今天——在两个小时之前,位于密加拉的西面战场——太阳口,遭到了毁灭性的打击。”
听得到抽冷气的声音。更是有人偷偷的呜咽起来。
毁灭性打击?什么程度……毁灭性打击?这场地震就是吗?
“现在所知道的危害结果,是结界遭到冲击导致的局部破碎——国防部之下的防御部门虽然立刻展开了行动,而驻军的魔法阵部门也已经试图展开新的结界。但在与魔导师团会面之前,完整的将护魔结界展开抵御人类的侵袭是不可能的。”
人类将……进入魔族的领土——
隔着两行队伍的一个年轻人忽然控制不住,侧过身去呕吐起来。人们纷纷从他身边散开。
所有人的脸色都是或铁青或煞白,既没有抱怨,也没有上前安慰。
连我自己都因为发自心底的紧张与恐惧,感到一股强烈到几乎要吐出来的恶心感。
“为了支援太阳口的战场,西部与北部的部队,所有已组成将组成的战队,都将被派往密加拉支援防守军——”
乌云遮蔽了即将升起的月亮。
太阳已经落山的西方,仍旧闪耀着如妖火一般可怕到不祥的光芒。
“虽然预定训练期尚未结束,但诸位都是在王的名义下赐予战士荣誉称号的莫合特士兵。不会有比现在更加合适的机会,为了王,为了人民,为了国家献出生命——”
篝火燃起。
碎裂的尘灰带着火苗的颜色随暖风飘动。划过一张张青白的面孔。人们脸上的黑暗被照亮。每个人的眼睛或茫然睁大,或恐惧的闭起。
“按照原定的列队,每个人跟随自己所在的战队与小队长行动。听从号令——现在开始配发士兵战服与徽章。这就是我们为你们所准备的——最后的毕业礼物。”
蒂普森的半边脸沉入黑暗之中。而立在他旁边的伊难卢卡则一言不发,面无表情。恍若面前如刑场般的光景丝毫不入他的眼一般。
“祝各位武运昌隆。”
蒂普森转过头去,默默的交给伊难卢卡某样东西,离开了高台。
“等等——刚刚光头教官交给伊难卢卡将军什么东西?”
“……死定了。”
“什么?”
“总指挥官——是伊难卢卡阁下。”
恸哭声随即响起。
“……那有什么不好?”
回答的人苦笑了两声,两眼直直的瞪视前方,面色煞白。
“……跟着那个人的话,恐怕撑不过一星期吧。”
……
我心脏像是停止了跳动,只默默注视着军旗。
想到那面旗子,过不久就要出现在自己头顶的上方。而在它之下,又不知要留下多少鲜血。
战争的终点是什么?人为了什么死在战场上?如果我不幸的死在这场战役里,我又会是怎样的死法?
我是为什么而死的?长时间以来故意抛到脑后的所有想法,似乎一瞬间涌入了脑海。思潮如同暴风雨般侵袭了我的心灵。
不管怎样思索,我都没有得到答案。
“你的答案呢?”我像是听到了理雅提问的声音。
我回以了沉默。
作者有话要说: 你又不是柯南,走哪里都死人……
☆、战争②
离训练期结束还剩下五天。
只不过是提前了五天走上战场。对于世界来讲,甚至只是在报纸新闻上看来,大概也没有什么过分之处。
然而——这一天哪怕是拖延了五天到来,恐怕都是太快了。对于我们来说,它快的太过于残酷了。
我懵懂的跟着人流一路到达了临时搭建的收发室。
后勤服务的士兵正一脸麻木的将从木箱中取出的不同颜色的制服,与一些被收入袋中的徽章叠放在一起,轮流递给几乎是不发一言,形同尸骸一般的士兵们。
明明还没有上战场。就好像结果已经注定了一般。
我看着怀中的赭色制服以及象征着陆军的茶色铜质徽章。心脏的跳动似乎都减慢了。
这身制服——到底成为了多少人最后的服装?
“为什么不是东南区?怎么会是密加拉?没听说呀这种事——”
我回过头,看到在收发室前,一个矮个子的男人正激动的抓住上级军官的衣袖。而军官则一把推开了他。
“命令就是命令。不是你这样一介士兵可以质疑的。”军官冷漠的说,转身就要离开。
矮个子男人不依不饶的跟在他身后。“但是……不是都已经说了吗?是东南区……不是西边战场——他们运送武器的地方不是东南区吗?为什么忽然要去太阳口?”
“那只是你们自己的胡乱猜测而已。战争可不是你们这种捕风捉影靠小道消息就能预测形式的幼稚东西——别太小看它了!”
军官狠狠抬手甩开男人。
矮个子男人却忽然停住了脚步。眼睛直愣愣的瞪着他。
“你们明明也是这么想的……明明都被人类误导了!为什么却要我们来付出代价!不公平——不公平……我还不想死!”男人张大嘴吼叫,涕泪横流,眼珠在眼眶内疯狂的滚动着,好像已经看到了自身末日。“我们不是用完就扔的道具!”他忽然撕心裂肺般的叫。
本来已经转身离开的军官停住脚步。僵硬的步伐失去了重心,他扭过头来,面色变得铁青。我忽然察觉到他也在惧怕着,双眼泛着恐惧的光。
可谁能不害怕呢?在这里的每一个人,都不能置身事外。
剑倏然出鞘。周遭的士兵们纷纷退开。面带惊恐的看向这两人。
军官颤抖着嘴唇说:“你现在的行为,是在煽动军心。是违反纪律的行为。我现在就可以将你立刻处决——”
“你杀了我,就是承认了——”
男人睁大了眼睛。面部忽然显现出魔鬼一般的狰狞。他彻底疯狂了,并且这份持续的疯狂与痛苦反而在这一刻变成了一种病态的满足。
“我们所有人都是要为了一个属于别人的错误去送死啊!”
军官又颤抖了下嘴唇。握着长剑的手抬起,剑端直指向男人的脸。“是吗?那就别怪我了。”
人群中传来惊悚的尖叫声。场面绷紧到极致,紧张与恐惧一触即发。
——糟糕!
剑直直落下。我下意识拨开了立在我身前的士兵,一只手探向腰间的剑柄。然而有人比我更快一步行动,修长的剑鞘架在了已经狠狠落下的剑锋下方。
长剑像是砍在了巨石上一般,不再动摇分毫。众人惊讶的目光落在了握紧剑鞘的人身上。
“伊难卢卡阁下?”
金属敲击声响过,长剑被打落。当啷一声,摔在地上。
我第一次听到伊难卢卡清楚的说话声。
“不要在无聊的小事上浪费士兵。”声音低沉且全无感情。如他的表情一般。
军官等了许久都没有反应过来,直到伊难卢卡离开。
“……是。”他呆呆的承接了那一句训话,失魂落魄的冲出了人群。险些和迎面走来的人相撞。
这个人似乎并没有我想象中那样缺乏感情,“战神”伊难卢卡给我的印象越加偏向“人”了一些。
塔莎正面差点撞上军官,然后转身躲开,向我走来。
“——塔莎?你去哪里了?”我奇怪地问她。
她急匆匆的走上前来,抓住我的手,然后把我拉到一边。“我被征召进入后方部队了。十八、十九战队全被编为了前卫部队——你明白吗?”
她小声且快速的说着。似乎有什么在身后追赶她似的。而这时被抛弃在原地的,情绪崩溃的矮个子士兵发出了如野兽般的低声吼叫。他以头抢地。大声的恸哭起来。
这种时候,谁的精神不受到考验呢?
我叹了口气,转向塔莎。“……我明白。恭喜你,塔莎。”
塔莎长叹一口气。以恨铁不成钢的目光看着我。
“我知道这肯定是申图那个混蛋搞的鬼,但这么一来你该怎么办?在学分清算之前就被派往战场,本来可能被分配到的相对安全的后方部队也变得没有指望了——这根本不公平。和自杀没有任何区别……”
因突发情况导致的不公在任何地方都有发生。虽然不能说我不会因为这种不公而愤怒,但与其愤怒,还有更加需要考虑的事。
“在我看来,像塔莎和申图这样有前途的战士得到保护,似乎已经是相当公平的事了。”
塔莎愣愣的盯着我。像是看到了什么极不可思议的事物一样。
“你为什么对自己的事这么满不在乎?就算你恨我也是可以的,我不在意。你没有必要总是只为别人考虑啊。”
总为别人考虑?我可不这么想。我并不是一个利他主义的人。
“如果我现在与塔莎决裂就可以不用被派去前线,大概我早已经这么做了。但既然这是无法改变的事实,我当然只能照常接受。”我无奈的笑了笑。
“我并没有对自己满不在乎,我还不想死。至少我还有需要去完成的事,和一定要再见的人……”
理雅离去时的背影浮现在我眼前。
“起码在那之前,我一点也不想死。”我说。
塔莎看了我一会儿。忽然张开双臂狠狠拥抱了我,我被她一个熊抱抱得差点憋过气去。“苏尔。你一定要活着回来。荣誉是无所谓的。你也说过,少一个战士,也不会影响整个战局……”
“哪怕我是伊难卢卡。”我从她的怀抱里抬起头急忙喘了口气,失笑的回应。这还是我曾经告诉她的话,却被用回到了我自己身上。塔莎也跟着笑了。
我左右看了看,发现申图不在周围。“申图去了哪里?”
塔莎皱起眉头,看起来满不在乎的说:“他被家里人带走了。不用管那种家伙……听好了。我会帮你的,上战场之后如果发生混乱,就立刻躲起来。找到合适的机会就到后方来……”
她殷红的唇开开合合。我呆呆的凝视着她,注意力却渐渐无法集中在她的话语上了。
——现在还不能死。
我不再是那个能随便对待自己性命的无知小女孩了,我不会放弃希望。
我并不是心怀绝望的进入兵营,走上战场的。而是遵循自己的意志走到这一步的。所以,哪怕到站在敌人铁炮前的最后一刻,都绝不能屈服。
§
玻璃窗外映出满是星辉的天空。
漫天的星辰汇成的大海,比现实的海洋更加寒冷且遥远。
坐在船仓中的士兵们大部分都是魂不守舍的模样。有人已经开始写起了书信。写给家人、朋友或者恋人的遗书。
一切都陷入静默不安的沉寂。
军方用空中动力船可以最多装载一千余人。而被调往拿提斯营区的总共动力船多达七十艘,这也就意味着,将近七万的士兵将被投入太阳口的战场。
虽然在形容时运用了尽量委婉的用语掩盖了此时的凄惨战况,但可以毫无怀疑的确认,太阳口的结界并非是部分被突破——而是整体破碎。
此刻哪怕是等待着援兵到来的此刻,在那个太阳难以落下的,永远从泥土中泛起焦味的山口内,恐怕也已经堆满了战士的尸体。
我所在的小队由一个年纪尚轻的,名为卡曼的低级士官带领。他从走上动力船之后就一直保持着绝对的沉默。而沉默的并不仅仅是他,大多数的士兵都是沉默的。他们身上紧绷的情绪非常轻易的传染至我自己身上。
我的手探向外衣口袋,将“护身符”取出。上面温和微笑着的女王的眼睛安静的凝视着我,仿佛只是回以我安静平和的眼神,就可以确保我的心不至于堕入黑暗。
我开始默默祈祷。
这是我在人类国家学习到的对神灵祈祷的方法。虽然不认为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