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开始默默祈祷。
这是我在人类国家学习到的对神灵祈祷的方法。虽然不认为自己还需要对作为对手的神进行祈祷,但我还是希望借由祈祷来平静纯化自己的心灵。
现在,我要走过我面前的这一道难关。
然后努力的,哪怕是爬,也要爬回到那个人的身边。
圣光虽然恐怖,但它的秘密却只在一道门后。不管怎样也要打开这道门,将它的秘密曝光于世。不管它背后的真相是怎样恐怖、令人心碎。
只要我还想活着,只要我在意的、重要的人都能活下来……
身后忽然有人轻轻地拍了下我的肩。我刚刚转过头,科林已经坐到了我的身边。
他身上穿着不太合身的赭色制服。细弱的肩膀无法撑起制服肩部,而稚嫩的脸看上去与赭色的服饰也不甚相配。
“苏尔。谢谢你。”他的话音很平静。在看着我的时候,眼睛虽然仍旧是明亮的,却波澜不惊。“多亏了你,我终于和以前的卡利亚对话了。”
他两只手放在膝盖上,表情十分认真。
我只来得及思考一件事:在我面前的这个人,真的是科林吗?
面上无一丝血色的少年以平静的目光回视我。
“我想对你坦白。”
“坦白?”我完全不能理解他的话,但我却从他的举动和神态中感受到一丝不安。
“有件事,我不想一直埋到坟墓里去——虽然现在看起来连坟墓都是个奢望吧。”他露出一丝苦笑。
我从心里害怕他即将说的事。我忽然觉得自己已经冥冥中猜测到他想说的话,而这些话出自他人的口中,只会让我越加的恐惧起来。
“其实从一开始我就明白了,世界有多残酷。”
他的一只手忽然覆在我的手上。那只手不会颤抖,甚至带有安心的温度。但在那只手放在我手背上的一瞬间,我却感到心口像是开了一个洞一般的空虚无助。
这是科林的感受吗?
“为了得到面包,可以理所当然的伤害别人。但这不是人性的错,这是世界秩序的错——它让世界的外观看上去那么美,但内含的却是残酷的规则。”
孩子抢夺其他孩子的玩具、食物。大人之间欺骗、掠夺。这个社会正是如此组成的。正如同兔子于鹰,羊于狼。规则是天然的、是绝对的。
战争也自然服从于规则。
“强者可以得到更多的食物,弱者只能忍饥挨饿至死。饥饿是一种病症,可以轻易摧残健康和心灵……因饥饿而忍受病痛的时光,像是生活在地狱里一样。但那是毫无掩饰的,真实的世界。”
述说这段话时的科林,脸上始终挂着微笑。他不再激动,不再惧怕。甚至不躲避人与人之间的碰触。他握着我的手,像是要用这样的动作对我传达什么讯息。
“在得到卡利亚的帮助,被容纳进了他的家庭之后,我一直都挣扎着。”
他低垂下头。我看着他柔弱的好像一折就断的脖颈,难以想象他是怀着如此多的想法活下来的。在“那一天”之后,到底有多少人的人生陷入了与科林一样的苦难中?
“即便还没活到可以看透一切的年纪,但对我来说,人性之恶已经无法从脑海中驱除了。”科林平静的说。“一旦贪恋起新的温暖,失去的时候会比之前更加痛苦。即便知道这点,还是无法对自己说谎。”
“只要有可能,人总是在寻求与世界和解的方式。”
他突然转过头,直直的望着我。我心里仿佛被什么狠狠撞击一下,视线无法逃避。
“所以我的选择,就是与卡利亚他们成为真正的家人——哪怕,是在这个家已经消失了的现在。”
他的瞳孔微微张大。笑意还未消失。阴影已经覆盖在了他的眼眶下。
作者有话要说: 只要有可能,人总是在寻求与世界和解的方式。
☆、战争③
“我是个非常弱小的人。所以在卡利亚对我说了他对人类的憎恨时,虽然我也在悲伤痛苦,但却从心里感到高兴了。”
他转过脸来,正视着我。眼睛闪闪发光。他的手死死的回握着我的,几乎让我的指骨隐隐发痛起来。高兴?为什么是高兴?难道科林他……
“至少我们两人中有一个人有勇气去恨整个世界。”科林苦笑着回应了我的疑问。“而我甚至无法感到恨意。”他垂下头,嘴角带着一丝苦涩的笑容。
“我想,如果在我面前,我从未见过面的父母倒在血泊中一动不动的话,我一定是跪倒在他们身前,等待着头顶的天花板掉落的那种人吧。”
他根本没有在看着我。而是越过我的脸,端详他总是凝视着的某样事物。
“我已经受够了在残酷又艰难的世界里挣扎着活下去,如果残忍的世界不允许我活下去,那就顺其自然好了。”
“如果我们都是在父母的期盼下诞生的,但我们又为什么而死呢?”
他忽然凑近我。以压抑的,痛苦的低沉声音问我。这声音悄然滑过我的耳畔,顺着空气一直流入我身体内部。像是被下了暗示一般。
他果然问了这句话。
“我到底要为什么而死?”
轰。咚。
砰——
空气震荡起来。玻璃窗开始微微颤抖,映出奇异的光芒。本来就气氛压抑的舱内立刻充斥起了恐慌的情绪。
有人惊叫着。而这些人立刻就被前排的士官们镇压下来。科林松开了我的手,我紧张的俯向窗口,向外望去。
焦黄色的大地在天空闪耀的光芒下不见夜色。
巨大的高高耸起的山口发出震耳的隆隆声。
金红色的熔浆在山口处沸腾着,烟雾直直通向天际。
天空被白色的光芒照耀。被分裂开的天际,顺着一条银色的线闪烁着。发出如雷鸣般的响动。
不时地面坠落流星般的白色光芒碎片,大地震动的像是怪物即将要破壳而出。地面上诸多的裂痕与掉落的能量体破坏形成的圆状伤痕,几乎破坏了地图上熟识的地形。
“全部回到座位上!在接到命令之前待机!”长官大声的命令。
我赶忙看向身边的科林。他已经站了起来,默默地凝视着我。嘴唇微微蠕动。
我听不到他在说什么,却明白了他的意思。
舱内一阵剧烈的颠簸,我险些撞在了窗玻璃上。等我直起身的时候。科林已经不见了。
§
身上粘着干涸了的血迹的搜查兵趴在战壕中用望远镜观察着。
“……传令歌比亚将军撤退——敌人从东面的密林位置潜入。之前掉落的飞船果然不是巧合——”
他对着靠在墙边,面无人色的同伴耳边叫喊。
不时爆裂于空中的闪烁弹药的巨大声响使他的声音变得断断续续。他表情呆滞的同伴只是对着他眨了眨眼,试着从地上站起。紧接着就又一次跪倒在地。
他摇着头。“已经不行了……没可能继续了。我们还是逃吧。现在逃走的话,还来得及见父母最后一面。我已经三年没跟他们见面了,上一次分手时还说了难听的话。我不想那成为最后一次啊……”
“你清醒点——!”搜查兵一只手抓住他的肩。
“我们不会死的。援军很快就会到来——父母以后照样会见到的!”
“撒谎!已经没有可能了。不管是瓦伦提卡还是将军都已经放弃我们了。我们留在这里……只是为了填空而已。填补被撕裂开的——那个洞口的填充物……”
他忽然扭过头,直指向一片天空。
那是一片近椭圆形的天空,与倒映出密加拉山口焦黄土地的结界颜色不同,是赤红的血色。
在血色间,时而爆发出震慑人心的纯白光芒。银白的线条分裂开两处不同的世界,这镀银的曲线并不规则,流动闪烁着危险的信号。
炮声与地鸣声使人的大脑变得不正常了。而这炮击声——似乎不会停止。
战士忽然大笑起来。眼泪顺着脏兮兮的脸颊流下。
“……哈哈……哈……想不到我们这些活人,要用尸体将那个洞填上——谁能想到……有这种事——”
搜查兵忽然一巴掌扇在他的脸上。然而他自己的脸色也与战士一般的惨白。
被打的战士将头歪向一边,似乎半分也没有生气,甚至恐怕已经察觉不到痛感。但他漫无目的凝视天空的眼神倏然聚焦起来。
“那——那是……”他结结巴巴的从喉咙里发出模糊的声音,然后急忙坐了起来。指着与方才完全相反的一个方向。
搜查兵转过身去。瞳孔放大。“伊难卢卡将军率领的援军到了!终于——我们有救了!有救了!”
他向着另一边的战壕同样大声的叫唤着。而听到这个讯息的人也惊喜若狂的尖声呼叫起来。
从东边地平线的方向先是传来蜂鸣般的嗡嗡声。
然后飞鸟群接近了。黑色的点状物渐渐放大,缓缓呈现出舰队的姿态。
——是动力船的军队。
四周十几处隐蔽点的士兵似乎都被一股狂热的感情所鼓舞,几个人甚至从战壕中爬出来,跑向了后方指挥部。
然而还没等他们到达——
——轰!
人们惊愕的抬头看。
先头的动力船被一团威严的白色圣光迎面撞击。船体先是在空中停滞了一瞬,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掌攫住。然后倏然爆裂。
铁质的外皮被爆裂的冲击力打散,变成了在晚霞中闪烁的金属碎片,自空中悠扬飘散。
还没等士兵们从这危险的近乎优雅的攻击中缓过神来,又有新的炮弹打中了之后的一艘——
仿佛是找到了真正的攻击点,炮击变得越加频繁。
“不,不!”
“支援——!”
“他们想让后援部队全灭——绝对不行!”
“……法师团呢?”
“光是维持新结界就已经耗尽力气了!”
“该死!”
……
“将军?歌比亚将军!”
东南方向行进的马队终于出现在视野内。骑在先头的一位身材高大,几乎像半个巨人一般魁梧,且头发与胡须浓密的男人高举起足有他三分之一长度的巨斧。
他的盔甲上满是血迹。神情激昂。
“退开——撤退!这里由重步兵战队接手——护盾!”
他粗犷的音色如上个世纪的战歌一般激励人心。
身后背着长剑与巨盾的士兵们高声回应。巨盾向天空竖起,展开了一个奇妙的咒文符号。
暗色的符号笼罩在所有人头顶。倏地拦截住了朝向东面聚集射击的圣光炮弹。这些炮弹在撞上暗色的符号巨盾时发出惊人的白光。
而巨盾本身在撞击的过程中,颜色正在渐渐的变浅。
“守住!加大魔力——这里绝不能放弃!”歌比亚吼叫起来。
正要撤退的搜查兵呆呆的望向天空。
“走了……你在看什么?!”同伴使劲拽了一下他的领口。
搜查兵猛地回过神。跟随同伴一同撤离了。
§
睁开眼睛的时候,我发现自己正躺在地上。
鼻子和嘴巴里满是灰尘,在神志清醒的一瞬间,我无法控制的大声咳嗽起来。
天空与地面之下似乎都响彻着雷电。
我趴伏在地上,感受着地面的颤动,心脏几乎被这股剧烈且不祥的震颤揉碎了。腿支撑不住地面。全身的血液像是被抽光了,只集中在心脏的部分。
砰砰砰。砰砰砰。心脏剧烈的鼓动,震动着耳鼓。
部分士兵们挣扎着站起来。我满心茫然,无法动作。
——刚刚发生了什么?
似乎有什么撞上了我所在的运输船,让船身猛然偏离了航向。在如身临狂风暴雨般可怕的颠簸中,我的头撞上了前面的座椅靠背,陷入了短暂的意识不明中。等到醒来的时候,就已经身在这里了。
我的身旁有许多同样从刚才的状态中清醒过来的士兵。我们的身后,有人在大声喊叫。这声音仿佛透过了层层玻璃又或者沉重的水面传入我耳中。
后方有人用力拍了下我的肩膀。
“站起来!前进——!”队长卡曼在我的右耳边大声呼喊。
我下意识随着他的动作站起身。在身边人们的催动下跑起来。
我们在树林之中。然而这些长于焦土之上的参天树木,形状怪异,也不存在任何可以遮挡住人身影的枝叶,只是如鬼影一般狰狞着向灰暗的天空伸出爪牙。
炮弹坠地引发的冲击使无数树木被连根折断,倾倒在许多我们赖以为生的林间通路上。
脚下的地面也在震荡。我脑子里一片空白,大口的呼吸着焦灼的空气。身前一个矮瘦的士兵跌跌撞撞的奔跑着,我跟在他的身后。然而当他被路边伸出的枝桠绊倒时,我也忍不住停下脚步,却被身后的卡曼推了一把,如梦初醒般的再次奔跑起来。
可随之身后传来的是令后背都能感受到其燥热的可怕冲击波。我慌忙回过头来看,那名瘦小的士兵已经全部暴露在白色的刺眼光芒之中。
然后——猛然炸裂。
我的脸上似乎飞溅上了他的血液。颤抖着手抚摸了下面颊。
——赤色的液体顺着指尖流下。
作者有话要说: 一滩血?别在意,这是我吃饭fish and chips留下的番茄酱
☆、战争④
“山坡——爬上山坡!”卡曼叫喊着。从非常遥远的地方,声音带着回音流传入我所在的空间。
我跟上了他们。心里却只能想到一个念头:有这样一个人……在我面前死了。
早就做好了的心理准备,在目击死亡的这一刻突然被血淋淋的撕裂了。
我头脑麻木的利用枯枝树木爬上了小山坡,跟随他们一同转入了山的背面。那里已经躲藏了十几名穿着赭色制服的陆军士兵。
“……等到诱饵队伍将敌人引出山谷之后,从背部袭击——你们几个人与右边联系,传达口令……”他们低着头快速说着什么。我靠在一块岩石后面,坐在地上,抱着膝盖一动不能动。拴在腰侧的长剑因为我身体的颤动而发出轻微的金属碰击声。
我猛地抓住剑柄,使它停止了这种懦弱的声响。
环顾四周,我身边还有几个面色或灰暗或发青的,显然身心处于极端紧张与恐慌状态的新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