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大概不知道。郁金香夫人和他是旧交。又或者说,这俩人有些相似,所以互相讨厌。那位夫人是唯一能在卡佳面前倚老卖老的人。但要说她故意为难卡佳……也有可能,不过她也曾经有过非常喜欢卡佳的一段时间呢。”
这句话宛若晴天霹雳,我立刻僵直了身体。坐在我旁边的高背椅上的肖恩似乎也跟我一样僵住了。
我小心翼翼的问:
“喜欢?难道说是……”
史蒂芬恩哈哈大笑了起来。可能也是因为被我和肖恩的反应逗乐了,但也有可能是因为提及了米耶莱普兰德卿的丑事,令他大为开心。
“嗯……可能正是如此。等等——肖恩你不出去院子里玩一会儿吗?好吧。不出去就算了,也没什么特别的。这位夫人是个很聪慧的人,虽然年轻时常犯糊涂,耽於酒色,喜好舞会宴会,流连于各种声色场所,还曾经和舞台的戏子私奔过——当然,她最有名的兴趣莫过于收集美少年和美少女……”
我大为吃惊,肖恩手里本来抓着啃的蛋白酥皮饼干也摔到了地上。他张大了嘴,傻乎乎的盯着父亲,张口叫道:
“美少年就算了,居然还有美少女吗?”
史蒂芬恩点点头,看上去兴味盎然。两手交叉抱在胸前,头微微扬起,一副回忆往事的派头。
我默默地从桌上端起茶杯,以掩饰自己的讶异。
“当然。郁金香夫人是一个对美有执着追求的人。而那时候卡佳又很年轻……可以算是容貌最出名的时候了吧?毕竟当年号称‘莫合特第一美少年’……”
我一口茶喷了出来,几乎全落在了史蒂芬恩的衬衫上。我赶紧拿起餐巾放在他的膝盖上,连声道歉。
“‘第一美少年’?”
肖恩像是吃了口柠檬一样,用酸涩的口气重复。
“这么著名的事许多人都知道——虽然我当初也不知道,是蒙丽雅告诉我的。卡佳还在做商人的时候,为了给自己打广告做宣传,连续二十年参加‘莫合特美之选拔’,每次都得到第一名——郁金香夫人年年都发出邀请函请他来做客,都被他无视了,之后还闹出些疯疯癫癫的笑话,让卡佳现在都还记得。”
“怪不得他不肯和我们一起去黎巴亚罕。”我喃喃的说。
脑子里闪过的都是奇怪的画面。这些画面中不仅仅有美艳不可方物的郁金香夫人,还有更加难以想象的年纪至少减半的少年米耶莱普兰德卿。
传言郁金香夫人直到现在还养着十几位情人,其中同性异性均有。而在米耶莱普兰德卿的传说里,白金水宫也是任由上至贵族夫人,下至商贾闺秀随意进出的。
这两人的确相似。
“这也是原因之一。不过最大的原因还是现在的瓦伦提卡无法离开他。郁金香夫人早就已经对他不感兴趣了,毕竟这人已经到了大叔的年纪,‘第一美少年’什么的也变成残羹冷炙了。”
我不知道米耶莱普兰德卿对于他的“残羹冷炙”的评语会不会感到开心。
在我看来即便他被称为“到了大叔的年纪”,看上去似乎仍旧很受女性欢迎。至少我宫中的侍女们在他进入城堡工作以后,工作效率大大下降,经常被莲夫人鞭策责骂。
“史蒂芬恩……你为什么会这么了解米耶莱普兰德卿呢?请别怪我冒犯,但是你不是……人类吗?”
最初我还想过或许他只是长相不太类似而已,但随着越来越多的接触,即便是我这样对魔力不敏感的人都发现了——这个人只是个普通的人类而已。
史蒂芬恩正在擦着自己的裤子,听到我的话,他抬起脸来笑眯眯的回答:
“您不用这么小心谨慎,我的确是个人类。给自己娶了一个比自己年纪大好几倍的妻子,生下了一个不听话的叛逆儿子。不过就算我的确比人家都活的少,我也曾经是卡佳的老师。”
这回轮到肖恩把口中的茶喷出来了。他呛了好几口,我则愣愣的捧着手里的蛋糕好久没有反应。
“老师?”我不敢置信的问。
“喂——我可没听说过这事啊!”
肖恩叫了出来。他瞪大了圆圆的宝石绿的眼睛,两只手撑在椅垫上向前俯身。
史蒂芬恩再次被儿子喷了一裤子水,表情像是要哭出来了。我递给他一块新的餐巾,他接过后连连道谢。
“那是蒙丽雅没告诉过你,我是那家伙的老师。你不知道吧?他是怎么给我跪地恳求我教他啊……”注意到我们完全不信任的目光,他只好收回了得意的神色,“好吧。我是吹牛的,其实就是个巧合,以后有机会会跟您好好讲述的。现在先谈谈别的吧。您不会只是因为新闻报道的事情就冲出来和卡佳吵架吧?”
被问及了这个问题,我才忽然想到了自己的初衷。似乎被米耶莱普兰德卿破坏了心情之后,什么都想不起来了。
“我……其实我在看到这条新闻的时候,脑子里就有一种很不好的预感。”
“什么样的预感 ?”
我努力在头脑里搜索那一闪即过的灵感,但感受已经不再如最初那样清晰。
“说不清楚,只是在知道了西典教堂的事件以后,就一直想着议员们和特雷路陛下的事情。”
虽然没有亲眼看到那一夜的景象,但在知道了真相之后,这些可怕的事实就一直频繁的出现在我的梦里。而现在那些可怕的惨状上,又出现了新的被吊在教堂顶的教皇。
“同一个人。”肖恩忽然说。
我和史蒂芬恩惊讶的目光全部转到了肖恩身上。这个年纪尚小的少年眼中闪闪发光,像是看到了我所看不到的东西,并因此满脸严肃。
“什么?”史蒂芬恩问他。
“是同一个人做的,对吧?”肖恩的语气更加坚定了。
“肖恩——”史蒂芬恩的眉头皱起。
——同一个人?
我在脑子里来回来回想着这句话。不错。我隐约想到的也是这点。
肖恩从座位上跳下来。他的身高不够高,坐在高背椅上的时候双脚是悬空的。“这两件猎奇的事件出自于同一个犯人的手笔。像烤肥猪一样烤死一个国王,剁肉一样处理了一群议员;还有吊死教皇,并将他挂在一个月内每天都进行祈祷、赞美、祈愿教皇健康的国家教堂里。这么冷血猎奇的手法怎么看都像是同一个人。”
肖恩话音刚落,史蒂芬恩紧蹙着眉头的脸就朝向了我。
“您也是这样想的吗?”
——同一个人完成的两项罪。
如果按照同等程度的凶残来计算,是同一个人,或者同一群人的可能性很高。但是想想看他们犯案的目标——魔王和教皇。这样两个人,居然先后成为了猎奇杀人的受害者。
怎么想都别有图谋。想到凶手的目的,我就从身体里涌出一股森寒的凉意。正是因为想不出一个合理的原因,所以越发的恐怖。
“我也有相同的感受。”我坦白的回答。肖恩的答案激发了我的想象,但此刻我宁愿不想象下去。
“是吗?”史蒂芬恩垂下目光。我想知道他是怎么想的,于是追问:
“史蒂芬恩,你呢?你当然更早就想到了吧?”
史蒂芬恩却只是摇了摇头。他神情平和,眼神深邃。
“我劝您……还有肖恩,最好不要再往这方面继续想了。”
我和肖恩都为他的话而吃了一惊,肖恩更是走到他面前大声质问:“为什么?!”
而我想到的却更加多。
——难道他有隐瞒的理由吗?
还是说,凶手真的是无法去追究的人?比如说米耶莱普兰德卿?所以史蒂芬恩才一直告诉我,现在并不是追究凶手的时候。
但几乎全民都在怀疑米耶莱普兰德卿,这又有什么好隐瞒的呢?
史蒂芬恩伸出手,似乎想揉一揉儿子的头,然而刚刚伸出的手就收了回来。他的表情变得严肃,几乎如同我们第一次见面时,谈论到“希望”的话题时那样。
“如果是这样的话,就会出现更加可怕的情况。对于尚处于不安定状态的国家而言,是应该回避的。”
——他这么说,难道不是另有理由吗?
我想到申图所说的“最大受益人”的说法。如果不是我的话,就只有他了。
我沉默半晌,缓缓开口:“米耶莱普兰德卿也是同样想法吗?”
史蒂芬恩几乎是默认了。
——那个人也认为不是追查的时候。但难道那不是因为正是他自己做的吗?
不。再仔细想想。我催促自己更加逻辑性的思考。即便他拥有怎样滔天的手腕、强大的实力,一个人动手杀死几乎天南地北相隔的两人,以及整个国会……这是太具有挑战性的工作了。就算是他也不可能完成得了。除非,他还有其他助力……当然他可以有其他助力,可以为他所用的人才有很多。
肖恩沮丧的说:“我还以为是他干的呢。”他抓了抓后脑勺,坐回到了我旁边的高背椅上,整个人像是瘫了下去。
史蒂芬恩长叹一声。“恐怕大半个国家的人都是这么想的吧。‘人生不是一种享乐,而是一桩十分沉重的工作’。我也需要回去工作了,您如果觉得烦闷可以留下肖恩陪您聊天。这小子似乎正等着这种机会呢。”
“不。我要回去睡觉了。”肖恩恹恹的说。
——真的不是米耶莱普兰德卿吗?
我劝阻自己不要多想。因为我本来就对他有成见,所以当然会将各种罪随便的加在他头上。
我们之后又简单的聊了下即将启程的话题,期间肖恩一直保持沉默。
他的目光时而漂移到我身上,然而在我看向他的时候,就立刻移开视线。
我目送他们两人离去,从绿色的庭院走出大门。
天色将晚。我脑内又浮现了那想象中的场景,大门渐渐敞开,任由黑色的人影游进,侍卫们纷纷化成一触即碎的石头人。而整个城堡则被湮没于血腥之中。
——我该怀疑的是谁?谁又是站在这一切背后的人?
作者有话要说: 美少年?残羹冷炙?
☆、吊在教堂顶的教皇⑥
申图终于到达西街的时候,已经是下午五点了。
他在此之前在大街小巷上转了几个圈,始终没有下定决心走向早已经熟悉却又有几分陌生的宅院。密密实实的女桢墙隔离开了大宅与街道,中间是一道漆成黑色的雕花铁门。他知道内里还有着更长的一条车道,蜿蜒曲折的通向那处宽敞的三层宅邸。
等到他终于下定决心,走到了铁门之前,正在门里面打呵欠看天的仆人猛地站了起来。这个年轻人满面喜色,匆忙打开了铁门。高声叫:“二少爷!是二少爷回来啦!”
申图被这声音刺激了耳朵,让他瞬间产生了一种想拔腿就跑再也不回头的冲动。但这个年轻的仆人已经热情的将他领了进来,并在身后关上了大门。
随后又出现了几个人,几乎是前簇后拥的将他带入了那座以前让他唯恐避之而不及的大宅。
他像是战利品一般被人推来挤去,不仅是佣人,连厨娘都跑了出来。最后突然到来的乳母给了他一个让他窒息的紧紧的拥抱,他们才想起来应该通报给老爷夫人的事。
他被带至了小时候经常出入的那个房间门前,乳母告诉他:“老爷现在身体还没完全康复,一天最多只见两位客人。这才刚刚将那个牛皮糖一样的穆德利议员送走。您在前室里坐一会儿,夫人说她马上就出来。”
申图想在这之前就说他忽然想起来什么要事,非走不可,但乳母已经踮起脚尖跑开了。
他只能丧气的坐到前室的小沙发里,左右打量着周围熟悉到眼痛的家具与装饰物。他的目光渐渐凝注在挂在墙上的两把长剑,以及相交的长剑之上镶嵌着的一块徽章上。
这是迪敏斯特的族徽。这块徽章由蓝色与红色交叉的线条,以及居中的一只白鸟构成。他小的时候就得到了这样一块比这块小得多的徽章,总是别在衣服的胸口。他曾经非常喜爱白鸟,即便家族中唯一的一只白鸟已经死去约一个半世纪了。
正当他盯着徽章想入非非的时候,边门打开了。从里面轻手轻脚的走出了一名贵妇。
她年纪不算很大,保养得极好。身材纤瘦,举止优雅,穿着青色的罗裙,手里紧紧攥着一只手帕。在看到申图的时候,就用手帕捂住了自己的嘴。眼中流出大颗大颗的眼泪。
她喉咙里发出一声闷响,扑上来紧紧抱住了申图。申图只好接住她,叫了一声“母亲”。
母亲紧紧拥抱了他一会儿,然后又松开双臂,以手抚摸申图的脸,像是要确认上面有没有她不认识的伤痕。“你总算回来啦。让我好好看看。”
她看一会儿就掉一会儿泪,不知不觉的申图就被她勒着脖子抱了足有几分钟。
“我叫他别跟你置气,我们就这么一个儿子了。怎么晒黑了?军营的生活很辛苦吗?你要是早点过来不就好了,你父亲他……”
说完她又开始以手帕覆脸,哭了起来。申图本来在听到“一个儿子”的时候,脸部肌肉都变得僵硬了,此时在听到这不完整的话后,他的心更是揪紧了。
“怎么了?发生什么了?”
“你可别刺激他。他心脏变弱啦。医生都说,他这两年病犯的越来越勤,都是操心太多的缘故。再加上那件惨事……魔神保佑!还好他现在平安无事,否则我可怎么活。”她又开始抹泪。
“隐退不就好了?议长都做过了的人,现在还扒着位子不撒手,心脏会舒服才怪。”申图撇过头去,不去看他母亲忧心的眼神。
“你也知道你父亲大半辈子都忙在国家上了,这时候怎么能说放手就放手呢?你进去以后可千万别跟他说这些。他听了心里又不舒服啦。”
说完母亲就引着他向边门走去,她推开门,将申图拉了进去,自己却走开了。
申图刚一进房间就发现与自己想象中的情况完全不同。他以为会看到窗帘全部放下,蜡烛点燃,父亲躺在床上奄奄一息如风中火烛的模样,可面前的场景却相当乐观。窗帘敞开着,通向凉台的门也打开了。窗外吹来清新的带着青草味的微风,蔷薇花开满了花圃,玉石花瓶内也换了新鲜的花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