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温和顺从的点头。她苍白的脸上还残留着泪痕,拉着路易莎一起跪坐在那尊神像面前。“对。主神大人。”她仰头凝视着美的空泛的雕像,“现在我们所受的苦难,全都是为了考验我们的意志。等到我们通过了试炼,一切就都会变好了。”
母亲温柔的抚摸着路易莎的头。路易莎扬起小小的精致的脸庞,稚嫩且饱含泪水的脸颊露出与她年龄不符的苦楚。但她还是紧紧抓着母亲的衣袖,天真地问:
“可以吃饱肚子了吗?”
母亲轻轻环抱着路易莎,眼泪顺着脸颊不停地流,一直滴落到路易莎的额头上。“是啊。想吃什么就有什么。我们就在这里,一个一个的把想吃的东西列数出来,以后就全吃得到了。”
路易莎把头靠在母亲的怀里。她什么也不想吃,不想吃黑面包,那东西让她的喉咙很痛,肚子里反酸。“那……我想吃烤白面包。不想吃黑面包了。我还想喝洋葱汤;吃冷奶油拌树莓的松饼;奶油煎饼、冻鸡肉卷……还有……还有——”
她越是说,母亲的眼泪掉的越是厉害。到后来,母亲的身体都软了下来,只能靠路易莎支撑着。
母亲将记录生活用品的破破烂烂的小笔记本拿了出来,用铅笔头颤颤巍巍的记录着。她嘴唇颤抖,手还有些哆嗦,小声的劝慰路易莎。“什么都有。我们都写下来……向神祷告吧。”
路易莎接过母亲手里的笔记本,认认真真的将想吃的、想喝的,像是写作业一般认真的书写下来。然后两只小手合十跪在了小小的神像前,低声祷告:“主神大人,我想吃烤白面包吃到肚子撑的不能再撑。”
“好孩子……”母亲哭得更厉害了。
咚咚咚。
大门被人敲响,本就没有几件大家具的房间发出沉闷的回响。声音一声比一声重,到最后竟然像砸门一样。脆弱的木门一直发颤,好像在警告再不理会它,它就要碎成渣滓了一样。
“妈妈——!”路易莎害怕的紧紧抱住母亲。
“别害怕。”母亲赶忙抚慰她,自己也吓得浑身直颤,“只是房东太太而已……你去和外祖父一起呆着。”
她推了推路易莎的肩膀,把路易莎推到内里的一个房间去。那里坐着一位双目微闭、满脸皱褶的老人,他身下坐着皮套与软垫大约能有十来年分居状态的中间塌陷的沙发。
路易莎依偎在外祖父的膝盖边,害怕的直哆嗦。
屋外传来女房东中气十足,几乎能把房顶震塌那样的高声喊叫:“……之前就已经有两个月……你们父女到底——无赖!臭虫!我今天就把你们撵到街上去!”
每一个话音结尾,路易莎都不自觉的颤抖一下。到最后她觉得自己的身体都缩小了,小的像一只蚂蚁一样。心里不停的对神祈祷,只希望时间赶紧过去,像之前几次那样,骂完之后就愤愤离开,还给这个小小的、马车经过都会微微震动的小家一些短暂的安宁。
但这一次她们似乎没有了幸运之神的护佑。
腰粗臀圆的几乎挤满了她们小小的起居室的房东从窄小的大门里钻了进来,同时跟她来的还有气派颇大,吊着烟杆的巡查官。母亲瘦小纤弱的身影在他们面前如同受罪的罪人,只能跪倒在地,期期艾艾的的哀求怜悯。
但怜悯没有被施舍。当晚,在一阵忙忙碌碌的折腾下,他们被赶出了寓所——同时也是她们最后的居所。
母亲好不容易赊账租来了一辆简陋的两轮马车,将不方便行动的外祖父和一些单薄可怜的财产放上了马车。她似乎在几个小时里瘦了一大圈。那瘦的凹陷的脸颊上,一双薄薄的青白的嘴唇不停颤抖。她嘟囔或嘱咐些什么的时候与那颤抖中的嘴唇的频率几乎没有区别,她似乎说了很多,路易莎却没听懂多少。她一直重复着类似的话:“别害怕,我的好孩子,路易莎……妈妈会保护你的。我们没事的……会没事的。”
她似乎自己也不是很相信这点一样,不停的重复着这几句话。到后来变得甚至有些神经质起来。
“妈妈……”路易莎带着哭腔,又十分担忧的看着母亲。她比起现在的处境,更担心母亲可怜的病态。
母亲却还是以为她是饿了,总是劝说她:“没事的,路易莎……我——我去求求人。我还有点首饰……你吃点面包……”
什么也吃不下的路易莎,还是为了母亲着想,慢慢的啃起了难以下咽的黑面包。她眼里噙着泪水,嘴里干涩的要命,喉咙也卡住了。母亲将她和外祖父留在车上,说:“好孩子。你和外祖父一起等一等……等一等。”
然后披起了围巾,闪身走进通向市中心的巷道里。
路易莎陪伴在外祖父的身边,等候了母亲两个小时。夜晚悄悄降临了,最后一丝迟暮的光线也消失在了房屋顶端。星光闪现。比往日更加明亮皎洁的月亮高高升起。
路易莎呆呆的望着月亮,仿佛再没看到周围脏乱的景象,一切都被纯净无暇的星空和月光遮掩了。她仿佛脱身出了俗世,即将在星空的环绕下融化开来。
然而这样的心情宛若回光返照,很快残酷的现实就将她从那意境中生生剥离出来。
母亲的身影摇摇晃晃的出现在巷口,起初她看到母亲摆动着手,还以为母亲是在向她打招呼。她的心情忽然欢快起来,从马车上一跃而下,飞快的奔向母亲。母亲却高喊:
“路易莎!快逃——逃——!”
她僵硬在了原地。母亲并没有停下脚步,她正向着巷子的另一头跑去,很快消失在了路易莎的视野之中。过了两三秒,从母亲之前掠过的巷口再次匆匆闪过几个人影。这些人影在月光下显得黑乎乎的,手中却闪着光亮——路易莎忽然意识到那是尖刀的光亮。
她似乎想到了什么,又似乎什么都没想。脚底板黏在了地上,一动都动不了。只听到模糊的喊叫声、脚步声,一阵混乱像是翻动垃圾一样的声响后,某个重物重重的倒地了。
同时这声音像是回响在了路易莎的心里。
咚的一声。路易莎的心脏也停止跳动了。
不知过了多久,她才缓缓移动步伐,向着那个方向走去。她一直走过了两三百米,才看到黑暗的小巷子里躺倒的人。那人与一堆生活垃圾混杂在一起,一动不动。
“妈妈?”路易莎颤抖的走近过去,认出了这人的衣服。她愣神了足有半分钟,这才蹲下身。
母亲的身体不再因为恐惧或饥饿而颤抖。什么也无法影响她了。她既不会饿,也不会难过,拳打脚踢不会令她疼痛,凶恶的威胁也不会伤害她脆弱的心灵。
她已经不在这里。
路易莎看着她紧紧闭着的眼睛,既没有舒展开来也没有更加严肃的眉目。母亲死去了。
“妈妈!……”路易莎小小的肺里爆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痛呼,她抱着尸体,只感觉沉重的要命。月光那么冷,根本带不来一丝暖意。周围什么人也没有,只有人们剩下的垃圾,她们像垃圾一样被世界遗忘了。
“救救我们……谁来救救我们啊!神啊!拜托了……请救救我们!救救妈妈吧!拜托了——!神……”
似乎是回应了她的哀求。她远远的看到有人拐过一条巷子,向着她们走过来。
她忽然想起了思菲德尔歌神父。
——神的侍者。
是神的侍者来拯救她们了!
路易莎立刻站了起来,向着那人的方向走了两步。却又立刻停住。她从幻境里清醒过来,意识到黑夜遮蔽了大部分肮脏的现实,让她记起她并没有生活在天堂——这里是地狱。
她想要逃走,但转过头看了看母亲的脸,以及那双纤细苍白的温柔的手,她迷恋的无法移动脚步。
终于那一道道黑影越加的接近她。她恐惧的睁大了眼睛,像是灵魂都已经脱壳而出。
她最后想起了弗兰克。
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想起他来,或许他对她来讲意味着一些重要的概念,又或者她只是随意想起了些什么。就好像判了死刑的人,在临终时想要努力回想某些重要的事情,以说服自己度过了完满的一生,但偏偏就会回想起一些无关紧要、不痛不痒的小事,而且这些小事怎么也驱逐不出脑海。
对她来讲这或许就是弗兰克。她想过如果自己是弗兰克的话,或许就不会沦落到现在的地步了。她只要有半分他的勇敢,那么或许就会有完全不同的境遇。
她想起两人隔着自己家洁净的小窗户,偷偷的交换图画书;去郊外采野果,一同被大人责骂;弗兰克把她的发绳藏起来,害得她哭着找了一天一夜。
忽然之间,她意识到了自己身边的迷雾。而即刻,迷雾被挑破,她更加清楚的看到了自己的生活。
原来。她想。隔了这么久,才知道,幸福原来是很简单的。
在她闭上她那双亮晶晶的漂亮的蓝眼睛的一刻。神像的脸上忽然裂开了一条缝。这和强盗们四处翻找有钱的货物,将神像摔在地上的举动不无原因。
但已经没有任何人知道,没有任何人看到了。
作者有话要说: 隔了这么久,才知道,幸福原来是很简单的。
☆、路途②
“什么嘛……这女人手里头还有点钱,小丫头身上什么都没有嘛。”
本来觉得运气还不错,打劫了一户正要搬走的人家的逃兵团伙感到非常扫兴。
一个将车上的老头推下去,四处翻找值钱东西的年轻人瞥了一眼正在抱怨的嘟囔着的人,忽然叫道:
“喂!别瞎摸了,死人的便宜都占,小心夜里鬼敲门。”
正在可怜的路易莎身上翻找东西的人没好气的吼回去:
“瞎掰。闭上你的臭嘴。”手粗暴的摸进了路易莎的衣兜里,察觉到什么都没有以后,脸上显出恶狠狠的表情。向地上啐了一口。“这破岛上也没什么可抢的了,听说宪兵又派来了一拨,趁着现在还能跑赶紧跑下一个地儿去吧。”
“去哪儿啊?现在哪儿不是穷成一片。什么油水都没得榨……”年轻人摇头。
搜寻东西的年纪稍长些的人忽然跳上马车,用神秘兮兮的语气说:“听我以前混道上的兄弟说,东边那几个镇子来了一拨逃亡商人。”
年轻人急忙说:“别胡说!那就跑魔族的地盘去了……你能跟那帮怪物抢活儿吗?!它们还拉着个狗屁结界呢……”
“那也不是哪儿都有啊。”年纪稍长的人脸上浮现了一个狡猾而猥琐的笑容,“你记得前些日子省长下令封山的那个小山坡不?下面给那几个做黑矿生意的混蛋黑商给掏空啦!你猜怎么着?地下出来条坑道,直接钻进魔族的城里去啦。”
“开玩笑呢吧?”
“谁跟你开这玩笑!这拦路的活儿我也干腻了,老婆孩子等着钱偷渡,跑和赫特盖新房子去呢。这次捞把大的,老子就金盆洗手了。”年纪稍长的人摇摇头,像是正经了起来。
年轻人颇为犹豫。“这我可说不好。回去问问,看老大怎么说。”
年长者哈哈笑了,搓了搓手,显出一副下流的贪婪神态,说:“喝一杯去?”他心里像是正盘算着让年轻人请客。但他自然什么都不说。
清楚他诡计的年轻人当然不肯上套。他们刚刚抢来的钱还只够半顿酒钱呢。“不喝。昨天喝的头晕……”
“别娘娘腔了!你……”
两人吵吵嚷嚷的边走边一时勾肩搭背,一时指鼻子大骂,渐渐消失在夜晚的曲曲折折的小巷中。他们化为融入夜色的两个小黑点,朝向更多的黑点流动着,流入了更加藏污纳垢的城市中心去。
等到他们走远了。被扔下车的老人,颤颤巍巍的站了起来。
他抹了抹昏黄的眼珠子,悄悄的走到女儿和外孙女旁边。
他抖动的手轻轻抚了抚路易莎编成金黄色小辫子的脑袋,然后颤抖着解开了她的一条发带,又将藏在自己女儿怀里的小本子拿起,收进了他打满补丁的大褂口袋里。
他长长的叹息了一声,安静的坐在她身侧。这一刻,似乎世界上所有的一切都消失了,只剩下他一个人。
§
日常封闭的围绕城堡一侧的护城河上,吊桥一早就已经放下。平日戒严的车道与林道恢复畅通,林间空地甚至平铺了鲜丽的红色地毯。
长桌一一拼接,铺上了象征魔族的黑色金镶边台布。高脚盘上点缀着各式各样的新鲜水果,干酪火锅嘟嘟的冒着热气,新鲜出炉的烤面包喷香。
等待着正午时分最动人心魄的时刻,贵族们心不在焉的聚拢在一起,没什么目的性的说说笑笑。
侍从们面色紧张的来回小跑着。侍卫们更是如临大敌,将沿路的所有位置,不留死角的全部监视了起来。
“一直到第七代魔王之前,这段通往观望台的路都是步行的。为了宣扬魔族重武轻文的传统精神。可到了第八代的时候,不仅穿了一身艺术家一样的长袍,还戴了假发。跟女人一样。”一直在长桌前走来走去,像是火炭上的蚂蚱一样的纳特皮斯对自己唯一的同伴迪敏斯特公不停的说着。除了他们之外的所有达官显贵都提前一步涌到观景台去了。
迪敏斯特公微微摇头,面带平和的笑容。“现在也不是武力通行的时代了。”
今天他穿着一身华贵的黑色长袍,胸口束着漂亮的金色绢花。头发梳理的一丝不苟。纳特皮斯则穿着新制的军装,勋章在阳光下闪闪发亮。
纳特皮斯一只手捏着水晶酒杯,愤愤的盯着对面兴高采烈的交谈着的花花绿绿的人群。“就算是这样,这帮靠出时尚杂志、做做裁缝就得着爵位的混蛋又怎么样?看那德行,下面连把儿都带不了。”
“咳咳。”迪敏斯特公立刻咳嗽了两声。“您可得小声点。在我们之间谈谈无所谓,我们官员得小心‘政治正确’的事。现在的媒体无孔不入,没必要跟他们矫情不是?”
纳特皮斯立刻受教般的压低声音。“您说得对。没必要和他们矫情。有这功夫,我就多费点力在保卫工作上了……”说完他摇了摇头,像是有心无力,“这两天就因为这弄死人的武斗会忙得够呛。也不知道是谁提的意见,把加冕和武斗放一块儿。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