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鲜的被占领,是不争的事实。但日军的占领,只是控制了朝鲜的每一条主干道与沿线城市,其他地方则成了日军与朝鲜义军、残存官军周旋纠缠的战场,始终无法形成有效控制。日本人就象是一只巨大的蜘蛛,在朝鲜半岛布下了天罗地网,结果连自己也缠在了里头动弹不得。
最倒霉的是“战国三大智将之一”的小早川隆景,他出征前肯定没算过八字,不知自己是“出门逢贵人”的命。
他先一头撞上了朝鲜游击战天才郭在佑,鏖战数日,吃奶的力气都使出来了,硬是没法渡过洛东江。紧接着又碰到了老硬汉高敬命,抵死不退,勉强打了一个惨胜,旋即又在梨峙被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小军官打了个埋伏,死伤惨重,被迫后撤。那个小军官叫权慄,因此这一场胜利被朝廷破格拔擢,从此出头并成为朝鲜在整个战争期间第一也是唯一的陆军名将。
在层出不穷的义军叮咬之下,这位智将的第六军团,居然始终未能完全进入全罗道。
其他的日军将领的境况也差不太多。他们发现朝鲜到处都是敌人,不管是书生、农夫还是念经的和尚,组成人数不一的队伍,与占领军展开殊死战斗。
连续不断的作战,让士兵极其疲惫,厌战情绪也在日军内部开始弥漫。在这种境况之下,不断出现逃兵,也是很正常的事。为了鼓舞士气,他们只能纵容部下烧杀掳掠,日军的暴行激起了更多民变与义军,迫使日本人采取更残暴的手段,陷入了一个死循环。
如果说这些义军的反抗,还只是虱子叮咬,难受但无关大局的话;那么李舜臣的存在,就是一双扼住咽喉的巨手。
对朝鲜这位几乎是世界闻名的名将李舜臣,我们以后会单辟一章来说。他从战争一开始,就孤军奋战,连续打了玉浦、合浦、赤珍浦、泗川、唐浦、唐项浦、粟浦、闲山岛、安骨浦大大小小十几场海战,让日本的海上通道岌岌可危,运输量不及正常的三分之一。
朝鲜半岛的日军一下子便陷入了极其难捱的境地。
朝鲜平原较小,本来出产粮草就有限,日军二十几万人一下子压过去,又未能形成有效控制,补给一下子就成了大问题,只能仰仗国内运输。但海军又不争气,被李舜臣压制得头都抬不起来。粮草好办,但日军引以为豪的火器弹药,却是一定要从国内生产制造的。
种种苛酷条件之下,日军士兵不断从朝鲜前线逃亡回来,就算上头设置了各种各样的严刑峻法,仍旧不能解决问题。比如锅岛直茂的部队,一次脱队开小差的就有五十多人,而且这五十多人全是作战部队,包括了十几名下级武士与家臣(《武雄锅岛家文书》第46号)。其他大名部队的逃亡者更是不计其数。为了防止逃兵潜回国内,秀吉不得不下令把所有的运兵船都集合到名护屋去。
唯一不必为逃兵问题头疼的,是第一、第二两个军团。他们在朝鲜的最西边,逃兵想逃都没地方逃……
第一、二军团的两位军团长,各自有着各自的小九九。
加藤清正一心要攻入大明,所以丝毫不考虑什么损失,凭着一股刚烈之气大踏步地前进。小西行长却不行,他本质上是个生意人,作什么都要事先计算得失。
他一直希望用最小损失换取最大利益。所以从进入朝鲜开始,小西行长不停地给朝鲜国王写信,希望能够和谈。谁料朝鲜人虽然屡败屡战,骨气倒是颇硬,哪怕内附大明不当国王没有了朝鲜国,也绝不投降倭寇。双方唯一的一次谈判,是在平壤沦陷前,因为话不投机,没说几句话就谈崩了。
现在汉城、开城、平壤俱为小西行长所夺,功勋已经足以服众。他心里开始盘算起来,再继续攻击,无非是锦上添花,意义不大,反而部队会因为过度损耗而崩溃。前头虽有朝鲜王室,可也有大明,杀上去胜负难以预料。
再说现在补给也是个大麻烦,小西行长不想对嫡系部队造成太多损失,他决定放慢脚步,观望一下形势。
总之,在大明军队进入朝鲜的时候,日军正因为后勤能力到了极限,而进入一个扩张瓶颈期,所有的军团都因为这样或那样的问题陷入停滞状态——只有加藤清正已然保持着高速突击的态势,但他也已经是强弩之末。
其实面对补给困难的,不只是日本人,还有明军。
俗话说,兵马未动,粮草先行,打仗是要消耗粮食的。辽东军团久经沙场,自然知道后勤保障是胜负的关键。祖承训还在凤凰城整兵的时候,李德馨请他赶紧入朝支援。祖承训的回答是:粮草还未准备好,等备足了自然会出兵。
辽东境内好办,各地城堡都有专项军用补给仓库,随走随补,不虞饥绥。可一旦进入朝鲜,情况就大不相同了。从辽东运粮是件旷日持久消耗极大的工作,成本太高,最好的解决办法就是当地就食,让朝鲜人负责粮秣——尤其是明军还可能要深入朝鲜境内,进攻平壤等地,路途遥远,指望随身携带是根本不可能的。
大明出兵为你们抛头颅、洒热血,你们负责供应粮食,当然责无旁贷。
根据朝鲜备边司的记录,一名明军士兵每日消耗一点五升米,一匹战马每日消耗草料与豆饼三升。大明此时在朝鲜境内的部队一共是三千人,马匹三千五百匹左右,所以每天的消耗量是四十四石粮草,八十多石草豆。
对于这个数字,朝鲜人最初还是挺乐观的。六月十五日明军渡江的当天,李昖把柳成龙叫过来,指定他负责接洽与明军的一切活动,同时负责筹措粮草。君臣俩人合计了一下,在最靠近义州的安州,尚有五百石的粮草储备,再加上周围郡县的储备,省着点用够五千人吃半个月。李昖还有心情叮嘱柳成龙,说拿出四十石来酿酒,庆祝一下天军来援。
可柳成龙前往附近村镇一调查,发现麻烦了。朝廷手里掌握的,都是账面上的数字,战争打得这么大,该烧得烧,该跑得跑,仓库早就见底了。平安监司李元翼说得更干脆:“现在官府手里的粮食,一千人的明军都供给不起。”
更倒霉的是,柳成龙手底下连个使唤的人都没有,全跑光了。幸亏柳成龙是个能吏,召集了一批年轻公务员,挽着袖子上阵,象冬天的土拨鼠一样在平安道掘地三尺,最后总算在嘉州凑出来五六百石。至于靠近前线的定州,是一点粮食都没了。这意味着一旦明军进攻平壤,粮草必须得从后方运,征集民夫又是一件难事。
光是想了一想,柳成龙的头已经变得比两个还大。
到了六月二十五日,粮草方面的形势忽然又变了。柳成龙给朝廷上书,说定州有粮食了,林林总总算起来,够一万人撑一个月的。
莫非柳成龙是神仙,翻手一变就变出大把大把的米粮?
我们是无神论者,坚持认为这个世界上从来就没有什么救世主,当然也没神仙,所以结论只有一个:柳成龙在说谎。
但这个谎,撒的实在是有苦衷。
原来在七天之前,先期渡江的明军史儒、郭梦征两部合兵,疾奔一百八十里,到了林畔馆与朝鲜王室会合。明军抵达以后,激动万分的大臣们强烈要求两位指挥官直接去打平壤。史儒、郭梦征赶紧说我们只是先锋,只负责护送你们安全抵达义州,有什么事等祖总兵到了再说。
朝鲜大臣们不干了,群情激昂。这点,他们和大明的言官们一样,从来以批判别人为己任,所以尽管他们在过去的一个月一直在仓皇跑路,却不妨碍他们批判明军怯战。一时之间,场面极其混乱,甚至有人提出来,让朝鲜都元帅金命元来管管这些人。
史儒和郭梦征一听,当时就翻脸了。我们大老远地赶来救你们,你们非但没有感激之心,还妄图剥夺我们的指挥权。靠,老子是大明将官,不是你们朝鲜人的走狗。
辽东集团军在大明朝国内就俱为骄兵悍将,没几个人能管得了,崇祯朝的时候一怒之下敢从北京把山海关破了回辽东去,这会哪能容朝鲜人往他们眼里揉沙子。郭梦征直接指着朝鲜大臣鼻子一顿大骂——你们这些人太没礼貌了!然后当天就率军返回了义州。
他这一走,朝鲜君臣坐蜡了,赶紧派人过去告饶。对方扔回来一句话:没粮食,走不了。
这理由太冠冕堂皇了,谁都挑不出什么错。李昖请求郭梦征赶紧出兵,后者略带讽刺地推辞道:“行啊,只要你们粮草筹足了,我们即刻出兵。”李昖一句话都答不出来。
朝鲜人全指望着大明军队反攻,这一下子把人得罪了,可怎么得了。李昖一面痛骂那些嘴欠的大臣,一面把情况告诉柳成龙。柳成龙心领神会,赶在祖承训抵达义州之前上了一道奏折,夸口说咱们有粮食了,大军过往,足堪敷用。
你不是说没粮食就不走吗?那我就楞告诉你有,先把你骗过来再说。等走到半路没粮食了,你退不能退,自然只有奋勇向前,打下平壤再说了。
这种小聪明李昖最擅长不过。
第二天祖承训抵达义州以后,大明军队正式集结完毕。李昖兴高采烈地把柳成龙的报告拿给祖承训看,说祖将军咱们出征吧?
祖承训不是傻子,朝鲜人这些花活儿根本瞒不过他。他又找了一个借口,说我们负责后勤的杨绍勋总兵还没到呢,等他到了再说吧。
大明三千人继续驻屯义州,不动如山,人家国王来了也照样不动,尽显强军风采。
李昖见一计不成,只得无奈地催促柳成龙继续筹粮,这天朝大军都是属驴的,不喂饱了是绝计不会推磨的。
为了筹粮,朝鲜君臣可谓是招数都想尽了,他们甚至咨询过大明,讨论从天津循海路运粮到朝鲜的可能性。遗憾的是,大明兵部和户部都不是傻子,我们发兵去朝鲜为你们打仗,还要我们从国内运吃的?没戏。
一直到了七月四日,朝鲜的补给计划才算初步成形。这时候柳成龙已经忙得两眼发蓝,过度疲劳导致痔疮发作,几乎起不来床。
他的计划是这样的:首先,让明军在义州出发时随身携带三天的粮草,然后第一天走九十里路,到良策驻停,由附近的龙川运来一日之粮;第二天再走九十里,抵达林畔馆,由附近的宣川运来一日之粮;接下来到定州、嘉州等地,都是按照这个办法补给。
到了安州以后,就进入交战区了,半点粮食也没有。柳成龙安排龙岗附近三县筹集粮草,用大船运到老江下流,让明军在安州就近得到补充。
安州距离平壤这段路程沿途没有补充,但明军在义州出发前携带的三日粮草此时还未消耗。到平壤还有一百九十里路,两天时间就能走完,剩下一天攻打平壤城。平壤城内有粮草四万石,只要打下来,就再不用发愁了。
这份的计划充分显示了一个人在绝境下所迸发出来的极限智慧。柳成龙清楚地认识到,朝鲜残存地区粮草存量不多而且分散,绝不可能集中在一处再发遣民夫建立运输线。于是,他把一个大问题分解成了无数个小问题,让当地点对点进行短途补充,层层接力,完成了一项近乎不可能的任务。这个补给计划缜密完整,计算精细,堪称后勤计划中的杰作。
而且这份计划里,还隐含着朝鲜君臣的一个小心思,他们只给大明军队准备了到平壤城的单程粮草,没有回程计划——你要么打下平壤城,要么活活饿死。
朝鲜君臣实在想不出该怎么激励大明军队出兵了。
后世的历史学者在研究壬辰战争的兵力时,会注意到明方的史料粗率而简略,日方的记录也多有夸大之辞,惟有朝鲜的记录最为具体翔实,部队人数往往可以精确到个位数,行动日期则精确到天乃至小时。譬如几月几日,谁的军队一个侦察队几十几个人出发到哪里干了什么,路程几多,什么时候回驻地,极其详细不厌其烦。于是有人据此称赞说朝鲜人最有史学素养,其实根本不是那么回事。根本原因,是朝鲜方面得负担大明军队供给,大明军队有多少张嘴他们就给多少粮食,所以算粮都是一粒一粒地数,锱铢必争,断断不敢在数字上作手脚。他们的精细记录,其实都是让缺粮食给逼出来的。
与此同时,柳成龙还派人在大定江、晴川江两条河上搭建浮桥,保证大明军队进军的道路通畅,顺便确保他们找不到借口拒绝进军。
这些准备工作做完以后,李昖又派人去催促祖承训赶紧进兵。七月七日,祖承训开出条件,说我们在朝鲜人生地不熟,必须安排向导给我们,而且向导人数不能少。因为语言也不通,所以需要大量人员带路和负责沟通,至少每个把总和队长那里都要有这么几个朝鲜人吧。放现在,就是每个班都要有带路的老乡和翻译。
朝鲜人一听,这要求不算过分,毕竟是自己家的事,自己不出力也不象话。先前从南边一路败退的溃兵里挑拣出一部分,又从各郡征募了一部分,拼凑出了两千来人,为大明军队作向导。
李昖心想,这回差不多可以动身了吧?结果第二天一看,祖承训却找不着了。这一下可把朝鲜君臣吓得不轻。他们还记得忠州惨败之前,主帅申砬也是在前夜玩了一回失踪,难道天将也有这种爱好?
到了七月九日凌晨,工曹判书韩应寅——就是去年前往北京通报倭情的那位——连跑带喘地跑到义州,真相才大白。
原来辽东总兵杨绍勋带五百名部下,在昨天抵达了鸭绿江大明侧的汤站,祖承训急巴巴地渡江去迎接上司了。
幸亏当时在汤站的,还有负责辽东联络的尹根寿与韩应寅。他们看到祖承训居然跑回国来,情知有些不妙,不及请示国王,连忙找到杨绍勋,请他催促祖承训进兵。
没想到杨绍勋看起来比祖承训性子还慢,他对这两位使臣道:“我军都是骑兵,过不了江。从义州到平壤之间,横着两道江呢,过不去啊。”
尹根寿早有准备,当即答道:“晴川江和大定江的浮桥已经造妥了。”
杨绍勋有点尴尬,又问:“粮饷船只,这些也得筹措啊。”
韩应寅赶紧回答:“都安排好了,就等您一句话!”
这回杨绍勋没话说了。
韩应寅和尹根寿出来以后一合计,尹根寿负责继续跟随杨绍勋,韩应寅则连夜跑回义州,向国王通报最新情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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