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到这里,小西行长挥动军扇,下达了前进的号令。
郑拨看到铺天盖地而来的日本战舰,心里已经明白怎么回事了:原来朝廷一直在讨论的倭寇入侵,是真的。他顾不上埋怨朝中那些颟顸大臣,立刻下令转舵回城。他知道,日本人筹谋已久,凭借自己的三条船是绝无胜算的,回到釜山城内据守才是唯一的选择。
其实,在前一天的釜山城里,已经出现了战争的征兆。平时釜山倭馆里有许多日本商人,可昨天却离奇地都消失了,只剩下四个人留守(《惩毖录》)。现在郑拨回想起来,那应该就是大军来袭之兆。可惜现在后悔也已经晚了。
看到朝鲜人已经被彻底震慑,小西行长这才下令全队转向,开始寻找合适的登陆场。釜山的地形是三面环山,一面临海,海岸多为沙滩,平均潮差不超越一米三,适合登陆的地点很多。小西舰队在下午五点左右,终于找到了一处适合的登陆场,距离釜山城不到四公里。
大批的士兵从关船和安宅船上攀下来,转乘小早船,如同飞蝗一般冲向海岸线。第一名战士在快接近海滩时,迫不及待地跳下小船,趟着水花,大叫着登上朝鲜的陆地。
就这样,日军终于迈出了踏上朝鲜的第一步。要等到七年后,他们最后一名战士才会离开这片土地。
看到日军阵容如此庞大,郑拨被吓坏了。面对日军在眼皮底下的登陆,他没有做出任何袭扰,只是把城门紧闭,准备守城器具。小西行长登陆之后,并未急于发动攻击,而是先建起了一个营盘,忙着把大船上的物资都卸载下来。在忙碌的间隙,朝鲜人民的老熟人宗义智与玄苏和尚联袂送了一封信给郑拨。这次他们两个不再像以前一样陪着笑脸,而是声色俱厉地要求他立刻开城投降。
郑拨拒绝了。他虽是个有气节的人,投降倭寇这种事他是无论如何也作不出来的。
要求遭到拒绝以后,日本人没有继续勉强郑拨,开始在登陆场附近专心致志地通宵卸货。而郑拨为了不让城内居民发生骚乱,封锁了倭寇来袭的消息,还命令乐队吹萧弹唱,以安定军心。
于是在双方都渡过了一个不眠之夜后,次日清晨,大股大股的日军开始朝着釜山浦城进攻。主攻将领是宗义智,他在之前的几年时间里一直为日、朝联盟奔走,屡遭朝鲜人的白眼,现在终于可以痛快地发泄一下了。
郑拨是位值得尊敬的大将。他亲冒矢石,身披黑甲,在第一线指挥守城。他的行动激励了守城的所有士兵。在一开始的攻城战中,日军毫无进展,在朝鲜人犀利的弓箭下伤亡惨重。
但优势很快就转换了。
一支军队万万不能没有士气,但有时候士气不是万能的。决定战局的,还有经验和技术装备。
日本刚刚经历了战国时代,对于如何笼城积累了大量的作战经验,这不是承平已久的朝鲜军队所能比拟的。
从装备来看,守城的朝鲜军队身覆皮铠,头顶铁盔,主要的武器除了传统冷兵器以外,只有一千多挺自家生产的胜字铜火铳。这种旧式火铳操作很不灵便,射速慢,而且容易炸膛,只能作为步兵的辅助。
而在日军的战斗序列里,最核心的部队是铁炮队。他们手中的新式火绳枪传自葡萄牙人,经过多年不懈的改良,已经超越了老师,操作简易,射程远、杀伤力大,跟朝鲜人手里的旧货形成了绝对的代差。这次远征朝鲜,秀吉几乎把日本国内的铁炮搜刮一空。小西行长作为先锋第一军团,得到了最优先的关照,在军团里配备了数量庞大、经验丰富的铁炮部队,成为他手中无比犀利的一把武士刀。
日本的城堡尚且无法抵御这种威力无穷的武器,遑论一个小小的釜山浦城?
除了这些东西,小西行长还携带了一批大筒与石火矢。从一开始攻城起,这些热兵器被设置在了釜山浦城西侧的高地,居高临下不停轰击咆哮。为此,郑拨不得不亲自前往西门镇守。
朝鲜人唯一的优势,就是他们的弓箭。虽然弓箭威力有限,但釜山浦的城墙和射手良好的技术弥补了这一缺陷。日军为了攻城,必须要抵近攻击,而一接近城下就会被密集的箭雨击退。
可惜这种优势很快不复存在,因为箭矢射光了。
日军意识到了朝鲜守军的窘境,攻击更加猛烈。尤其是釜山西侧的炮兵阵地,给城内造成了极大的杀伤。朝鲜守军本来就兵微将寡,此时弓矢又尽,更是雪上加霜。攻城战持续到中午,数处城门都已经岌岌可危。
郑拨情急之下,登上城头,试图再度把士气鼓舞起来。他的黑甲引起了日军射手的注意,很快就有数十挺铁炮朝这个方向开火。郑拨身中数弹而死,成为壬辰战争中朝鲜第一位阵亡的高级将领。(《壬辰遣闻,元朝鲜奎章阁本老峰卷十》)
主帅既死,守军群龙无首,士气立时崩溃。釜山成在坚持了半日之后,终于被敲开了大门。
釜山是朝鲜的门户,拿下它以后,就等于在朝鲜站稳了脚步。宗义智攻取釜山,立下侵朝头功,心头大畅,以胜利者的心态称赞了几句郑拨殉城的武勇,却纵容麾下士兵大肆屠城。一时间釜山城内血流成河,妇孺皆死,死者近三万人,几近空城。有侥幸未死的百姓,都被日本人掳到了船上。
就在釜山陷落几乎同时,釜山附近的西平、多大浦两镇也遭遇了日军分队的急袭。经过一番激烈战斗,多大守将尹兴信战死,两处俱陷敌手。整个釜山防线的高级将领里,只有左李使李珏见机早,一路跑进了东莱城。(《再造藩邦志》、《朝野纪闻卷之四,壬辰倭难》)
西平、多大两镇的陷落,等若是护住了釜山的双翼。小西行长在欣慰之余,忽然想到一件事。当时朝鲜在釜山附近的巨济岛上驻有一支水军和数座水军营寨,大约有一百多艘战舰。与釜山成犄角之势。釜山闹出这么大动静,那些水军去哪里了?
这些后患不除,大军断不能轻进。小西行长有点不放心,派人去打听。这一打听,打听出整个壬辰战争史上第二大的笑话。
原来早在日军渡海之时,在巨济岛的庆尚道左水使元均就已经觉察。可他稍微一探头,就被遮天蔽日的日军战舰吓了回去。元均知道,日军肯定会先攻釜山。釜山一破,日军随后势必会横扫附近的水军营寨,为后续部队铺平道路。
元均想到这里,遍体冷汗。他一不通知釜山,二不通知麾下舰队备战,只让手底下的虞侯守住巨济岛营盘,自己前往靠釜山侧海的白川寺勘察敌情。
按说他这一举动,并无大错。可此时的元均,尚未接敌,便已如惊弓之鸟,惶惶不可终日。当他抵达白川寺的时候,远远地看到海中有数帆一划而过,似乎徐徐逼近巨济,整个人立刻傻眼了。
前一天日军渡海的阵容,给元均刺激太大了,他简直不能想象如此规模的军队包围巨济的话,自己该怎么办。
面对这种局面,如果元均是一员忠将,大概会和郑拨一样,选择死守殉国;如果他是一员智将或勇将,会积极思考策略如何扭转劣势;如果他是一员庸将,至少该知道拔锚撤退。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只要舰队主力尚在,总有报仇的一天。
元均是打算跑路没错,可他在跑之前做了一个匪夷所思的决定。
他下令把自己麾下一百多条战舰凿沉,连通船上装载的火器一同沉入大海。
这是一个令中、朝、日历史学家都为之迷惑的决定。
虽然在危机情况下,指挥官可以就地销毁战略物资,以防止敌人得到。但这不是粮食,不是辎重,而是船,自己会走的船。打不过,你开船逃跑总没问题吧?
可元均偏偏选择了最愚蠢的自沉。大敌当前,一战未发,这么急匆匆的自废武功,实在不知出自什么动机。元均不是朝奸,但他亲手毁掉了朝鲜将近三分之一的舰队,对日军的贡献比一百个朝奸还多。
元均凿沉了所有的船只以后,只留下四条船和两员副将。这两员副将名字起得好:一个叫李英男,蜀山女剑侠;还有一个人叫李云龙,八路军独立团团长——可惜同名不同人。
他们三个连夜遁逃到了露梁海,元均害怕日本人会追上来在海上堵住他,决定要在昆阳海口处登陆。这个决定遭到了李云龙的反对(《乱中杂录》)。李云龙认为如今陆上情况未明,比海上更加危险。他自告奋勇,带着一条小船前往全罗道的丽水港,去投奔全罗道左水使李舜臣,请求他前来接应。
就在差不多同一时间,在釜山城内的庆尚道左使朴泓,也弃城而走。这一左一右两个水使,真是堪称“逃命双璧”。
元均沉舰弃岛之后,惶恐就象瘟疫一样传遍了整个巨济岛,日军登陆巨济的传言满天乱飞。留守营寨的虞侯无法安守,便把岛上的年女老少全都赶出镇子,驱赶着朝大陆逃去。虞侯为了夺取道路,甚至放箭乱射,当场射死了两名孕妇。
这一路上的凄惨就不必提了。老百姓们一时间哭爹喊娘,无比混乱。这场大混乱甚至波及到了巨济岛以西的南海岛,县令奇孝谨听说日军袭来,手忙脚乱地把仓库付之一炬,转身撒腿就跑。
不光是朝鲜人陷入混乱,就连日本人也都迷惑不解。当时日本水军全力以赴,跨海运输军队与辎重到釜山附近,尚无余力对付巨济岛。怎么一枪没放,对面就跑光啦?
后来才知道,导致整个巨济水师自凿沉没、主帅远遁露梁的罪魁祸首,不是日本人,而是附近的朝鲜渔船(《春坡堂日月录卷之八》)。这些渔船尚不知战事已起,仍旧在巨济与釜山之间的海域打渔。可怜元均当时好似惊弓之鸟,兼之视力不好,错把冯京当成马凉,以致酿成了壬辰战争第二大笑话。
荒唐到了这个程度,实在令人叹为观止。
我们在分析秀吉的时候曾经说过,一个历史人物经常会做出一些无法理喻的荒唐举动,这些荒唐有时候无法从客观因素去寻求解释,只能从心理上去分析。
元均其实有他自己的逻辑。这个人怯懦,胆小,极端怕死,但是又深谙官场之道,懂得如何保护自己。
他知道,如果就这么带着一支舰队撤退到丽水与李舜臣合兵,从军事上毫无疑问是最优的选择,但从政治上却是最糟的结果。尤其是当郑拔力战殉国,人们会很自然地拿他与郑拔作比较,那些无聊的官员便会不停地弹劾自己,把自己当成他们汲取官声的肥料。
力战一场再跑也是行不通的。日本水军的规模太庞大了,元均不仅对胜利毫无信心,甚至对自己能够顺利逃脱也毫无信心。万一双方舰队绞杀在一处,自己被擒被杀的几率实在太高。
对元均来说,最高的目标不是保家卫国,而是生存,所以他选择了貌似愚蠢其实最安全的道路。
舰队自沉之后,元均对日军不再有了威胁,日军便对他失去了兴趣;而对于朝廷的质询,他完全可以理直气壮地辩解,说我这是为了不让日军虏获我们的舰只。
他投往李舜臣,更是一招妙棋。若是他惶然登陆回返京城,势必会被当做釜山大败的替罪羊,但去投奔李舜臣,给朝廷的印象则是这人屡败屡战,不屈不挠。
从元均后来的仕途可以看出,这一次的举动对他个人而言是英明的。他自沉以后,名正言顺地率领“残军”与李舜臣“合兵”一处,继续“抗战”,朝廷对他没有任何惩罚。
相比之下,另外一位左水使朴泓仓皇登陆,一路逃窜,到了临津江的时候,被督战的都元帅金命元砍掉了脑袋。两下对比,就知道元均有多英明神武了。
从那以后,他凭借着自己的狡黠,一直安全地躲在李舜臣身后,不断利用后者的功勋装点自己,官位一路青云,甚至盖过了李舜臣,一度取代了他在朝鲜水军中的地位——没错,这是凌驾于元均自沉舰船这个笑话之上的、整个壬辰战争中第一大笑话。此是后话,暂且不表。
且说初战的胜利让小西行长兴奋异常,他在攻破釜山、西平与多大浦的第二天,也就是四月十五日,将兵锋指向了釜山东北不远的东莱。
日军挟胜战之威,杀到东莱城前,宗义智写了一块木牌送进城里,上面大剌剌地写着九个字:“战则战矣,不战则假道。”气焰嚣张,大概是想学习成吉思汗“你要战,便来战”的风范。
当时东莱城内,除了府使宋象贤以外,还有左水使朴泓、左兵使李珏两位逃入城内的高级官员。可这两个人惶惶不可终日,根本不敢做主。府使宋象贤是个硬气人,拿过笔来,照样写了一块木牌送回去,上面写着:“战死易,假道难。”气势更胜。
朴泓、李珏知道他是打算死守了,心想老子好不容易从釜山逃出来,不能白白死在这里。俩人便对宋象贤说守城不能孤守,他们愿意领兵在外互为犄角。宋象贤想劝他们留下,可惜这两位已经铁了心,率领部众离城而去,头都不回一下。
两位出城以后,连一副犄角的姿态都懒得摆,二话不说就往西逃。李珏还有点羞耻心,躲进了附近的苏山之中,朴泓干脆跑到了后方的庆州。
四月十五日早七时,日军主力从釜山正式开拔,九点多便抵达东莱,从城后山开始攻城。在攻城之前,不知谁出的主意,还做了一个人偶,身披红衣,头戴青巾,背后插一面红旗,腰着绑了把佩剑。日本人把人偶架在竹竿上挑着,围城转了一圈,就把城里老百姓吓得不行,哭声震天。(《春坡堂日月录卷》之八)
这是一次惨烈而迅速的攻城。东莱太小了,不及釜山城高垣厚,挤满了逃难的百姓;宋象贤空有一腔热血,却缺少军事才能;加上朴泓、李珏带走了大批士兵,留守的部队人心涣散。这种种原因加在一起,让东莱城的结局没有任何悬念,很快便被攻陷了。前后坚持的时间,连一个时辰都不到……(《天荆西征日记》)
日军杀入城内的时候,发现宋象贤身着朝服,穿戴整齐,端坐在胡床之上,从容就义。他临死前留下了十六个字的遗言:“孤城月晕,列郡瓦解,君臣义重,父子恩轻”他的镇定,让宗义智也为之动容,亲自找出杀害宋象贤的日军士兵,杀而祭之(《老峰集卷十杂著壬辰遣闻》)——这个历史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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