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踮起脚跟,试图在金灿灿中寻找皇上的身影。
“主子,哪个儿是皇上?”灵丫儿也使劲伸着脖子在人群中找。
“不知道,我也没见过,除了知道他小时候的脸很圆之外,我就什么都不知道了。”我实话实说。
“在郑亲王前面走的那个就是皇上。”三哥提醒我。
郑亲王,爱新觉罗·济尔哈朗,我认识他,也认识他的儿子,济度。郑亲王在某种程度上可以说和我阿玛同病相怜。也是在顺治五年,被贝子屯齐、尚善等告了一状,说“王当太宗初丧,不举发大臣谋立肃亲王豪格。”后来被议罪当死,籍没。也是被开恩,没死,降成郡王。所以我阿玛和郑亲王的关系不错。我见过他。
在郑亲王前面走的是一个年龄跟我差不多的人,虽然没一眼认出他,但是见到他还是认出来了,没错,他就是当今的皇帝,福临。脸还是有点儿圆,但是举动却很沉稳,在跨门槛的时候,他转过身,扶了一把走在他身后的郑亲王。
看见了皇上,我反而没有了以往的兴奋。我转过头去看灵丫儿,她的眼睛倒是死死的盯着那个走在王公贝勒前面的皇上。看来,攀龙附凤是每个女人的梦想,连灵丫儿也不例外。
顺治十年,元旦(下)
我对皇上没了兴趣,于是眼睛就开始在四处乱瞟。
皇上身后是郑亲王,郑亲王身后是巽亲王常阿岱,这位王爷其实承袭的是礼亲王的王爵。我认识他,是因为三哥有时候会和他有些来往。巽亲王后面是郑亲王世子济度,这位小王爷到那儿都是一副仰着头,对谁爱理不理的样子。可是济度后面的人我就不认识了,看他身上穿的是五爪行龙四团前后两肩各一的补子,我就知道他是一位郡王。在王公贝勒群集的时候,这样一位普通的郡王本来引不起我的注意,但是因为走在他前面的常阿岱个子不高,就一下把他身后的郡王显了出来。
这位郡王的身架是典型的满族人,高大,但并不臃肿,有点儿瘦,可能因为常年骑马的缘故,满洲人很多人都是罗圈腿,这位郡王也不例外,但是如果不仔细看还是看不出来的。因为他一直低着头,所以我没办法看见他的脸是什么样。或许认识也或许不认识。
我看见皇上出了门,冲身边的小太监说了几句话,那个小太监就向皇上身后跑去,他的目标就是那位郡王。郡王听着小太监传完皇上的话,点点头,示意知道了。小太监就又跑回皇上身边复命去了。那位郡王抬起头看着前面的小太监回到皇上身边,然后头很自然的拧到一边,这样我就很容易地看到了他的脸。
他的脸很干净,这里的干净不是指洗得干净,而是一种感觉,有些人即使面如冠玉,你看到他还是会觉得脸上有东西,可这个人给我的第一印象就是干净。客观地说,他的五官并没有济度那样棱角鲜明,但是却依然英俊,只不过这种英俊比起济度的飞扬,就显得有点儿暗淡。他的眼睛往人群里扫了一眼,很巧的对上了我的眼睛。多年以后,我一个人在凌虚台雨亭回忆这次见面时,我想,我最初喜欢岳乐可能就是因为他的那双眼睛。
岳乐的眼睛很普通,但是他眼里的东西却一点儿都不普通。
因为阿玛是内大臣的关系,我从小见过不少王公贝勒,他们的眼睛里的东西各不相同,有的是一种骄傲和不羁,比如济度,要不然就是一种打下天下舍我其谁的凌咧,比如常阿岱的阿玛巽简亲王满达海,还有一种是和常阿岱一样坐享祖宗基业的宗室子弟常有的玩世不恭的神情。老一点儿的亲王,比如郑亲王,眼睛里更多的是一种老成持重的感觉。
而岳乐和他们都不同,他的眼神很平静,就像是冰凉的水一样,但或者质地不是水,因为并没有冻住。我之所以对他的眼神记忆深刻,还有一个原因就是这个眼神我在灵丫儿的眼睛里也见过。所以我很熟悉他的感觉。这也就是为什么我在第一次见到岳乐的时候,就看到了他眼里有水一样的东西。因为熟悉而熟悉。
岳乐和我对视了大概几秒钟,然后就迅速地转开了视线。我也回过神,看看身边的灵丫儿。
成亲后,我和岳乐讲起过我们这次的初见,我对他的印象可以说很深,尤其是他的眼睛,而他对我,却没有任何印象,他说他当时只是顺便转转一直低头低的累的脖子,我在他眼里,只不过是路人甲而已。
回家后,我从阿玛的口里知道站在济度身后的是饶余敏郡王阿巴泰的第四子,安郡王岳乐。
安郡王岳乐,初封镇国公,顺治三年,从豪格徇四川,击斩张献忠。六年,封贝勒。八年,袭爵,改号安郡王。九年,掌工部事,与议政。
我从阿玛口中知道他是岳乐之后的第一个反应就是,原来他就是那个当年在紫禁城里救过我的人。我很少听阿玛讲起岳乐,但是我知道他有个哥哥很厉害,是当年的理政三王之一,至于他,确实所知甚少。
顺治十年,春(上)
顺治十年
春,上命安郡王岳乐为宣威大将军,驻归化城,规讨喀尔喀部土谢图汗、车臣汗。寻行成,入贡,乃罢兵。
顺治十年,春四月。赫舍里索府的书房里。
我坐在阿玛的椅子上,手里拿着阿玛刚从棋盘街上淘来的古书,明朝的《永乐大典》。我猛地把书一合,放在旁边的紫檀架几案上,眼睛看着在一旁绣花的灵丫儿。
“灵丫儿,你知道这么一本书多钱?”我用手指指自己放在几案上的《永乐大典》。
“不知道,一本书很贵吗?”灵丫儿用针将线挑出来,然后抬起头看看放在案子上的书。
“贵?简直叫很贵,阿玛花了五十两银子淘回来的,你知道吗,为这个,阿玛被额娘训了好几天。”我站起身,活动活动筋骨,坐了半天,是真的累了。
“您要累的话,不如出去走走,在园子里散散步。”灵丫儿没抬头,一边绣花一边和我说话。
“知道了,哎,灵丫儿,绣的花一定要是蝶恋花,可别绣什么鸳鸯戏水之类的。”我走到灵丫儿身边,弯下身,看着她手上的绣活儿。
“知道您不喜欢鸳鸯,喜欢蝶恋花,我怎么可能忘了。”灵丫儿抬起头,看看我,然后又低下头去做她手上的活计。
我站起身,猛然想到,灵丫儿刚说得出去转转,好主意。听说棋盘街那边有一家裱画店不错,尤其是里面的山水画,堪称棋盘街一绝。就到那儿去逛逛。说不定也能淘到什么东西。
主意打定了,说走就走,我冲灵丫儿喊到:“别绣了,再绣下去,你也就锈了。出去转转。”
灵丫儿停下手上的活,抬起头,看看我,说:“主子,您想去哪儿?”
“棋盘街,你把这儿收拾一下,我去房里拿点儿钱,回头给你买好吃的。”我转身就往门外走,留下灵丫儿一人在书房里。
棋盘街。
天坛和先农坛北墙外有一条由西向东的水沟,叫作龙须沟,意思是天街是一条龙,水沟就好像龙嘴的两条须。龙须沟穿过天街有桥,叫作天桥。再往北,是正阳门。北京内城九个城门里,只有正阳门是两个闸楼,两边进,正阳门瓮城里有两个庙,东边的叫观音庙,西边叫关帝庙,进城以后就是棋盘街。
从天桥到棋盘街,在顺治元年的时候已经颇有点繁华景象了,两边的店铺林立,多是一些古玩铺,这些古玩铺大都是“三年不开张,开张吃三年”。而且当中鱼龙混杂,很多人都是卖假货,骗人钱财的。所以我很少在棋盘街买东西,就算是买,也不过是路边街摊上的小吃或者胭脂水粉之类的小玩意儿。
灵丫儿只要和我一块儿出门,我准保得给她买吃的,所以她现在手里就拿着一串炸豆腐。
她是只顾得上吃,我确是要找一家吕记裱画店。只不过,问了几个人都不知道它在哪儿,看来巷深哪闻酒来香,要知酒香,还得像水浒上的景岗山下的酒店一样,举个牌子,上书“三碗不过岗”。要不然酒做得再好,也没人知道,就像现在的这家我要找的吕记裱画店一样。听说不少王公子弟都到他那里讨几幅字画以装风雅,可是平头百姓谁知道棋盘街还有这样一家店,这样的店主,真该自我反省一下。我在心里暗暗的想。
前面就是岔路口了,万一走差了怎么办,不行,还得找人问问。
我拦住前面走过来的一个穿着打扮像是有钱人的中年男人,问道:“这位先生,您知道吕记裱画店怎么走吗?”
被我拦住的人看看我,说:“你一个姑娘家,找裱画店干什么?”
我心想,我找什么和你有关系吗,但是我现在是在求人,在人屋檐下,不得不低头,我回过头看看灵丫儿,这种问路的事,在戏里面不都是丫头干的吗,怎么我问了半天,这个丫头连声都没吭一声?只见灵丫儿光是低着头吃手上的油炸豆腐串,根本不理我。气死我了。
我转过头,冲那个人笑笑,说:“这位先生,我是替我父亲来问问的。”
“喔?”他的眼神一亮,“能去吕记裱画店裱字画的都是非富即贵的,姑娘看起来家学颇深呀。但不知姑娘的父亲是哪位?”中年人很客气的问我。
“家父山野村夫,不值得先生污了耳目。”我很客气的回到,但是我在心里却想,你是谁,你问我这么详细干什么?
“姑娘相必对在下戒备了?”中年人笑着说。
“路人问路而已。”我决定把话挑明,我只是问你路,你知道就告诉我,不知道就说不知道,问我那么多。
“呵呵,在下就是吕记裱画店的老板,所以才敢斗胆问问姑娘,否则,在路上贸然对姑娘相问,可就显得唐突了。”中年人把拿在左手里的扇子在右手上敲了敲。回道。
“你是老板?”我不相信的问他,一个在街上的陌生人随随便便就和我说他是老板,这让我怎么相信。
“在下就是。姑娘若是不相信的话,随在下走走便知。”
“我还是自己走比较好。”万一他是坏人,把我卖了,怎么办。
“那好,姑娘沿着这条街一直往前走,走到岔路口往左看,就能看见这家店。”中年人用左手的扇子向他身背后指指。
“说不定一会儿在下还能碰见姑娘呢。”他冲我弯弯腰,从我旁边绕过去,向我的来路走去。我回过身看看他,然后拉着灵丫儿就往前走。真是,莫名其妙遇见了一个疯子。
“主子,他为什么问咱们老爷?”灵丫儿用手帕擦擦手,然后将手帕掖起来。
“我怎么知道,整个一疯子,别理他,咱们走。”
顺治十年,春(中)
在这条街的尽头,岔路口旁边果然发现了这家吕记裱画店。店面其实很大,但是因为这条岔开的路人比较少,所以知道他的人就不多了。
门开着,但是不见什么人走动。我踏上台阶,朝店里走去,灵丫儿跟在我的身后。
进了门,我看看周围的环境,店很清净,是两层。在进店的当口摆着一张普通的案子,案子上放着文房四宝,案子后面是一个厅,厅的中间摆着四张黄花梨四出头官帽椅和一张紫檀圆桌。桌子上放的茶壶还有茶杯倒是普通货色,只不过在楼梯口旁边的高几上倒放了一件淡绿色青玉莲子折枝摆件,木雕托,看上去很贵重。
店里很素雅,倒是颇有点古风。
一个伙计看我进来,赶忙跑过来,说:“呦,这位姑奶奶,您看点儿什么?”
“随便看看,你们老板在吗?”因为刚碰见了一个自称是裱画店老板的人,所以我就打算见见这位老板。
“呦,真不巧,我们老板刚出去,但是他肯定一会儿就回来。”
“你怎么知道他一会儿就回来?”我看看站在我眼前的伙计。
“一会儿有一位我们老板的贵客来,所以老板肯定回来。”伙计给我解释。
“贵客?什么贵客?”
“这小的就不知道了,您看,您是去隔壁的衣料铺子逛逛,还是在下给您倒一杯水,您在这儿等?”伙计笑着说。
“我就在这儿等。”
“那您往里面坐,小的这就给您二位倒水。”伙计把我和灵丫儿让到厅里。
我冲灵丫儿摆摆手,叫她和我一起坐下。
水很快倒来了,不过可不是白水,是茶。
京津地区流行的是香片茶,就是绿茶与茉莉花混合而成,而取其芬香。我在家里就常常喝这种茶。
但是伙计端上来的茶显然和我平常喝的不一样,虽然也是由绿茶冲泡的,但是间杂的花色却不是茉莉花,而是一种黄色的花,很香,但我不知道这是什么花。
我端着茶杯研究了半天,也没研究出来。
“姑娘在看什么?”突然有一个声音从我的头顶响起,我被吓得哆嗦了一下,手里的茶杯差点儿掉到地上。
我把茶杯端好,拿稳,然后放在桌子上,抬起头,看到的人正是我在路上碰见的那个自称是老板的中年人。我清清嗓子,依旧坐着,看着他的眼睛,回了一句:“我在茶杯里见到一条蛇,所以才仔细看看。”
“呵呵。”他笑了出来,显然是听懂了话里之话。
他一撩衣摆,坐到我旁边的椅子上,我往灵丫儿这边侧侧身子。
“在下刚才是不是惊扰姑娘了?”他偏着头,看着我的眼睛。
我也毫不客气的回盯着他的眼睛,“是啊,鬼吓人不可怕,怕的就是人吓人。”
“在下先给姑娘赔礼了。”他向我拱拱手。
“客气。先生真的是着这家店的老板?”我先看了一眼灵丫儿,然后再看看他。其实我从一进这家店我就知道他是真真正正的吕记裱画店的老板了,因为,在一楼大厅的后面,挂着一幅自画像,像上之人正是这位街头偶遇之人。
“不错,在下就是吕在山。”他身子稍微往后一靠,回答道。
“那就是我失礼在先了。”我低下头拿起桌子上放的茶杯,放在手里把玩着。
“街头忽然打扰,还是在下的不是。”
你倒是有自知之明。我心里想。
“那姑娘可否告诉我,姑娘刚才在看什么?”他看着我用手把茶杯转来转去。
“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