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把帕子塞回到衣服里,吸了一下鼻子,抬起头看着我说:“是给海玉里选秀准备的衣裳。”她的两只眼睛有点儿红。
“选秀不是每年秋天吗?怎么今年变了?”我拿起料子摸摸,上好的丝绸。
“哎,谁知道呢,反正现在这也乱七八糟的,今天说圈地,明天就说换地,后天保不准就又来个禁止,折腾死了,搞得我现在都不敢上街,一上街,那些没了地进了城当乞丐的全都涌到车跟前,第一次我不知道,就给了点儿钱,可是给一个剩下的全涌上来了,吓得我也不敢给了。其实,他们挺可怜的。听说这两天那个什么教堂的人和一个姓吴的人又闹开了,指不定还得杀多少人呢。”额娘歪着头说,又把帕子掏出来擦了一把眼泪。
我也不敢接着这个茬说下去,只能又找话。
“您看您偏心的,给自己的孙女亲自做衣裳,给您女儿就是找别人做,额娘,偏心过了啊。”我把料子往过一推,装作挺认真的样子。
“哎,海玉里可怜呀,没爹没妈,你说我这个当太太的不经管谁经管呢。”额娘很明显的是想到了大哥和大嫂。大嫂是在康熙元年的时候过世的。
“行,我不说了,我说一句,您掉一滴眼泪,回头我还背上不孝的罪名了。”我把自己的帕子递过去。
“不想了,不想了。”额娘用帕子使劲按了按眼角,抬起头,红着眼圈说,“不想了,想也没用。对了,赶明儿你抽抽空,过来住两天。”
“干嘛?”
“给海玉里教教规矩,你也是经常走宫里的人,而且也选过,对规矩熟。”她把我的帕子折好,推了过来。
“阿玛管了那么多年的内务府,他不是更熟吗?”
“你阿玛忙,而且他现在身子骨也不比以前了。”额娘的话语里有几分担心。
“行,我回去收拾收拾,您这是想把海玉里往哪儿嫁呢?”我怕额娘提起阿玛又伤心,我赶紧把话截住了。
“什么意思?”
“您要是想嫁进宫,那我就按宫里的规矩走,您要是想把她嫁的和我一样那就是另外一种教法,您要是不愿意让她进深宅大院,那我还有主意。”我把茶杯拿起来自己喝了一口,没抬头,只是把眼睛往上翻翻,看着额娘的反应。
“打你那时候你就知道我的心思,要不是那年你三姐也嫁人,还先你一步嫁给贝勒,我能想让你进安王府?所以呀,深宅大院不稀罕,我也不是没见过,找一个可心的就行。”
“那岳乐可您的心吗?”我把脸往过凑了凑,小声的问到。
“可你的心就行。”额娘见我把脸凑过去,自己往后挪了挪。听她的话语,对岳乐是不可心了。
我扑哧的笑了出来,脸收回来,“看来您是不可心您这女婿了。”
“胡说。”额娘用手在自己的脸旁扇了一下。
我呵呵的笑了。
“哎,说起你们家王爷,这一阵子身体好点了没?还架天想着玛尼?”额娘伸手把针线拿到手里,一边穿着一边问我。
“好点儿,不过还是没好利索,整天就一个人窝在书房里。”我把放在桌子上的手往回收了收。
康熙二年的那场病没能要了玛尼的命,可是大病过了之后,玛尼的身体就不如以前了,稍微吹点儿风,着点儿凉就会发热。岳乐就整天陪他在房子里面玩,用他的话说就是反正现在也没事,朝廷上的事有辅臣,他们只要在辅臣的奏议上签上自己的名字就行,那议政王大臣会议去不去都无所谓,还不如在家陪着儿子。刚开始还有人请他去会,时间长了就没人请了。问他为什么不干脆辞了,他说人家不让辞,说他就是议政王大臣会议的一个花瓶,一件摆设也得立到那儿,谁让他在诸王中辈分最高呢。
玛尼的身体是病了好,好了病,拖了一年,还是没拖过去,去年十月,也是个下雨天,玛尼躺在床上静悄悄的去了。我到现在都忘不了岳乐当时的反应。
康熙四年,初(二)
所有的人都哭了,我也是,玛尼是我和岳乐的第一个孩子,他的聪颖,他的调皮还有他经常挂在脸上的笑,现在却全成了悲伤的源头。可是岳乐没哭,他一滴眼泪都没流,只是转过身出去了。
玛尼因为是夭折所以当天晚上就葬了,岳乐自始至终没有出现。
回来后,我一个人躺在床上抹着眼泪,可是越抹越多,就像怎么流都流不完一样。他和我曾经失去的那个孩子不一样,他是我真真切切十月怀胎辛辛苦苦生下来养了好几年的孩子,那个没有出生的孩子留给我的只是当年对岳乐的怨恨,可是玛尼不一样,他就是他,他是真真正正在我生命里呆了好几年的孩子。
“福晋,拉瓦纳来了。”俞霁轻声的说。
我吸了吸鼻子,把脸上的泪水擦掉,坐起来,“让他进来吧。”我知道要不是有要紧事,拉瓦纳不会在这个时候来找我的。
他带来的消息是,“回福晋的话,王爷自打今天早上进了书房的门就没出来,奴才斗胆推了推门,可是没推开,现在都半夜了,书房里的灯也没亮,王爷一点儿声息都没有。”
“王爷没去送玛尼?”我问站在一边擦着眼泪的灵丫儿。
“没有,您当时光顾着哭,没注意,我看了一下,王爷没去。”她低着头回到。
“我真不知道岳乐没去。拉瓦纳,王爷今天一整天都在书房里吗?”我把自己冒出来的眼泪擦了擦。
“是,王爷在,书房的门关着,推不开。”
我知道岳乐比我疼玛尼,他这两年仕途的不如意让他把全部心思都用在了这个伴随着他失意而出生的孩子身上,我想玛尼在某种程度上算得上是他这两年的寄托吧。可是今天他没去送玛尼,这个反常的行为还有那个临出门之前的冰冷的表情,让我有点儿害怕了。
“岳乐,王爷,您在里面吗?”门果然紧紧的闭着。我用手在门上敲了两下,没回应。
“王爷,您把门开开行吗?要不然我就要拉瓦纳踢门了。”可是屋子里还是没有反应。
我向拉瓦纳使了个眼色。他点点头,站到门前准备抬腿踢门,里面哐的一声,像是椅子倒地的声音,紧接着是很迟重的脚步声,门栓哐当一声开了。
是开了,不过门还是闭着的,我把门推开,里面黑漆漆的一点儿光都没有。刚进来,也看不见岳乐在哪儿。我进门之后把门关上,临关门的时候朝站在门外的拉瓦纳和灵丫儿摆摆头,让他们离开。
门闭上了之后,刚才有的一点儿光亮就彻底没有了。
我适应了半天,才能看清屋里的情景,岳乐没在书桌前面,而是坐在榻上。屋子里除了他不知道干什么弄出来的啪啪声,就再也没有声响了。
“岳乐,你干嘛呢?”我走过去,坐在他对面,看着他,在看他的时候我试图去拉住他放在炕几上的手,可是他躲开了。
黑漆漆的我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只见他好像在用手往炕几上拍打着。
我的手扑了空,可是却不知道弄到了什么东西,手指上有点儿湿湿的,拿起来闻了闻,是墨味儿。
“闻出来了?”黑暗中岳乐的声音同样的冰冷。
“是墨汁。”
“是啊,墨汁。”
我用眼睛极力的想要看清岳乐的神态,可是我除了看见他把手放在墨汁里一蘸然后在自己面前的纸上拍打之外,剩下的什么都看不清。虽然看不清,可是我还是知道岳乐在干什么,去年,玛尼就在他的脸上拓了无数的墨印。
手又扫到了一件东西,有刺儿,我被扎的痛了一下,手立马就缩了回来。
“扎着了?那是带刺的蚂蚱,是竹子编的,我学了好长时间。”
这个蚂蚱是岳乐编给玛尼的,我见过,父子俩一人一个趴在屋子的地上比赛,看谁的蚂蚱蹦跶的高,我当时还说了一句现在想来有点儿后悔的话,“你们爷俩就玩这蚂蚱吧,秋后的蚂蚱能蹦跶几天。”
“别这样,岳乐。”我的心酸了,眼泪就又流了出来。
“你好像很少哭,别哭了,擦擦吧。没想到我这辈子还能见到你的眼泪。”黑暗中岳乐把帕子递了过来。
我捂着嘴哭了,岳乐越是这样我就越难过,为玛尼也为岳乐。
“别哭了,是我不好,我不该去年带玛尼出去,不该不带伞让他淋雨,不该让他趁着风换衣服。”这些都是我去年在玛尼病的时候指责岳乐的话,现在听来,全是心酸。
“更不该,”岳乐的声音低了下去,“不该给他起这个名字的,这个名字,”他顿了一下,隔了好一会儿才说,“注定不属于我们。”
这句话岳乐同样在一年前说过,当时他也是这样静静的说,不该起这个名字的。
“哭吧,哭出来就会好受点儿。”岳乐又往纸上拍了一下。
“你别这样!”我站起来,走到岳乐的跟前,把他的手腕捉住。
“我没事儿,给我打点水吧,我把手洗洗。”岳乐抬起头看着我,眼睛很亮。
岳乐强撑的后果就是在床上躺了一个多月,前几天整个人都烧糊了,后来就是说胡话,进府这么多年,没见过岳乐病的这么重过,即便是在顺治十七年,额娘去世,乌云珠去世,还有紧跟着世祖的驾崩,接二连三的伤痛都没有让岳乐在床上躺过一天,可是现在玛尼的死让他再也撑不下去了。虽然他不说,可是我也知道这几年他的心情其实也不是很好,说什么拿得起放得下,说起来容易做起来可难,正值壮年,本可以再多做几件事,可是却赋闲在家,还有种种的闲言闲语,玛尼的死只是给他的伤痛扯开了一条口子,口子一开,所有的伤痛就全涌出来了。就像我当年一样。可是岳乐明显的比我伤痛的时间长。
我也伤心,可是没办法,我还有玛尔浑要照顾,自己只能每天照顾完大的照顾小的,要不是兰尔泰帮忙照顾家,我估计自己也得倒下。
岳乐一个多月之后才能下床,可是眼神里已经少了点儿东西,抱着玛尔浑的时候也会发点儿呆。
我想要和他说点儿东西,可是他不愿意说,我知道他不愿意说即使拿刀架到他脖子上他也不会说。我只能用自己的心去暖他,希望玛尔浑和时间能够让他走出来。
“多劝劝他,你们现在不是还有玛尔浑呢。”额娘的话把我从回忆中唤回。
“啊,是有,可是人们大概总是忘不了第一个吧。”我低下头喝了一口水,顺便借擦嘴的时候把眼角的眼泪抹了。
“你大哥在我身边时间更长,可是还能怎么样,人已经没了,该活还得活。”额娘把针一下子扎了下去。
“我知道。”我笑笑。不想让额娘再担心,也不想她再想大哥。
“哎,这人呀,他就是一辈一辈往下传的,你是不是又有了?”额娘的眼睛往我肚子上瞄了瞄。
“啊?您怎么什么都知道呀。”我把身子往后一仰,夸张的叫了一声。
“还我怎么知道?刚才吃饭的时候你净捡辣椒吃,还我怎么知道的,还有你走路的姿势,以为别人都和你一样傻。”额娘把线头放在嘴里一咬,咬完之后说。
“呵呵,看出来了。”
“不过,说真的,”额娘把手上的活停住,看着我很认真的说,“你前面两个都是男孩,酸儿辣女,要再要个女儿也好,阿玛一般都疼女儿。对你们家王爷也好,到时候,你也算得上是儿女双全有福之人了。”
我抿着嘴笑了一下,没说话。
额娘倒是自己接了下去,“以前没孩子我替你操心,现在有孩子还得操心,”她把话停住,往我跟前挪挪椅子,声音放低了说,“你们家王爷今年快四十了吧?”
“哪是快四十,已经到了。您问这个干嘛?”我不知道额娘为什么突然问这个。
“这孩子怀的多了对女人也不好,你也快三十了,又不是年纪轻,放那两年,我肯定不管你,现在不行,三十岁的人了,你得注意点儿身体,你们家王爷也四十岁的人了,让你们家王爷悠着点儿。”
我扑哧的笑出来,“额娘,您说什么呢,您去跟您女婿说去。”
“切,我说算怎么回事,就是让你注意点儿身体。”额娘把身子往后一挪,认真的看着我。
“行,我回去告诉您女婿,他丈母娘让他悠着点儿。”我把身子往后一趔,知道额娘听到这句话肯定要打我,果然紧接着额娘的巴掌就过来了。
康熙四年,初(三)
“咳咳。”门口传来几声咳嗽声,是阿玛。
我刚站起身,阿玛就弯着腰手背在身后出现在门口。阿玛确实是老了,这几年的辅臣做的把他最后的一点儿精力也都像是榨干了。
我连忙过去,把他扶住,感觉的到,他的手有点儿抖。
“来了。”阿玛转过脸看着我说。
我点点头,把他放在我手里的手握紧了,“阿玛,您这手怎么抖开了,要不要找找大夫给看看。”
他摇摇头,说:“不用,老毛病了。”在他把脸转向前面的时候我看见他右脸靠上的部位已经有了老年人才有的斑痕。我有点儿难过,当年那个叱诧风云连多尔衮都不买帐的阿玛怎么忽然就变老了?鼻子一酸,我使劲往里一吸。
“回来了。”额娘没起身,只是把手上的剪刀放下,看着进来的阿玛。
“嗯,进来半天了,你才问,还是闺女贴心。”阿玛攥住我的手捏了一下。
把阿玛扶到椅子上坐下,接过他从头上拿下的顶戴,放到一旁,转过身给他倒了一杯茶。自己这才坐到下手的椅子上,看着阿玛和额娘。
阿玛喝了一口茶,点点头,“好茶。”
“这真是您女婿给您捎的雨前。”我笑着说了一句。
“哦,替我回去谢谢安王。”阿玛用盖子在茶水上掠了一下,低下头对着有点儿烫的茶水吹了口气。忽然间,他又抬起头,看着我说:“这两天你们安亲王的身体好点儿了吗?”
我笑了一下,看了一眼额娘,她只管低头做衣裳,显然没有理会阿玛和我。
把视线转向阿玛,我轻轻的说:“您要是问安王,那我的回答是没好,身体还虚,您要是只是问您女婿,那我的回答是,好的差不多了。”
“好的差不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