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怎么开打的,丁云杉没看见,等她看见的时候,白锦辉被两个人缠着,驾着,然后另外两个人一棍棍敲在他身上。
他半跪着,浑身都是湿透了,混杂着血与汗水。
目光定定看进车里,嘴唇一张一合,似乎在说,云杉,不要看。
那一刻,丁云杉忽然什么都不想想了。
她好像看见了郿坞的清晨。
蒸着热气的包子店,
缠绕着烟雾,与青白的天,浑然一体。
李婶的店。
福利院。
他们俩曾走过的每一条小巷。
每个地方,都曾头他出现过的身影。
她仿佛又看见一个少年。
那个少年,
立在风中,
嘴角弯着。
“小白小白,我肚子疼,我不想去上学。”
“小白小白,我今天上课看漫画被老师没收了。”
“小白小白,我数学只考了59分,还差一分才及格怎么办?”
“小白小白,要开家长会了,你说老师会不会把我的漫画给我妈看啊?”
“小白小白,这个题目怎么做?方程式怎么列都不对呢。啊,我不要做了。”
“小白小白,长大后,我嫁给你吧?”
“小白小白,有人给我送了一封信,我看不懂,你念我给听。”
小白是怎么回答她的?
刻板的少年只有一副表情,一种语调。
“云杉,不上学你就一辈子留在这里,我去上大学了,你还在这里。”
“没收的好,给老师点个赞。”
“59分?你笨死了。”
“不用担心,云杉,老师肯定会把你的漫画给你妈看的。”
“那就不要做了,下次你数学还是59分,你妈打你也不要来找我。”
“哦,勉强同意吧。”
白锦辉打开那封信。
只有四个字——我喜欢你。
字迹清秀,几乎是一眼就认出那是谁的字迹。
他意味深长地看她一眼,把情书塞回她的怀里,说:“云杉,以后不要自己给自己写情书。”
女孩低下头,
长叹一声,让他说一句,我喜欢你,怎么那么难?
*
几日后,一段公益视频,在网上流传。
拍摄者是那位叫苏盏的作者。
视频里,是她走遍了各处,找那些遭受了豆腐渣工程的受难者拍摄的。
小孩,学生,青年,老人,……
如果你们现在还不够清醒,那么请你们认真看接下来的视频:
“是命运把我们推至了风口浪尖,我们想要安稳的生活。”
“我希望有一天晚上睡觉能不用穿着衣服睡,不用担心房子哪天塌下来,走过一座桥,不用时时刻刻担心,哪一刻会塌掉。”
“我是小虎,我的梦想是长大成为一名建筑师,建造一座世界上最牢固的桥梁。”
“十几年了,从没有睡过安稳觉,我的梦想是,安安稳稳睡一觉。”
*
半个月后,华珍和华海被带走调查,事件关注热度持续不下,引起了政府的高度重视。
3月17日,北洵市华海集团豆腐渣工程案展开调查。
4月18日,北洵市华海集团豆腐渣工程案开庭审理。
案件调查至今,华珍和华海,至今都保持着沉默是金,什么都不肯说。
律师来来回回好几趟。
两兄妹至今都坚信,这不过是件小事,跟往常的每一次其实都差不多,抓进去,盘问两句,做做样子,然后就给他放出来,日子照过。
谁也不知道,以后等着他们的是什么日子。
开庭第三天,律师带了一个消息。
“华总,这回真跟往日不同了,上头点名清查你们公司。”
华海这才猛地抬头,眼睛有些不可置信,“怎么可能?”
律师面露愁容,这是当他给华海当法律顾问以来,第一次露出这种表情,眉头紧锁,毕竟是律师,条理还是清楚的,“嗯,这次比较棘手,有关部门已经介入调查,一旦掌握了足够了证据,就起诉你们。”
“以什么罪名?”华海眼底闪过一丝阴狠。
“贪污、受贿、侵吞国有资产,还有一条故意杀人罪。”
“故意杀人?”
律师点点头,“白锦辉。”
华海忽然有些颓然地坐下去,脱力道:“你帮我算算,我如果托关系的话,最多判多少年。”
律师摇摇头,“拖不了关系了,你被上头点名,这次,所有的人都盯着你,出不得一点儿差错,光一条故意杀人罪,你就能把牢底坐穿了。”
华海颓然地靠在椅子上,闭了闭眼。
“还有一个消息,有人提供了这几年帮你洗钱的账本,并且交代了这几年帮你犯罪的事实,这回,我是真的帮不了你了。”
*
欧洲小镇。
这一个月,阮荨荨在小镇上教当地的小孩跳舞,阮明山喜欢在外面走,走累了,就回家,然后做饭。
隔壁邻居女主人刚好也是中国人,叫tilly,男主人是意大利人,小孩tony,五岁。
Tilly自己不会做中国菜,特别爱吃阮明山做的菜,一到饭点就带着小孩蹭过来。
阮明山回来的时候,tilly已经基本守在门口了。
“阮爸爸!”
阮明山一笑,开门进去,“今天想吃什么?”
Tilly抱着小孩,“剁椒鱼头,你做的剁椒鱼头特别正宗,我就是在国内都没吃过这么正宗的。”
阮明山答应下来,让母子两在客厅玩会儿,自己进了厨房。
阮荨荨回来的时候,tilly正跟儿子坐在沙发上看电视,见她回来,笑了笑,“hello!”
阮荨荨走过去,摸了摸tony的脑袋,“想吃家乡菜啦?”
Tony睁着浑圆的眼睛看着她,咬字含糊不清,“每天都想吃。”
三人笑成一团。
今晚的晚餐特别丰盛,阮明山做了很多菜,tony被辣得只嚷嚷,“辣死我啦,辣死我啦。”
口齿还有些含糊不清。
吃完饭,tilly帮忙洗碗。
然后带着tony告别他们,小房子恢复宁静。
两人靠在沙发上看电视,都是当地的一些新闻。
阮明山看她一眼,“最近还好吗?”
“挺好的呀,开心的不得了;学生也挺听话。”
阮明山点点头,不再说话。
看到后面,阮荨荨困了,打着哈欠说:“我先去睡了,晚安。”
晚安。
其实,她不说,阮明山都知道。
她期初来这里的时候,语言不通,她总是一个人坐在窗前发呆,不知在想些什么。
半夜,他起来的时候,总听见,有人在哭。
期初以为是隔壁的tony。
后来,发现是她。
第二天起来的眼睛,永远水肿。
他问她,“你喜欢这里吗?”
她反问他,“你喜欢这里吗?”
“喜欢。”
阮荨荨点点头,心不在焉地说:“你喜欢就好。”
没有他的地方,我哪里都不喜欢。
阮荨荨第二天起来的时候,阮明山已经不在了。
桌面上有一封信。
她打开。
还没看完,只看到第一行字,她的眼泪就落下来了。
“我亲爱的女儿:
当你看到这封信的时候……”
光是这样的开头,就不忍再读下去。
*
庭审第三天,有人来警局自首。
“你叫什么名字?”
来人穿着朴素,背脊笔挺,把身份证递给警员,“阮明山。”?
☆、58
? 我亲爱的女儿:
当你看到这封信的时候,我已经坐上了回国的飞机,有些事,背负了太久,我需要交代,给你,给你母亲,给所有人。
我给你留了一张银行。卡,在你房间第二个抽屉里,不多,你放心,那些钱是我后来攒的,干干净净。
我这一生很失败。
唯一不失败的,大概就是教出了你。
你本性不坏,还记得要善良,坚持正义,这样就够了。
你跟华珍说的话,我都听见了,我没想到能从你嘴里说出那些话,我很震撼。
善恶是环环相扣的。
千万不要因为别人的恶意而掐断了善意。
你们都是勇敢的人。
不管是你还是他。
无论你想做什么我都支持你。
……
我爱你。
父亲阮明山
*
华海的案子前前后后审了半年有余。
10月初,法院的判决书下来:
……
被告人华海,男,汉族,北洵市北海区人,个体户,住银丰苑小区9区1号楼。
委托代理人顾兆斌,北洵市衡然律师事务所律师。
……
依据《中华人民共和国刑法》规定,判决如下:
一、被告人华海犯故意杀人罪、侵吞国有资产,受贿,贪污,判处死刑,剥夺政治权利终生。
……
被告人华珍,女,汉族,北洵市北海区人,个体户,住银丰苑小区8区2号楼。
判决如下:……涉嫌教唆杀人,侵吞国有资产,受贿,贪污,判处无期徒刑,剥夺政治权利终生。
被告人阮明山,……涉嫌洗黑钱,念其认罪态度良好,判处有期徒刑五年。
*
白锦辉的葬礼很简单,报社的同事,周时亦,丁云杉,徐盛,大包,笼笼统统不过几个人。
简单操办完,葬礼的第二天,丁云杉带着白锦辉的骨灰回了雅江。
徐盛也消失了,谁也没见过他。
一切好像都回到了原点,谁也没来过,谁也没离开。
周时亦搬了新家。
那套小公寓他再也没去过。
大包似乎也谈了女朋友,整天忙着约会。
再次见到徐盛已经是一个月后,11月初,北洵又步入了冬天。
他又恢复了以前的样子。
身边莺莺燕燕不断,他只字不提丁云杉。
两人窝在周时亦的新家里,闭门闭窗,窗帘紧闭,只亮着一盏昏黄的壁灯,两人坐在沙发上。
人手夹着一只烟。
星星火光,在指尖明明灭灭。
地上都是空酒瓶。
昏暗中,不知是谁站起身,踢到了酒瓶,然后一阵瓶瓶罐罐“叮铃哐当”的声音。
身边空出一个位置,周时亦揉着太阳穴倒了下去,喝了一夜的酒,脑子昏昏沉沉,整个人躺倒在沙发上,手撑在额头。
徐盛躺在另一张沙发上。
连空气中,都是浓烈的酒味。
大概是喝了酒,徐盛终于开口,打破沉默。
“十一,你知道么?”
周时亦没什么力气,整个人颓然地躺在沙发上,手撑着额头,脸色掩盖不住的疲倦,他淡淡嗯了声,声音听上去极其慵懒,“什么?”
黑暗中,徐盛眼睛是红的,“我多希望死的是我。”
周时亦根本没听清他说什么,自己也是浑浑噩噩的。
徐盛用力拍了拍胸脯,“他妈的,死的是我,她记我一辈子,总比现在这样好。”
“这样活着,真不如死了。”
徐盛用力点着头,“对!”
房间内,静了会儿,没声音,徐盛用力支撑着身体,“你姐不催你结婚啊?”
“催啊,催命一样催。”
他放心地倒回去,“我也是,老头拼命催,再催我他妈出家当太监,让他断子绝孙。”
周时亦纠正他,其实他完全不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出家当和尚,不是当太监。”
徐盛迷迷糊糊点头,“哦哦哦。”
“啪——”
灯忽然被人打开,有人开门进来。
徐盛眯着眼,周时亦一动没动,不用猜都知道,来人是谁。
来了两个人。
一个是周时静。
还有一个,徐盛翻了个白眼,躺回去,“你怎么来了。”
Yer捂着鼻子,没好气道:“你爸让我来接你回去,你以为我愿意来?”
徐盛侧过身,“不愿意来就滚,你当我愿意看见你?”
房间内都是酒味,还有烟味。
周时静走过去拉开窗帘,月光洒进来,又打开窗户,叫了一声,“十一。”
周时亦没事人一样躺在沙发上,淡淡嗯了声。
“你准备这样的日子过多久?”
周时亦有点不耐烦,翻了个身,“不知道。”
“你姐夫医院的院长女儿这周刚回国,替你约了,这周末去见见,人很漂亮,也很实在,你应该开拓开拓自己的视野,多交朋友对你自己有好处。”
他一动不动躺在沙发上,甚至有点懒于应付,敷衍地:“哦。”
周时静无奈地撇他一眼,留下地址和号码,就率先离开了,转身对yer说,“要等你么?”
Yer无奈地摇摇头,“不用了,我要把他安全送回家。”
周时静看了眼徐盛,点点头,走了。
徐盛不肯挪窝,yer走过去,连哄带骗的,“想喝回家我陪你喝啊,深海炸弹好不好?”
徐盛不信,那眼睛瞟她,“真的假的?”
Yer点点头,“你想喝多少喝多少,快点起来。”
徐盛点点头,半梦半醒从沙发上爬起来,yer嫌弃地看了他一眼,架着他的手往外拖。
大门被人关上,徐盛走了。
一室寂静。
11月寒夜,窗外有风灌进来,周时亦脑子顿时清醒了一些。
他坐起来,靠着沙发,揉了会太阳穴。
脑子恢复清醒,渐渐清明起来。
他站起来,拿起桌上的车钥匙下楼。
*
他径自来到停车场,取了车,往一处飞驶。
道路两旁的街景在不断后退,霓虹灯闪烁,好像一只只扑火的飞蛾。
车子停在以前的公寓楼下。
她搬走后,他就也搬走了,一直没回来过。
起初是不想。
现在是不敢。
总觉得这房子里到处都是她的气息,好像只要一开门,一开锁,一走进去,她就懒懒的靠在沙发上等他给她做饭。
还有卧室里,那些纠缠过的痕迹。
他拎着钥匙,按下楼层。
一层一层升上去。
数字在变化。
他也不知道,他怎么会突然想要来这里。
打开门,一切如常,一切未变。
好像从未来过。
仿佛从未离开。
周时亦在沙发上坐下,她没有回来。
他甚至连她在哪儿都不知道。
阮明山刚入狱的时候,他去看过他。
阮明山给了他一个地址,欧洲一个小镇。
他甚至连夜买了机票飞过去,迎接他的是大门紧闭。
隔壁坐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