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生当时脸色惨白,似乎也没想到温浮祝真的会向自己下那么狠的手,纵使不念同门之恩,曾经也互相救助过。
冷月下他一双眼泛着铁光寒冽,「顾生,我再问你一遍,你为甚么会在这里?」
顾生痛苦的闭上眼,「夫子信我,你信不信?」
温浮祝冷笑了声,「信。你叫我缘何不信。」
自此之后,他俩对当年在陲风相遇之事绝口不提,只是顾生明白,大抵这辈子都很难让一个谋士心性的人,再信了自己。
「老温,你吃啊,光看能看饱啊?」
谢常欢又堵了一块肉到温浮祝面前,温浮祝收回神思,用筷子夹着接过了。
说实在的,他一直不愿去想当年事。
他纵使不信顾生,也该信夫子。
但是他又觉得那一举里面,实在,实在太复杂了。
当初夫子提议出来那个护心软甲算作给他们出师礼物时,温浮祝就觉得不大好。
因为这个软甲,只有一个,也就是说他们三个人中只有一个能得到。
温浮祝是个利益最大化的人,这东西,他其实原先都是使过苦肉计的,千方百计的想求来。
不是给自己,是给江墨。
江墨是最需要这个的人。
结果没想到,最后还是给了顾生。
温浮祝曾在师父私下找他谈论这个问题时就有点诧异——过往史册中,晏子二桃杀三士说的也无非是此般道理,师父缘何要独独找自己来问?他若意已决,自己再劝又有何用?
除了恭恭敬敬跪在师父面前,温浮祝认认真真道,「师父,这个东西,有最适合它的人,我觉得您不必要我的看法,您心中已自有定数。」
先前替江墨求都求了那么多遍了,他应该是三个人中最先知道这件事的,却也是最不敢声张的那一个。
除了有时候去江墨那蹭床的同时顺带翻翻东西,死活都没翻着。
後来又寻思着,估计是江墨也变聪明了,这事不能声张,不然让自己和顾生怎么瞧,因此便偷偷遮掩起来了。
温浮祝觉得这样也好,江墨成天傻乎乎的,除了对军事方面稍微有点头脑,对人情方面就是头驴。
他娘的,夸他是驴还侮辱人家驴了。
温浮祝觉得自己前半辈子简直为苏衍和江墨操碎了心。却没想到,竟然会在十多年前,他亲自去陲风抢回芷烟尸首时,又再遇见了顾生。
那一下他是真恨不得捅穿顾生。
除了叛徒、还有甚么解释?
让我信你这十来年你其实是我们派去陲风的卧底?
少扯淡了吧,陲风都是江墨和我临时定下要攻的好不好!
可匕首捅破了他的衣衫立时露出其下那丁点眼熟的金丝软线时,温浮祝就有点绝望了。
——「浮祝,为师只希望你看在我的面子上,将来护好了穿这身衣服的人。」
他曾以为这个人,不是江墨便是苏衍。
用在苏衍身上有些浪费,毕竟他们都知道自己是十分护着苏衍的,便是不得这旁的提点,他也是誓死守护苏衍的人。
却万万未曾想到,这软甲,会在顾生身上……
「顾生,我再问你一遍,你为甚么会在这里?」
「那你信不信我?」
温浮祝只铁青着一张脸,再不说话。
顾生轻轻叹了口气,单手握住他的匕首,将其往上移了几寸,「喉咙这里软甲保护不到,你动手吧。」
「滚。」
——软甲护得不是命,是同门之恩、是夫子之信任。
我这一刀若是真封喉,那么,我割断的亦是师门之恩。
我做不到。
做不到为你一人放弃夫子、放弃苏衍、放弃江墨。
他们这几个没有任何血缘关系的人,却于无形之中缔结起了比血缘还要深深相印于脉络筋骨的关系。
所以,他放了顾生。
同时,他也知道,自己那一次其实是输了的——但凡是能教谋士去逞勇、更何况还被顾生知道自己是在泄恨的成分要多,那么血洗无涯山那一举,是要证明自己多失败才行?杀了那么多人有甚么用?泄恨了吗、开心了吗……
不,统统没有。
如若说那天顾生不在,那温浮祝兴许还能心平气和一点。
便是因为那人又在,还恰恰知道其中一些门道,所以才更衬得自己输得一败涂地。
为了一己私欲,他输得……一败涂地……这么多年了,无涯山那一战他到现在都没有后悔,纵使留下一个余孽,那不是因为他忽然大发慈悲了,而是因为,那个余孽占了一半芷烟的血脉。
这一放行,冲的是芷烟。
十多年前那一举他兴许真的判错了,可也是从那一天起,他也发誓——自己再也不为私情所困。如若那一举放到现今,温浮祝可以咬咬牙狠心再同自己道一句,「统统不放过。」
可现今再回想起当年种种之事,温浮祝又会时常陷入一种奇怪的茫然里。
他当时想去信顾生,但是又不敢去信。
这难道对他来讲就不痛苦了吗?
这种如万蚁蚀心,觉得自己万一信错一分或者错信一分就要牵累所有人一同陷进无间地狱一般的感受……他难道就不会怕吗?
就像是……现在他面对常欢时经常涌现出来的感觉一样。
只不过眼下顾生有江墨看着,常欢若是真随自己回去,自己除了让他变成一个废人外,再绝无他法。
他不想天天活在猜忌之中。
他也想把他毕生能给的感情,统统奉献给谢常欢这个人啊。
这么想着便忍不住又抬起头来,瞧了常欢一眼。
只不过在想看常欢前一刻,便先和另外一双清澈的眼眸对上了,虽然那双眼睛的主人很快便移开了视线。
何时来的?坐着个轮椅还如此神出鬼没?
温浮祝在内心无奈的小叹了口气,自己如今精力真是越来越不济了,连这个声响都没察觉到。
秦娘此刻倒是很热络的凑了前去,殷殷切切的招呼,「子佛,来,我还以为你连饭也不愿跟我们吃了。」
季子佛轻微摇摇头,示意不是,又指了指旁边一个地方,抬头看向那个老者。
那个老者笑呵呵的去落了座,便开始给季子佛张罗起饭来。
呃……他不是不哑么,怎么也不讲话?
谢常欢跟这俩人没甚么太深交情,只不过听说跟秦娘认识很久了,尤其是老哑,只不过因为他们之间接触交流不多,谢常欢现在哪怕奇怪,也不方便去开口问,虽然有想逗引这个少年说话的意思,但是被温浮祝轻轻按了下手腕,已算作拦下了自己去放浪。
呃,呃呃,那甚么,摸别人的手,回来要剁自己的手。
那自己去调戏个小孩子,他难道回来要拿针缝起自己的嘴来么?
啧,这飞醋也吃,真是……心底一阵又一阵暗爽啊!
不过还是不惹事了,听老温的,嗯,谢常欢这么想着便又重新去夹着烤肉片往温浮祝碗里堆。
窝在轮椅上这少年穿了一身枣红色的衣衫,兴许这套衣衫放在聂白身上能穿出几分活络劲,可落在了他那总归是挂了几分倦容的脸上,便显得有些怪异。
尤其是这少年坐的并不算近,好像有意要和他们隔着一定距离似的。
毅风他们对这孩子也不熟,虽然他们先来了几天,已经和他有了一定的接触交流,但是这小孩都在躲。
是了,这个看模样也只有十七八岁的少年,在他们眼里也无非是个小孩子罢了。
温浮祝又被谢常欢硬是塞了小半碗肉给吃的都快泛恶心了,此刻放下了筷子,便已作示意不吃了。
可聂白还在吃,谢常欢也随着聂白又扒了几口,然后提了壶茶和温浮祝坐到下午那个小长凳上,一边不时喝几口,一边聊些有的没的的事。
温浮祝简直都要疑怪谢常欢其实是没接甚么任务,就是糊弄着自己来玩的,可是看大家都在,也不像是糊弄的样子,此刻虽然想开口问,又觉得这么直接当他们的面问出来不大好,便也一个劲敷衍的嗯嗯,听常欢讲些趣事,一边等着聂白吃完饭。
这般无聊下来,温浮祝便忍不住稍微放放眼风。
偶一视线恰好不小心扫到了那个名唤季子佛的少年,就觉得他更在躲了。
躲自己干嘛?
温浮祝有点不解,莫非是之前见过自己?对自己有所怀疑?
谢常欢眼瞅着温浮祝越来越心不在焉,也发现了事情不对。
这般随着温浮祝的眼风望去,才发现那少年更是整个人连带着轮椅都往后挪了下,那老汉忽然着急了,拿着手中的碗筷『啊啊呜呜』的往他面前塞,示意他再吃点。
少年的脸上带着点薄红,轻微摇了摇头,便要回屋。
温浮祝刚才是察觉到常欢目光也移了的,自然是做了个旁观者看了全局,此刻附在了谢常欢耳边低声训道,「你盯他的腿那么久做甚么?!」
「卧槽老温,我除了你之外没对其他人动甚么心思的。」谢常欢心下一寒,心说这简直祸从天降,刚才那风起的有些猛,吹着他的衣摆笼出了他的腿型——呃,倒不是腿没有了的那种断法,大概就是腿天生不大好吧。
兴许遇见个名医还有法子的。
天地良心,谢常欢真的是刚才那几眼时,心思真的就想到这儿,完全没想些甚么别的好不好!
「老温……你要相信我……」
「你成天脑子里都装些甚么东西!」温浮祝忍不住咬牙切齿,他指的是那个意思么?
秦娘既然之前说了那孩子怕生,这般残缺弱点忽的一展露在大家面前——纵使他年纪轻轻也是各中高手又能怎样?不照样是个有缺陷的人?更何况在座之中,还有一个跟他年纪相仿却身强体壮活蹦乱跳的聂白。
怕是小时候为了练出身好功夫也吃了不少苦。
秦娘此时也随了那老汉一起起身,又拣了几大筷子菜,也不去敲房门,径自就闯进去了。
倒把温浮祝看的一愣,但转念一想,抛开男女之谈,毕竟他们混江湖的人女子也性情豪放爽落,便是从长辈的角度来看,也没甚么不对吧。
聂白此时也坐不住了,也知道自己只要杵在他面前就恐是让他有点自卑的,纵使自己前几天缠着他过招还输了他,但那也无济于事。
因为那时候那个少年小小声低道了一句,「你不必让着我。」
聂白无语,心说我真没让着你。
总之实在是太自卑一个人了,此刻也受不了这忽然奇怪的气氛,聂白放下碗筷走到温谢二人面前,轻声道,「师父,我们继续吧。」
谢常欢笑眯眯的好像未曾将刚才之事放进心底,去填了满盏后,提着茶壶溜溜达达就带着他俩又出门。
作者有话要说:
☆、第五十八章。
「江墨。」
立在海棠花树旁的国师轻轻回头,眉头略微挑了一挑,显然是没想到这么晚了,竟然还有一个夜猫子没睡。
原来这个宫殿里,没有苏衍和浮祝后,就显得如此空旷冷清了啊。
顾生又略微扯了扯披在身上的衣服,笑容有些清怅,「你也失眠了?」
「没有。」
江墨微微摇头否定,「你怎么了?」
「我是失眠了。」
「那你给自己开几幅药,精力要保持好。」
「这小半辈子一晃而过,医人无数,医心不得。」
顾生眼神微微空了空,尔后叹了口气。
他为甚么、为甚么又要把这个难堪的问题再出口一遍?
当年同门情谊,便是如今夫子还在,他们已然这般难堪,还能再如何?
二度出口倒怕是再惹半丈疏离,可是不问……他又心慌的很。
温浮祝是个心病无救的人。
他既然不能让温浮祝信了自己,就必须让江墨信自己。否则……总怕温浮祝他……
顾生的拳头又忍不住再度攥紧。
想当初,他本是要担了谋客这个位置的,因为医者无心。
他无心,他眼中痛苦见太多,他自然麻木,自然也够心狠手辣,更关键的是——他从来不意气用事,他身上没那些个草莽江湖气,但他同样也重情义,重的无非是他们这几个携手共创辉煌盛世之人的义气罢了。
可是,没想到温浮祝没走。
师父当时给了自己那份出师礼的时候,自己其实很是郁闷的。
——温浮祝从小比自己玩心要大,师父看似表面上最疼的是自己,其实最疼的还是浮祝。
抉择到他这里时,他毫不犹豫的选择天下,不是隗昇的天下,是苍生的天下。
可是师父同自己说,「如若浮祝不选隗昇,那你定要留下。」
「为甚么偏向于他?」自己那时候很不解。
自己是最先给了夫子答案的,可却被告知自己这个答案能否实现,得建立在另一个人选择的基础上。
那你做甚么还最先问我?!
顾生那时候心底不是未曾生过闷气的,也曾私下去找夫子理论过——「你这同晏子二桃杀三士又有何区别?夫子你真的不是在玩我们的?」
夫子玩没玩他们他不知道,但是他是从一生下来就随了夫子学医的。
听说自己是个孤儿,夫子随手捡到了。
那也一日为师终生为父。
直到——那件软甲到底是穿在了自己身上。
顾生那时候觉得自己要完蛋了,他温浮祝竟然跑了,那自己铁定要陪着他们开辟一场血洗的盛世,要他眼睁睁看着那么多人陷于无辜的战害之中,他无法去救,甚至仅仅因为一个可笑的身份标签就不能去救。这么来想,他前半生的医术学的是有多悲哀?
更何况、他江墨从小就更喜欢和温浮祝混在一起,自己此刻若要和江墨联手,定然还有磨合期。
一件轻巧的软甲罩在了身上,无意间就罩了个千斤巨石一般。
你们谁爱要这件衣服谁要,我是不想要。
顾生那时候已经打算把衣服留下偷偷跑了。
却没想到,那夜月色也是如此薄凉,夫子轻轻同自己讲说,「顾生,你可以走了。」
「那这件衣服为甚么还给了我?江墨要上战场……他肯定更需要……」
「他的定心丸在他身边,他不会出事的。可你却没甚么可作防护的了。以后天下之大,四海为家之时……为师只愿你平安长在。」
迈出房门的那个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