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慕原本是嬉皮笑脸的,听她这样说有些窘迫,但还是大大方方道:“我统共就营里发的两件衣服。怎么啦,有问题?”
诉今却只是“哦”了一声,转身继续看了一个又一个蝈蝈罐,半晌才问:“你是汉人,那你是骁骑营的对不对?”
杜慕笑着说是,又探着头问:“你这个小丫头,不仅喜欢抓喜鹊,还喜欢斗蛐蛐?”
诉今将手中的澂浆罐放下,转身眨了眨眼小声说:“我压根没想买,只是看个热闹,不过不能让这摊主知道,会给咱俩脸色看的。”
杜慕忙使劲点了点头,诉今又转身翻着看了一会儿,摊主面色越来越沉,最后低声斥她;“不买就别耽误我做生意。”诉今这才拉了杜慕走,边走边还在他耳边说:“我最讨厌这种势利人了,人家不买他就不高兴,哼,明天还有庙会,我还来使劲看,气死他。”
杜慕暗暗也觉得好笑,虽说诉今胡闹,但心里甚是赞同她的做法。
诉今又跑到小吃摊买了五块豆面糕,给杜慕一块,自己拿一块,两人边吃边逛。到了中午,她说要回家吃饭,杜慕非坚持送她到了胡同口,诉今走到刷着红漆的如意门前,转身向他摇了摇手,才进了家。
文锐跟魏叔却没有回来,诉今问原因,馥砚解释说:“这几日天热,少爷说以后中午不特意回来吃午饭,我只预备咱俩的就可以了。”
诉今想了想也是,随便在厨房找了个陶瓷罐子,汲了井水刷干净,再装了半罐水,把牡丹放进去,虽然瓶子差强人意,但是花还是不错的,诉今想。
吃过午饭,虽然有些累却不太困,诉今便从文锐书房里翻出一本《诗经》,拿回房间坐在窗边轻声读着,待读到“彼采萧兮。一日不见,如三秋兮。”不知怎么想到那位杜慕,心中有些发闷,放下了书本,躺回床上,心中还是想着那个杜慕不知道明天还会不会去庙会。
翌日,文锐跟魏叔又是吃完饭就马上出门。诉今兴冲冲拿着文锐给的清花凤凰牡丹瓶,一遍一遍用丝帕擦拭着,最后盛了水,把昨日的粉牡丹轻轻插了进去,拍手叫好,“真是这般的瓶子才配得上这般的花。”放到梳妆台上还是左看看右看看,不确定花瓶的哪面朝外才最好看。
拉着馥砚商量了半日花瓶应该怎样放,馥砚早就不耐烦了,随口说凤凰的头部朝外最好看,诉今这才打定主意。馥砚出房去洗衣服,诉今拿了荷包,出了门。
关上大门朝胡同外走,不远处站着一位身姿挺拔的戎装少年,正是杜慕。诉今心中无由来一阵喜悦,大步跑过去,杜慕笑着说:“今日还去不去找那个摊主的晦气?”
诉今瞪了眼睛,大声说:“当然去!”
俩人笑着一同往北走,杜慕迈的步子大,怕诉今跟不上,想慢些走,才发现诉今是跳着走路的,自己慢些又赶不*了。
等到了庙会,找了半天也没找到昨日那个摊位,诉今有些不高兴。杜慕安慰她说:“可能是有事情耽搁了,下个月庙会说不定他会来的。”
诉今很想说等到下月初四,你的腿早已痊愈,就不会陪我一起了。但不知为何,自己张了几次嘴还是说不出口,只能随便应着。两人继续一路看其他的摊位,逛到最后杜慕看诉今有些意兴阑珊,便开口送她回去。
俩人这才往东走,一路无话,杜慕思索半日,才开口问:“你想不想去听曲儿?”
诉今说想,其实来北京两年多了,自己从来没有去过戏园子,少爷跟魏叔没有兴趣,也就没人带着去。
杜慕边领着她走边说:“这个徽剧班子的老黄贫*时跟先父有些交情,后来他不知怎么发了家,便组织了戏班,时常照应我,今日在三庆园演出,我跟你去后台看,是不用花钱的。”
诉今更是高兴,“我最喜欢不花钱的事情了。”
三庆园在大栅栏街东头路南,诉今走得有些累,心里开始羡慕起那些坐着轿子的公爵贝勒们来。到了戏园门口,果然停着好几辆红顶金边的大鞍车,还有一辆听别人说叫做“十三太保车”,诉今不太明白什么意思。
进园杜慕喊了老黄的名号,又因他气宇轩昂,穿的又是军装,未受阻拦。俩人进了东头一间屋子,杜慕把诉今一一引荐给各位艺人,那位小声叫李福,那个老旦叫……人太多,诉今也记不过来,只是那位演花旦的叫做墨香,诉今看只她一个女的,便与她多聊了几句。看着她化完了妆,已是饭后,戏台下面的座位差不多坐满,戏也开场了。
诉今是不懂戏曲的,杜慕便在一旁解释,这个曲目叫做《巧姻缘》,讲的是公子刘魁元与丫环灵芝的爱情故事。诉今故事懂了大概,再看戏就觉得非常有趣,一直看到戏班所有人上台谢幕,俩人才离开。
回到家看着馥砚忙忙碌碌,诉今跟着她跑这跑那儿,也不帮手,只是跟着。馥砚又气又好笑,“你又折腾些什么?”
诉今鼓了勇气,试探地问:“馥砚,你喜不喜欢少爷啊?”
馥砚脸腾地一下红了,扭身就走,诉今忙拦住,“从去年开始少爷跟魏叔就张罗给你找户人家,可是你一个也没看上,是不是喜欢少爷啊?”诉今觉得,今天看了《巧姻缘》,从前很多不明白的事情好像一下子都明白了。
馥砚红着脸低头,半晌不语。诉今也不再问她,只是想着,魏叔说人年纪大了会平添很多烦恼,原来今日才体会到,馥砚的烦恼肯定是少爷了,我的烦恼是谁?想到这里脑海又浮现杜慕的笑意盈盈,不禁感觉心里有些暖暖的,又有些发酸。
随后几日杜慕都带她去戏园,诉今跟他们也都混熟,后来杜慕腿伤好全,便回了营里,虽说也有假日,但是一月仅三两天,就不常来找她。
………【第三章 已迎颢气澄】………
俗语说:““骑秋一场雨,遍地出黄金。””过了七月天很快转凉,北京城里的梧桐叶也慢慢变黄,飘了满天。
文锐跟魏叔却习惯了在医馆附近的小饭馆里吃饭,天渐凉中午还是不回家,馥砚心里头不大乐意,诉今却认为甚好,因为戏园总是午后开场,要是在家吃过了午饭再去,只怕耽搁了,魏叔不回来正好没人管,她便天天在外头晃悠。
一日诉今早早去了戏园,看到老黄他们正在收拾行头,心里一惊,“你们要去哪儿?要走吗?”
老黄笑着解释,“今日恭王府有堂会,请了我们。”
诉今“哦”了一声,这个恭王爷是知道的,堂会是什么倒是不知道。
墨香看了她一眼,“你也跟我们去吧,把你打扮成小厮就行了。”
老黄觉得不妥,但是诉今却觉得好玩,自己拉了李福要了套男子衣装换上,把头发撒开自己梳了长辫子,带上一个锦缎的小帽,照照镜子,自己不觉好笑起来。老黄看了看,也觉得像个小厮,便由着她。
坐了恭王府派来的马车,约莫半个时辰才到,恭王府位于什刹海的西南面,大家是从后花园进的,诉今觉得真是眼花缭乱,以为从前在烟台的文家大宅已是极致,今日所见,便是十个文家旧宅也比不得这个王府,绿荫遍地,殿倚乔松,曲径通幽,环山衔水,亭台楼榭,其他人也是啧啧声,称莫不是进了皇宫了?
经过一个汉白玉石的西洋拱门再往东,便到了王府的戏楼,家仆引了大家到戏楼东面三间厢房,这三间厢房便是更衣化妆之用。诉今一直到进了屋子还是蒙蒙的,恨不得多长几只眼睛,把所有风景看遍。
大家都忙着化妆,诉今心里却在盘算,还有一个时辰才开场,出去溜一圈应该不会有事情,刚才经过花园,除几个打扫花园的小丫鬟再无他人,她们若问起我是谁,便说是戏班的把鼓落在马车上了。
打定了主意,趁大伙不注意她开门出来,虽是初秋,门外却一片绿意盎然,诉今看了看西侧的戏楼,听戏园的票友说,谁能到恭王府的戏楼内一坐真是三生有幸,里面屋顶都绘了各色花卉。诉今想着自己是没有这个幸了,等待会开场自己只能呆在小厢房,偷看会被抓到的,再说戏台也是在屋里,也溜不进去。
那到时候溜不进去,现在呢?诉今突然灵机一动,对啊,现在进去看看也是好的。可是没想到,进是进去了,抓也被抓住了。几个家仆正在楼内打扫,看到她鬼鬼祟祟,两人上来扭了她便往南院走,诉今平日自恃聪明,碰到大小事情都能耍个心眼混过,可是今日却真傻了眼,解释自己是戏班的也没用,“就算是戏班的也是个手脚不干净的,送给林管家发落!”一个家仆恶狠狠斥道。
诉今被扭着胳膊按着肩膀,身量又小,只能被人往前推着走,眼见着方砖铺成的青路面变成了绿苔芳草遍地的光滑石子路,她脚下一滑打了个趔趄,后面两人也差点摔倒,诉今这才直起身来,这时远远看到一个颇为熟悉的锦衣少年,诉今心中一动,想起他来,大喊:“那个豆沙包!豆沙包!豆沙包!”
“豆沙包”没有理她,家仆却再抓了她的胳膊扭得诉今眼泪都快出来了,那恶家仆边扭边斥她:“你偷进王府也就罢了,怎还辱骂贝勒爷!看来真是活得腻歪了!”
贝勒爷?诉今不及细想,赶紧大声叫道:“贝勒爷!救命啊!”
那位贝勒爷这时才听到,走了过来,厉声道:“怎么回事!这小子谁啊!”
家仆刚要说话,诉今忙高喊:“你忘了?两月前你没钱吃饭,我给你买了豆沙包!我记得你的样子!”
他一听这话,喝令两人松了诉今,命他们退下了。诉今这才直了身子,揉了揉肩膀,看向那位贝勒爷。不对啊?虽这位贝勒爷与那少年身量相貌都颇为相似,但是诉今肯定并非同一人,是刚才焦急中认错了了。这位贝勒爷年纪更轻一些,跟自己差不多,虽与那位少年面貌有七分相似,却星目璀璨,剑眉薄唇,比那日的温润少年多了几分不羁。
并非那人为何要救我,诉今有些疑惑,贝勒爷却先开了口,“你叫什么名字?”
“孟诉今。”诉今还是揉着肩膀,心中暗暗骂着那两个家仆。
贝勒爷这才笑了,“就是你了,六月间你给买豆沙包的那位正是我堂兄,他不便出行,托我找你送你包子钱,想不到特意找找不到,今日竟然在这里碰上了。”
诉今这才明白,堂兄弟长得如此相像又都气质非凡,也真是少见,这位是贝勒爷,那位是?既然是皇亲国戚,为何没钱吃饭?
她将心中的疑问说了,贝勒爷却没有回答,引她东走了会儿,再往南走,诉今感觉走了有一盏茶的功夫,再看附近的景物,却已不是花园。
进了一间门前用一大块怪石雕成台阶的书房,房内开阔,左侧是四五排整齐摆放满满书籍的书架,右侧当地放着一张大紫檀瘿木面书桌,桌上则有一盆嫩黄的文心兰和各式笔砚。贝勒爷让她在西面靠门的一张黄梨木椅上坐下,自己也坐到旁边,这才说话:“你叫我澂贝勒好了,我堂兄的事情你也不必多问,以后有什么事情尽管来找我,无须客气。”
诉今还是满脑袋疑问,扶着脑袋想了半晌,才说:“你是恭亲王的儿子,对不对?既然我帮的是你堂兄,那你为何要对我好?”
载澄笑了,“他要我照顾一下你,我就必须对你好,没有为什么的。”
接着又细细问了她年龄家乡,为什么来恭王府,诉今第一次见到这样的大人物,便一一回答了。早听说这澂贝勒在八旗子弟中是最为跋扈的一位,诉今倒是没有觉得,起码比他那位堂兄少了几许威严。慢慢倒也放松开来,站起身走向一排排书架,翻着书看,找到没有见过的书便转头问载澄,载澄也都耐心告诉她,并无不知之处。大约过了半个时辰,她找出一本《义丰文集》问他知否,载澄马上背了一首《和陶诗》,诉今心中早已暗暗赞叹,本以为他是不学无术的公子哥儿,想不到竟有如此才华。“借我这本《义丰文集》一读,好不好?”诉今试探着问。
载澄点头答应,又道:“戏快开场了,不过你可不能进,我阿玛跟我可不同,由着一个小丫头胡来。”
诉今听了话说是,两人一同往北走,载澄进了戏楼,她回了厢房,还好老黄他们正一遍遍对着唱词,无暇理她。开场后,戏班的人也倾巢而动,只她一个独坐屋里,脑袋里想了半天那位少年是谁,但是自己知道的王爷贝勒不多,也想不出是谁。
恭亲王一下午兴致高昂,一连点了三出,快到*方罢,载澄特意单独叫了一辆马车送诉今回家。等她到家时天边已是缀着点点星辰。
魏叔跟馥砚都习惯了,等着她回来吃饭,见到她一身男装倒吓了一跳。诉今只问少爷呢?馥砚回答等不及,他先吃了。诉今吃完饭回到房间,和衣躺着,躺了半晌,坐起身拿起那本《义丰文集》,细细品读起来。读了四五页便读不下去,想着自己一直瞧不上那些王公贵族,现在却跟最最尊贵的一个公子哥儿交起了朋友,再一想到他是恭亲王的儿子,更是觉得不妥。穿了鞋,走到文锐书房,“少爷,我有事情想跟你说。”
“进来。”
文锐正在灯下读着医书,诉今便坐了旁边的椅子等着,她虽然书读得不少,却从未读过医书,文锐有时候会跟她讨论一下诗词,医学却是没法讨论。
过了一炷香的时间,文锐才放下书,抬了眼,“什么事?”
诉今张了张嘴,却没敢说出口,如果被少爷知道自己与恭亲王的儿子相交,定会把我关起来吧,诉今这样想着,赶紧笑着说:“没什么,就是今天回来晚了些,你没等我吃饭,怕你生气了。”
文锐淡然一笑,“生什么气,你又不是今日才如此,自己注意分寸就行,快回屋睡吧。”
诉今应着,转身出了书房,轻轻关紧门,回了屋。馥砚也忙完了家务,站在床边叠衣服。诉今躺回自己床上,又拿起《义丰文集》轻声读了一会儿,见馥砚睡下,自己也吹了蜡烛。
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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