伽蓝叹了口气,摇摇头,伸手相扶,“回去吧。且末水一战,生死之情,袍泽之义,我会牢记于心。”
乔二眼圈一红,背过身去。
伽蓝拔起地上的刀,插进乔二腰间的刀鞘,用力拍拍他厚实的肩膀,转目望向谢庆。
谢庆一脸愧色,挣扎良久,还是缓缓跪了下去。
“将军救命之恩铭记于心,将军教诲之情永不相忘。”
伽蓝慢慢转身,抬眼望着漆黑夜空,黯然无语。他很愤怒,他竭尽所能挽留他们,拯救他们,但他们还是义无反顾地离开了。或许,他们的内心也很痛苦,也在彷徨和挣扎中难以抉择,但最终他们还是舍弃了希望,因为那不是他们通过自己的努力获得的希望,而是别人的施舍。把命运交给别人,把希望寄托在他人的施舍上,最终肯定是一无所有,过去是这样,现在也是这样,将来还是这样。反正都没有希望,那倒不如顾全忠义,和自己的亲人兄弟,和那些无助的可怜的苍生,同生共死。
暴雪似乎也知道他们要离开,一双眼睛露出依依不舍之色,默默地望着他们。
良久,伽蓝举步而走,黑暗中传来他嘶哑而忧伤的声音,“明天,渡河之后,我送你们一程。”
河北刑徒走了,十几个大汉,全部走了。
西门辰和几个河北人也走了。他们本是河北刑徒,配发戍边,如今能有命回家,当然急不可耐,功名利禄对于他们这些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人来说,实在是狗屁不值。
伽蓝收回了他们的战马,收回了他们的武器,收回了铠甲,但给了每人一把大棓防身,给了路上的食物,给了一份丰厚的钱帛,给了通关文牒。伽蓝唯一的告诫就是,一起走,不要分开,人荒马乱的年代,人命贱如狗,为了安全,不要分开。
河堤上就有柳树。伽蓝折柳相送,依依惜别。
薛德音和姜九、薛家十三郎、十四郎、十九郎也赶来送别。
布衣、江都候带着天马戍卒列阵相送。袍泽情深,这一去或许就再无相见之期,甚至,某一天的战场上,再见面时,已经是生死仇敌了。
高泰、乔二、谢庆和西门辰率领众人深深一躬,就此告别。
“将军……”方小儿忽然哭了起来,“扑通”跪下,“将军,俺想活下去,俺只想活下去。”
他没有家,亲人也死了,唯一支撑他活下去的就是报仇,就是杀富济贫拯救更多像他一样的可怜人,但那太痛苦了,太艰难了,生不如死,就像在炼狱中煎熬。这段时间的变化给了方小儿从未有过的新人生,甚至可以说是梦想成真,然而,当他踏足河北大地的时候,他突然发现这里才是他的根,义军才是他的家,那种刻骨的思念让他毫不犹豫地选择了离开。
只是,在告别的时候,在离去的霎那,他的心仿佛被掏空了,他好像失去了最重要的东西,这让他很恐惧,很无助,他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失声痛哭。
乔二上前一步,抓住了方小儿的肩膀,用力抓着,似乎担心他突然消失了一般。
伽蓝慢慢走到方小儿的身边,蹲下,望着他,脸上露出淡淡的笑容,接着张开双手,把他紧紧抱进怀里,“我们是兄弟,是袍泽,生死与共。如果有一天,你累了,想家了,就回来。”
方小儿泪如雨下,哽咽无语。
伽蓝拉着方小儿站了起来,目光从众人的脸上一一扫过,“我们是兄弟,永远都是兄弟。我的家就是你们的家,我的家永远向你们敞开,不论将来发生什么,只要我活着,你活着,那我们就能在家中相聚。”
众人沉默不语,但脸上的感激之色溢于言表。这一路走来,伽蓝给予了他们太多太多,即便马上就要成为生死仇敌,但伽蓝也一样给予他们未来的承诺。
高泰、乔二和谢庆再度躬身致礼。
“河北就是一副棋秤,我是白棋,你们是黑棋,当对弈结束,我们都是弃子。”伽蓝一语双关,“我要生存,你们要活下去,所以,若想主宰自己的命运,就必须……”伽蓝向高泰伸出手。
高泰双手伸出,紧紧相握。乔二把手放了上去,谢庆也把手放了上去。三人神情坚定,目光坚毅,仿佛做出了什么决定,又向伽蓝做出了什么承诺。
伽蓝微笑颔首,“我可以期待好消息吗?”
“生死与共。”高泰一字一句,斩钉截铁。
河北人沿着河堤狂奔而去。
伽蓝伫立高坡,布衣和江都候一左一右,三人举目遥望,神情凝重。
薛德音缓缓走近,抚须轻笑,“将军好计。”
伽蓝微微摇首,“事情比想像的要复杂,期望越大,失望越大。某所期待的,也就是度过眼前难关。先生以为如何?”
“难”薛德音说道,“各方都有利益诉求,难以妥协。”
“找不到平衡点,这一局必输无疑。”伽蓝叹道,“输便输了,但可怕的是,其最终代价却由无辜苍生承担,这太不公平了。”
“世上本没有公平事。将军执着了,而执着会把将军推向绝境。”
“帝国利益至上,这一点不容妥协。”
帝国?薛德音低声念叨着,对伽蓝说出来的这个新名词充满兴趣。他念叨了几遍,蓦然读懂了伽蓝的心思,眼里顿时多了几分钦佩。
“这与咱们有何关系?”江都候不满地嘟囔道。
“关系重大,是生死的关系。”伽蓝说道,“假如帝国受难,中土陷入崩溃,西土局势必然陷入困境。西土局势一旦不可挽救,首当其冲的就是河西。河西战火一起,外有西土诸虏,内有枭雄争霸,河西在内外夹击之下,必定生灵涂炭,千里废墟。”伽蓝看了江都候一眼,黯然叹道,“河西是我们的家,那里有我们的亲人,我不想回家之后,流着悲伤的泪水去掩埋他们的骸骨。”
布衣和江都候不以为然,认为伽蓝过于悲观,过于谨小慎微了。
薛德音更是不同意,在他看来,即便二次东征失败,即便杨玄感举兵叛乱,即便帝国陷入深重危机,但距离崩溃还是遥不可及。如此一个庞大帝国,岂会在几股乱贼的冲击下分崩离析?怎么可能吗?
伽蓝无意解释,他也解释不了,他更没有力挽狂澜的本事,他唯一的能做的就是活下去,在血雨腥风中挣扎着活下去。
第一百零九章 中土第一高门
治书侍御史游元对伽蓝擅自放走近三十名骑士保持沉默。
“明公认为伽蓝此举,意在何为?”
监察御史崔逊站在船舱的窗扇后,任由纱幔轻拂面孔,一张白皙俊美但略显苍白的脸上浮现着一丝浅浅的笑容,深邃的眼睛仿佛蒙上了一层雾,让人看不透他隐藏在笑容背后的真实心理。
游元坐在案几后面阅读卷宗,听到崔逊出言询问,不禁抬头看了他一眼,目露疑惑之色,似乎没有听懂。
崔逊没有听到回应,稍稍转身,脸上笑意更浓,“明公莫非要置若罔闻?”
游元撇了一下嘴,嘴角露出一丝意味悠长的笑纹,然后微微眯起眼睛,不动声色地打量着的崔逊。
崔逊的年纪不到三十,出身博陵崔氏,是帝国第一届进士科的进士,家世显赫,学识卓越,可谓帝国青年才俊中的佼佼者。
河北崔氏是中土第一大姓,清河崔氏是本堂,博陵崔氏是其第一大旁支,传承上千年的簪缨经学世家,其有谱可查的祖先可以追溯到春秋齐国。后世有五姓七家之说,所谓五姓就是山东王崔卢李郑五大世家,七家中不但包括这五姓世家的本堂,还加上分堂的博陵崔氏和陇西李氏。陇西李氏就是李世民家族,如果不是皇族,陇西李氏根本无法与上述六家相提并论。
崔逊的祖上是拓跋氏魏国的司空崔楷,在魏国分裂之际死于国难。魏国分裂东西,其祖父崔说西入关中。他的父亲就是帝国重臣黄台公崔弘升,而他的伯父就是邺公崔弘度,也是帝国重臣,先帝的股肱大臣。他的小姑嫁给了先帝的第三子秦王杨俊,而他的妹妹则嫁给了今上的长子,已故皇太子杨昭。
一门两妃,可谓显贵,但崔家的未来就毁在了他的小姑秦王妃手上。崔氏出身名门,当然心高气傲,即便弘农杨氏也是传承八百余年的大世家,甚至立国开疆做了皇族,但在世俗人的眼里,弘农杨氏属于二流世家,与博陵崔氏结亲,也算是高攀了,所以崔王妃有理由独占秦王。秦王当然不会像他的父亲一样一辈子只爱一个女人,当然要纳妾姬,结果崔王妃因爱生妒,搞了些不好的东西试图挽救秦王的心,结果差点把秦王的小命送掉了,事发后崔王妃被废,而秦王终究没有保住性命,也死了。先帝痛失爱子,虽然他不喜欢这个儿子,但还是迁怒于崔氏一门。当时今上还是晋王,其子河南王杨昭的王妃是崔弘升的女儿,父子两人当然不敢再留崔氏女儿,于是杨昭上奏废妃。今上继承大统后,又想恢复这门亲事,就派使者去劝说崔氏家主崔弘度,结果给崔弘度严词拒绝。
杨俊和今上一样,都是先帝不遗余力培养的宗室王,都是功勋盖世。当初南下平成,帝国在江淮方向的总指挥就是今上,而在荆襄方向的总指挥就是杨俊。如此人物,对帝国皇统始终是个潜在的威胁,所以在杨俊死亡一事上充满了玄秘,崔氏就是个地地道道的牺牲品。一个妒妇毒杀自己的丈夫,谁相信?一个名门可以出妒妇,但绝不会出白痴,绝不会因为嫉妒而摧毁自己的丈夫和娘家两门显贵。崔弘度是先帝的股肱大臣,势力庞大,理所当然是杨俊的坚实后盾,结果杨俊倒了,崔弘度也倒了,一个对皇统现成威胁的庞大势力轰然倾覆。
崔弘度要的是崔家的声名,他不稀罕一个未来的皇后。当然,在这件事上,他说了不算,今上说了算。可惜的是,崔弘度死了,而元德太子也死了,于是这件事就不了了之了。亲事在两家之间留下了阴影,或许今上心怀愧疚,他还是让昔日的儿女亲家崔弘升复出了,让其先后出任冀州刺史、信都太守,又进位金紫光禄大夫,转涿郡太守。第一次东征,崔弘升以涿郡太守检校左武卫大将军事。检校就是以某官派办某事的意思,身兼两职,权力很重了。结果东征大败之后,他和于仲文成了最终的替罪羊,一文一武,一个虏姓八柱国的后代,一个山东第一世家的子弟,几乎在同一时间“病”死了。
大凡在政治事件上,死亡常常都是巧合,以一个人的突然死亡来拯救整个家族的未来,以最小代价换取最大利益,这是很划算的一笔买卖。
崔逊也是在今上继位之后才进入仕途。大业元年(公元605年)今上继位改革选拔制度,设进士科取士。这是科举制度的开始,而崔逊就是帝国第一批进士。
有能力出任监察御史者,非大才不举,而进士就属于帝国大才。
御史台中,官长是御史大夫,副官长是两个治书侍御史,再下面就是十二个殿内侍御史,十二个监察御史。监察御史的职责是监察百官、巡视郡县、纠正刑狱、肃整朝仪等事务,因为内外官吏均受其监察,权限甚广甚重,为百官所忌惮,所以这一官职的出任者不但要求学识渊博,更要求通达治体,所谓治体,就是治国的纲领要旨,政治法度。可惜的是,今上改革官制后,不遗余力地削爵降品,监察御史虽然权重,却仅为八品,不能不让人啼笑皆非。
此次南下督运粮草,游元负责监察,而具体执行监察之责的就是这位监察御史,黄台公崔逊。说白了,就是让游元监督杨玄感,又让崔逊监督游元,层层监督,一个盯着一个。
游元是河北世家子弟,是高齐旧臣,是地地道道的山东权贵。任县游氏属于地方郡望,影响力集中在河北,在地方郡县,而崔氏这种顶级豪门的影响力不但遍及中土,更贯穿中枢和地方,所以两者之间的实力悬殊太大。以帝国今日朝堂来说,五大豪门虽然地处中土,但子弟遍及天下,中枢和地方都有他们的人,就算关陇人想压制,就算先帝和今上都想打击,奈何这五大世家的影响力太大了,不但关陇贵族竞相攀附,就连皇族都愿意与之联姻。这种影响力秉承五大世家千百年来的深厚历史和文化底蕴,深入中土人心,不是一朝一夕就能改变,就能消除的,而且,压制和打击得越厉害,其反击的力度也越是可怕。
崔氏在河北的力量随着帝国统一而日益衰落,但当初西入关中的崔氏却权势显赫。对于这个天下第一高门,河北豪族之首,帝国如芒在背,于是先帝借助秦王杨俊一事打倒了崔弘度,接着今上又借助东征失败打倒了崔弘升,两位崔氏在帝国中枢的鼎柱先后倒塌,等于打倒了山东世家权贵的领袖,这给了山东世家权贵以沉重一击。
但不管怎么说,在皇帝的眼里,游元和崔逊都是山东大权贵,在河北有着广泛的人脉关系,有利于缓解山东紧张的局势,而崔逊又偏重于关陇一系,不会任由游元损害关陇人的利益,同时,崔逊与同为关陇权贵的杨玄感又久有怨隙,也不会任由杨玄感胡作非为。崔氏和杨氏的怨隙来源于崔弘度和杨素,两人同为先帝重臣,但彼此看不顺眼,在利益上屡起纷争,明争暗斗了很多年。
游元虽然摸不清崔逊的真实想法,但绝不会像皇帝一样想当然。既然裴世矩从随侍行宫的六个监察御史里面挑选了崔逊,那就一定有其目的。崔弘升是怎样病死的,一般贵族官僚不知道,游元却心知肚明。就凭这一点,双方就有合作的基础。
崔逊这句话,明显就带有某种隐晦的暗示,至于什么暗示,那就各凭思量了。
“龙卫统是禁军,隶属于骁果军,却直接听命于备身府,这已经说明了它的特殊之处。”游元斟酌着,慢条斯理地说道,“伽蓝是西北悍将,同时也是西域都尉府的秘军,他在西土还有个传奇般的名字,叫金狼头。”
“某很难想像,一个官奴婢出身的敦煌戍卒,就算他骁勇善战,又怎会得到裴阁老的垂青,并引为心腹委以重任?虽然那时候的裴阁老做为先帝重臣之一受到排挤和打击,不得不远走河西,深陷困境,但一个元老大臣,即便在困境之下,也不至于无聊到去栽培一个官奴婢出身的敦煌戍卒吧?更让人称奇的是,随后出任西北军统帅的薛老将军竟然也对其另眼相看,不但召为贴身亲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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