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于,在众目睽睽之下,伽蓝一手拿着明烛,一手把案几上的地图推向宋正本,然后手指重重“点”在“黎阳仓”上。
“若想扭转局势,唯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拿下黎阳仓。”
宋正本脸色僵硬,半晌无语。深入虎穴可以理解,但自寻死路就让人无法认同了。
黎阳仓位于大坯山北麓,依山而建,整个仓城方圆大约三十里左右,有窖五千,每窖可藏粮万余担,另有地库三百,藏有绢帛等各类物资不计其数。河北黎阳仓与洛阳河阳仓、关中常平仓、广通仓并为国仓,号称天下四大名仓。今上继位后又在洛阳以东置兴洛仓,又叫洛口仓,是帝国的第五大国仓。
国仓对帝国的重要性不言而喻,所以它直属中央,守卫森严,每座国仓实际上就是一座坚固重镇。没有皇帝的圣旨,一粒粮食也出不了仓,同样,没有皇帝的圣旨,就连军政大员都进不了仓,更不要说军队了。
拿下黎阳仓,就如同痴人说梦。
国仓戍军皆来自关陇,定期轮换。正常情况下,国仓卫戍军由两个团四百府兵组成,再加上国仓所在地的鹰扬府,其内外戍守兵力基本上达到六至八个团。战争期间,比如现在帝国东征,国仓的重要性尤其突出,所以戍守兵力成倍增加。现在戍守黎阳仓的军队就有四个团的兵力,其府兵全部来自关陇地区,绝对忠诚于帝国。
杨玄感做为帝国中枢重臣之一的礼部尚书,虽承担着督运东征粮草之重任,但他没有调动军队的权力,更没有直接指挥国仓戍军的权力,所以他在举旗之后,能否直接控制黎阳仓,关键就在于能否控制国仓的军事官长。
如今杨玄感要在黎阳举旗,要利用黎阳仓的粮食来赢得山东人心,征召山东壮勇共襄义举,那么必然已经有了控制黎阳仓的稳妥办法,并且万无一失。此刻伽蓝要去攻打黎阳仓,岂不是虎口夺食?岂不是自寻死路?
宋正本不好直接否决落了伽蓝的面子,但此策太过荒谬又不能不予以驳斥,所以他稍加迟疑后,把有关黎阳仓方方面面的事情,事无巨细地告诉了伽蓝,归根结底一句话,黎阳仓是杨玄感的,固若金汤,你根本没有可能拿下,还是赶紧另谋他策吧。
……
第一百七十六章 兵分两路
伽蓝目如利剑,杀气森然,其彪悍之气,让宋正本暗自惊骇,心中更是懊悔不迭。他意识到自己做了一个错误的选择,在明知道西北人骄横跋扈、恣意妄为的情况下,还寄希望于他们救出游元,纯粹是一厢情愿,但此时此刻,除了向西北人求助外,还能求助于谁?
“你对黎阳仓为何如此清楚?”
伽蓝的质问暴露出他对宋正本的怀疑。
“国仓隶属户部。在度支改为户部之前,任公曾出任度支侍郎,奉旨数次巡察山东,而黎阳仓是必到之处。某陪侍任公左右,当然熟悉仓城。”
宋正本回答得滴水不漏。
“可有强攻之道?”
“整个仓城划做九个储区,而九个储区虽然各自独立,但共用一道城门。”宋正本停了片刻,又补充道,“将军,黎阳仓实际上就是一座山,而攻山之难,不言而喻。”
伽蓝冷笑,问道,“可有智取之策?”
智取之策?宋正本苦笑,摊开双手,“若任公在,凭他手上的诏书,可以进仓巡察。”
“某只要进仓城,就必能拿下黎阳仓。”伽蓝追问道,“诏书何在?”
宋正本望着伽蓝,抚须而叹,其意思很明显,你若想拿到诏书进仓城,就必须先把游元救出来。
治书侍御史游元,皇帝诏书,两者俱齐,才能进仓城,缺一不可。但是,要救出游元,就必须杀进杨玄感的尚书行辕,而战事一起,就算救出了游元,是否还有时间冲进仓城?一旦西北人受阻于仓城之下,与杨玄感的叛军展开厮杀,则必有全军覆没之灾。到了那一刻。就算给杨玄感以重创,阻碍了杨玄感的叛乱,但又有什么意义?
“可知仓城的文武官长?”
“去年底,陛下下旨,由礼部尚书杨玄感坐镇黎阳督运东征粮草;仓部侍郎窦衍辅佐之,并兼领黎阳仓司仓。全权掌领仓城事务,而仓城防务。则由黎阳都尉贺拔威负责。”
窦衍?贺拔威?伽蓝对这两个人非常陌生,目露探究之色。
宋正本倒是爽快,也不矜持作态,详细告之。
窦衍出自关陇虏姓大族窦氏。
关陇窦氏自述是传承汉朝外戚第一家窦氏。大汉窦氏声名显赫,从窦太后、窦婴、窦融到汉末的窦武。无一不是扬名史册的人物。大汉窦氏本源自河北清河,后迁至关中扶风,并逐渐形成扶风、河南和清河三大房。比如窦建德就是出自清河房窦氏。
但今日的关陇窦氏实际上是由鲜卑大部落纥豆陵氏汉化而来。或许是为了表明自己的血脉里流淌着汉族的血液,窦氏告于天下,说汉大鸿胪窦章之子窦统,在汉灵帝时为雁门太守。因避“窦武之难”而亡奔匈奴,遂为部落大人,后附属鲜卑,从拓跋氏世居于代。并赐姓纥豆陵氏。窦氏子孙累世仕魏,皆至大官。
六镇大起义时,窦氏的窦炽在河北定州“举旗”,后投义军领袖葛荣。葛荣败,乃转投尔朱荣。后从魏孝武帝西进关中,就此加入宇文泰的武川系。
窦炽兄弟三人,上面是两个哥哥窦善和窦岳。窦善的儿子叫窦荣定,娶先帝的姐姐安成长公主为妻。其嗣子叫窦抗。是今上的姑表兄,因为牵扯到汉王杨谅谋反一案。被削爵罢职,除名为民。窦岳的儿子叫窦毅。娶了宇文泰的第五女襄阳公主为妻,生子窦贤,女儿则嫁给了唐国公李渊。窦炽有十三子,最为著名的就是窦威。窦氏一门皆以武勇著称,唯窦威好读书,文章秀美,但因为直言进谏,得罪了皇帝,罢官归家。
贵为尚书台民部仓部侍郎的窦衍就是窦抗的长子。
贺拔威同样出自鲜卑大族,他是武川系早年的领袖级人物贺拔岳的后代,是关陇武川系的核心力量之一。
皇帝把两个武川系的鲜卑贵族放在黎阳仓,把武川系的鲜卑外戚贵族独孤震放在魏郡,其用意一目了然,就是让武川系和本土系形成对峙,继而对杨玄感形成钳制。
然而,杨玄感还是不可阻止地“造反”了,此刻,安阳的独孤震也罢,黎阳仓的窦衍和贺拔威也罢,都面临艰难抉择,是支持还是反对?独孤震有条件冷眼旁观,静观其变,而窦衍和贺拔威却没有这样的条件,在杨玄感举旗之前,两人必须做出选择。
窦氏自今上继位后,遭到了全面打击,除了窦贤、窦庆等有限的出任地方官员的子弟外,余者基本上罢黜在家。由此可以证明,窦氏在政治上是保守派,是关陇贵族中坚定的反改革派,而今日关陇贵族集团中的反改革派包括了武川系和本土系,也就是说,窦氏完全有理由支持杨玄感“造反”。
如此就剩下一个贺拔威了。贺拔氏是最早的武川系领袖,但他们的领袖地位被宇文泰和独孤信取代后,贺拔氏也就不可避免地走向了衰落。衰落的贺拔氏为了生存,必然利用自己距离权力中枢越来越远的便利条件,在此起彼伏的政治风暴中选择“中立”立场,所以不出意外的话,贺拔威是一个难以控制的“变数”,而杨玄感在举旗之前肯定要清除这个“变数”。
伽蓝凝神沉思,注意力集中在贺拔威身上。在他而言,只要能“欺骗”贺拔威打开仓城城门,自己与西北狼兄弟能冲进去,那么便有了攻占仓城的机会。目前情况下,他也不敢奢望有多大的把握,只求能抓住一丝机会。
薛德音始终沉默,待宋正本分析完了窦氏和贺拔氏在这场风暴中可能采取的政治立场后,毫不客气地反驳道,“窦氏绝不会支持杨玄感。”
此言一出,众人皆惊。
薛德音根本无意解释,目光也没有放在宋正本身上,而是紧紧盯着柴绍。
柴绍当然明白薛德音的意思,犹疑不决。
窦抗是今上的姑表兄,李渊是今上的姨表兄,而窦抗与李渊又是郎舅关系,更为重要的是,两族同为武川系的核心力量。武川系从宇文泰和独孤信时便走向分裂,自周到隋,一次次分裂。杨氏和李氏始终与独孤氏以姻亲相连,而窦氏先是追随宇文氏,宇文氏衰落,则转投独孤氏,帮助杨氏夺得了国祚。先帝开国后,转而利用改革,联合本土系贵族分裂、遏制和打击武川系,于是武川系再一次“重组”,而核心力量中除了独孤氏、李氏、贺拔氏等老武川系贵族外,便是增加了窦氏。
然而,任何一个派系都不是铁板一块,都有根据不同利益而形成的小集团,比如陇西李氏,便在这场风暴掀起之前预先谋划,与以裴世矩为首的山东改革派联手,竭尽全力帮助皇帝戡乱平叛,以赢得皇帝的信任为自己谋取利益,而独孤震则想利用局势的发展,以建立储君来阻碍或者逆转改革。
武川系内部不同的利益追求造成了新的分裂,那么,窦氏和贺拔氏的利益诉求是什么?谁与陇西李齐心协力?谁会紧紧追随独孤震?
在形势如此危急之刻,柴绍毅然伴随西北人左右,虽然有监控的意思,但实际上也是兑现陇西李氏当初的承诺,某种意义上也是违背了独孤震的意愿。在这场博弈中,假如杨玄感赢了,陇西李氏的命运就不会太好了,所以柴绍根本没有选择。
现在伽蓝和西北人一定要拿下黎阳仓,一定要置之死地而后生,柴绍不得不帮忙。假如伽蓝和西北人死在了黎阳,形势会不会对皇帝不利?对皇帝不利,岂不就是对李渊不利?陇西李氏本身就比较脆弱,一旦倒了,对柴绍的家族来说是个噩耗。因此,柴绍必须竭尽全力帮助西北人。而李建成匆忙赶来,浑然不顾这场风暴中心的强大破坏力,原因也在如此。
宋正本没有看到武川系的“分裂”,因为他不知道李渊与裴世矩的“交易”,但薛德音知道,所以薛德音公开挑明,逼迫柴绍做出选择,马上拿出答案。
柴绍没有选择的余地,但未必肯说出答案,因为柴绍根本不同意西北人置之死地而后生之策,他还是希望西北人调转方向赶赴临清关与李建成会合,然后凭借东都的支持,与杨玄感做正面对峙。这个策略回旋余地大,武川系可以根据形势的发展不断做出策略上的调整,如此就赢得了主动权,不论是独孤震还是陇西李氏,都能“游刃有余”,而彼此间的矛盾也就被掩盖了,双方不同的策略甚至有可能“重合”,继而形成合力,同时实现彼此的目标,皆大欢喜。
西北人首先考虑的却是皇帝和裴世矩的利益,所以伽蓝想尽一切办法掌控主动权,而目前局势下,掌控主动权的唯一办法就是拿下黎阳仓,一刀插进对手的要害,让对手不得不调整策略,继而给皇帝的回师平叛赢得时间。
柴绍权衡良久,终于给了薛德音一个肯定的答复,“或许,李大郎可以打开仓城的大门。”
伽蓝眉头紧皱。李建成现在是不是到了临清关?会不会急速赶到黎阳?这都是不确定的事,而西北人距离黎阳城已经近在咫尺,没有时间了。
“兵分两路。”伽蓝稍加思考后,断然说道,“请巨鹿公急速赶赴仓城拜会窦司仓,而某则率军奔杀尚书行辕,救出任公。”
第一百七十七章 借你人头一用
禁军龙卫与中央巡查团会合,再一次将巡查团置于精骑保护之下,并迅速向黎阳城开进。
河北饥民追随左右,如潮水一般涌向黎阳。
河北各路义军混在饥民大潮中,一边控制着推进速度,一边密切注视着禁军战旗的动向,以便在瞬息万变的局势中始终保持与西北人的联系。
经过刘炫的努力,河北义军的首领们重新认识了伽蓝,重新思考眼前的局势,并给予了伽蓝一定程度的信任。
刘炫在给义军首领们的密信中,第一次郑重、公开地披露了伽蓝的姓氏。
中土司马氏,曾经的中土之皇。在近代山东高齐的历史上,辅佐神武皇帝高欢奠定三分大业的重臣中就有司马子如,而司马子如的儿子司马消难,更是知名于天下。此子崛起于高齐,却西走关陇,继而远走江左,在中土一统的历史时刻,纵横驰骋于三国之间始终屹立不倒,除了本人超卓的才华、司马氏灿烂荣耀的庇荫外,更重要的是他精通政治博弈,虽屡战屡败,一生悲怆,却屡败屡战,坚毅不屈。
近代中土历史上,尤其是统一历史中,河内司马氏和司马消难都有着浓墨重彩的一笔。世家望族尤其是山东和江左的贵族们,对司马氏在近代历史上的“事迹”耳熟能详,虽然司马氏的衰落是不争的事实,但司马氏做为中土大世家之一,其影响力依旧很大,而伽蓝的横空出世,尤其在今天这种局面下,即便不至于把这种影响力发挥到极致,但最起码可以赢得河北义军首领们一定程度的信任,而这种信任至关重要。
与此同时,河北水陆两道的运输全部陷入停顿,从江南、江淮,乃至河南各郡县运来的粟帛武器等军用物资全部滞留于黎阳。一辆接一辆的马车牛车如蜿蜒巨龙一般延伸向北,而大大小小的船舶停靠在白沟两岸,绵延十几里。江南、江淮的船夫、水手,河南、中原的车夫、挑夫,还有各地为东征而忙碌的商贾以及他们的仆役力夫,成千上万的人都挤在这片狭窄区域里,人人惶恐,或担心日期延误而遭受严惩,或担心盗贼猖獗北上无期。
周边郡县奉杨玄感之命,召集地方戍军、乡团火速向黎阳集结。短短数天之内,便有数千人赶到黎阳城外,连营数里。而各种传闻也满天飞,有说高鸡泊贼寇正在劫掠永济渠,有说太行贼正在向黎阳仓攻来,但最肯定的一种说法是帝国的水师造反了,正从齐鲁而出,沿大河溯流而上,气势汹汹地杀向东都。此刻皇帝和帝国卫府军主力远征高句丽,距离东都有数千里之遥,急切间根本回不来,而更重要的是,叛军一旦杀到,永济渠这条粮道也就基本上失去了作用,皇帝和远征军必定失去粮草供应,即便撤回来了,也是狼狈而归,远征军在粮草不继的情况下,拿什么与叛军作战?
就在这时候,禁军龙卫出现了,而这支军队的出现,在黎阳城周围引起了巨大“轰动”。
的确是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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