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玄感必须马上做出决断,必须迅速扭转局势竭尽所能抓住“民心”,必须以最快速度举旗了。
没有时间去追杀西北狼。也没有时间从容定计诛杀西北人继而谋夺那近千匹战马。
杨玄感下令,即刻进入黎阳城。举旗,传檄天下。
这天是大业九年六月乙巳日(初三)。
大坯山北麓。黎阳仓,未时六刻,日昳(die)之时。
阳光穿透树林,在绿色草地上留下斑驳之影,炙烈而耀眼。枝头鸣蝉的叫声此起彼伏,尤添心情的烦躁。
伽蓝和西北狼兄弟们大汗淋漓,甲胄战袍上血迹斑斑,浓烈的血腥味弥漫在窒闷的空气中,给人一种摄人心魄的惊悚感。
宋正本和一群巡察僚属站在一起,神情异常悲愤。
伽蓝和西北狼杀进了杨玄感的行辕,但未能救出游元,相反,在激战中,游元及其僚属、卫士全部战死。宋正本咬牙切齿了,他之所以恳请西北人拯救游元,就是确定杨玄感及其同党迫于形势,最终不得不向山东人做出更大妥协。杨玄感绝不会杀死游元,这是毋庸置疑的一件事。然而,他估计错了,杨玄感及其同党在形势的压迫下,不是妥协,而是破釜沉舟了,要么你答应我的条件,要么鱼死网破,我死了,也要拉你山东人做垫背。
薛德音、傅端毅、刘炫,还有刘炫的几个亲信弟子,对杨玄感如此“决绝”也是非常震惊,但仔细想一想,杨玄感的“决绝”也在情理之中,他都造反了,孤注一掷了,整个杨氏家族及其庞大利益集团都站在了悬崖边上,就剩一条路了,这时候,你山东人与他讨价还价,试图虎口夺食,试图踩着他的尸体攫取自己的利益,怎么可能?你以为他造反了,他没有退路了,他就被你卡住了脖子?大错特错,相反,这时候的杨玄感就是一头走投无路的恶虎,你顺从他,大家就是一条战壕里的兄弟,你忤逆他,甚至与他对着干,你就是他的敌人,逮谁吃谁。
游元死了,也让那些骄横自大、自以为是的山东人从“白日梦”中惊醒了。关陇人和山东人始终是誓不两立的对手,一定利益上的妥协是存在的,但在今天这个时候,在关系到大部分关陇人生死存亡之刻,关系到整个关陇贵族集团未来的关键时刻,关陇人绝不会妥协,要么按我的条件合作,要么决裂,你我一决生死。大家两败俱伤、玉石俱焚。你选择哪一个?
宋正本走到了刘炫面前,深施一礼。
游元一死,以杨玄感为首的关陇贵族集团和以游元为首的山东贵族集团,就此彻底决裂,不论诸如像独孤氏这样的关陇中间势力,还是崔氏、李氏这些山东一流大世家如何努力斡旋。都已经无法改变两大贵族集团彻底决裂的事实。
双方的信任本来就非常有限,双方的妥协更是非常脆弱。根本经受不起如此重击。可以这样说,杨玄感杀死游元的消息传开之后,魏郡的独孤震和以赵郡李氏为首的河北世家的合作,东都的关陇贵族和山东贵族的默契,都将停止甚至倒退。而那些本来一直在犹豫观望中的、对关陇人抱有一丝期待的山东三四流贵族和地方豪强、各路义军,他们的期望都将在瞬间毁去,留下的只有满腔的愤怒和代代传承的仇恨。
刘炫低声叹息,伸手相扶,“与其心存侥幸,与虎谋皮。不若破釜沉舟,一决生死。”
宋正本得到了刘炫的承诺,当即草拟奏章,将黎阳之变十万火急飞奏辽东行宫。这是必要的程序。在两大贵族集团已经决裂的情况下,山东人不会再给予“默契”,而是不遗余力地展开对关陇人的报复和打击。
同时,宋正本给赵郡李氏、清河崔氏、任县游氏等河北一二流世家草拟密信,急报黎阳剧变。这个剧变爆发之后,两大贵族集团再无合作之可能,包括以独孤震为首的关陇中间派势力都很难得到山东人的支持了,因为事实很残酷。当山东人帮助皇帝“剿杀”了以杨玄感为首的贵族集团,关陇贵族遭到前所未有的重创之后。双方的仇怨愈发深重,双方再难给予对方信任。那么即便有皇统之争,其争斗的内容也必将改变。换句话说,以独孤震为首的关陇贵族集团在皇统继承的人选上,首先就会摒弃有利于山东人的人选,而山东人也会百般阻挠关陇人所中意的人选,双方必定两败俱伤。
考虑到目前杨玄感与其同党已经完全掌控黎阳及其周边地区,奏章和密信的传送只能靠与刘炫保持密切联系的河北义军的相助,所以宋正本只能求助于刘炫。等到奏章和密信传递出去后,宋正本的使命已经完成,是死是活,听天由命了。
柴绍匆匆而来。
听到行辕剧变、游元罹难的消息,柴绍大吃一惊,“追兵何在?”
大家都担心追兵,担心杨玄感四面围杀,如此大张旗鼓,黎阳仓必定全力防备,再不给西北人任何机会,然而,令所有人惊讶的是,杨玄感没有追杀,也没有起大军四面围攻,很显然,杨玄感正在竭尽全力应对形势的突变,无暇顾及西北人了。
或许这一刻,他正在手忙脚乱地部署举旗事宜,要知道,如果他再不起兵,再不放粮挽救民心,再不高举正义的大旗,他所掀起的这场风暴,恐怕要云收雨歇,夭折中途了。
柴绍不假思索之下,又问了第二句,“任公为何要逃离行辕?”
目前局势下,游元掌控着主动权,尤其在杨玄感与独孤震、与赵郡李氏等河北世家已经达成利益妥协的情况下,游元根本不可能离开行辕,杨玄感更没有理由杀他,但游元偏偏就要逃离行辕,而杨玄感又偏偏杀了他,置自己与极度被动,陷兵变大计于极度不利之中,为什么?
柴绍这句话是冲着伽蓝问的。伽蓝到了行辕,见到了游元,到底对游元说了什么,导致游元不顾一切要逃离行辕?或者,游元发现了什么,又用什么理由说服伽蓝,一定要带他逃离行辕?这其中,可谓疑点重重。
众人的目光齐齐聚来。这是关键所在,伽蓝不说,众人也不便问,更重要的是,在很多人眼里,伽蓝的身份地位都很卑微,根本没有在游元面前说话的资格。既然伽蓝在游元面前只有俯首听命的份,伽蓝只是一介武夫,他又能知道什么?
柴绍却是知道伽蓝的份量,刘炫、薛德音、傅端毅等人也知道。宋正本对伽蓝的实力没有清晰和直观的认识,不过事出反常,即便他没有怀疑伽蓝,但对事情的真相却始终充满了疑窦。
伽蓝摇头,茫然无知而又愧疚难当,而他和西北狼兄弟身上的斑斑血迹和依旧流血的伤痕,非常真实地证明了先前在行辕里爆发的那场恶战。
柴绍仅有的那点怀疑被伽蓝沉痛而悲哀的目光所抹去,稍加思索后,他用力一挥手,语气非常坚定地说道,“只有一条路了。”
是的,对于他们这支队伍来说,只剩下一条路了,那就是马上冲进黎阳仓,以黎阳仓为堡垒,与杨玄感做殊死搏斗。
“几成把握?”
伽蓝问道。有几分把握就要做几分准备。时间已经很少了,假如天黑之前拿不下黎阳仓,那就只能沿着大河逃遁了,有多快逃多快。
“杀人夺仓。”
柴绍神色坚毅,杀气森然。
第一百七十九章 司仓窦衍
东征时期,黎阳仓是远征军粮草供给的中转站,其重要性不言而喻,所以黎阳仓行政官长司仓一职,暂由民部仓部侍郎窦衍兼领,而戍军兵力则增加了一倍,多达四个团,其军事官长则由黎阳及其周边地区地方军的统率都尉贺拔威担任。
八百府兵镇戍一个方圆二十多里的仓城,在和平时期是足够了,但如果在战时,这个兵力就相当薄弱。现在就属于非常时期,好在仓城依山而建占据了有利地形,距离东都又比较近,可以得到及时支援,所以黎阳仓也算是固若金汤。
自东征开始后,黎阳仓就一直处于高度戒备状态。随着太行贼横行于魏、汲两郡,豆子岗、高鸡泊和平原、清河等地饥民蜂拥而至,近日更有来护儿举兵叛乱,正率帝国水师沿大河杀来,黎阳气氛空前紧张,仓城守备更为森严。
在黎阳风起云涌的背后到底隐藏着什么,窦衍和贺拔威心中有算,尤其形势发展到这一步,局势实际上已经明朗化,两人惶恐不安,只能“躲”在仓城里“艰难度日”。杨玄感一旦举旗,两人躲无可躲,肯定要站队。从政治立场上来说,双方隶属于不同的贵族集团,支持杨玄感就等于背叛武川系,后果不堪设想,而反对杨玄感则有性命之忧。
杨玄感要黎阳仓,尤其现在河北饥民蜂拥而至,唯有黎阳仓的粮食才能给他带来“民心”,带来军队,带来山东人的支持,所以杨玄感对黎阳仓势在必得,而对窦衍和贺拔威来说,无论是把黎阳仓拱手相送,还是被杨玄感强行夺取,结果都一样,不是被皇帝杀了,就是被杨玄感杀了。
这时就要“豪赌”了,赌杨玄感赢,那就拱手相送,赌杨玄感输,那就死守仓城,固守待援,但两人在形势还没有彻底恶化之前,必须想方设法征询武川系“泰斗”独孤震的意见。向东都求援的路肯定给杨玄感封死了,唯有求助于独孤震,而从大势上来分析,杨玄感也会想方设法赢得独孤震乃至整个武川系的支持,所以不会阻碍他们向安阳“求援”。
独孤震回了一封密信。对两位武川系的后生辈,独孤震还是给了足够的重视,亲自回信,但字里行间透漏出的讯息却含糊不清,似乎有限支持,但又犹疑不决。窦衍和贺拔威一合计,旋即心领神会。
你要黎阳仓可以,派人打一打,强行占据一部分仓储,这算是“暗中相助”了,而我们则坚守黎阳仓剩余部分仓储,将来即便皇帝赢了,我们也有推托之词,也可以功过相抵。
杨玄感邀请两人去行辕议事,两人不去,婉言拒绝。杨玄感又派胡师耽去仓城试探,两人倒是爽快,含蓄地表达了有限“合作”意愿。杨玄感目的达到,遂着手准备,就在这时西北人到了,到了就出手,出手就致命,打了杨玄感一个措手不及。
几乎在同一时间,柴绍到仓城拜会窦衍和贺拔威。
三人彼此熟识,互有姻亲关系,又同在一个阵营,说起话来自然没有太多禁忌。柴绍年轻,官阶低,窦衍和贺拔威却已至中年,而且都是四品大员,所以这场对话,柴绍根本没有发表见解或者提出建议的资格,他就是代表独孤震而来,传达独孤震的口信。然而,独孤震并没有给他什么口信,之所以同意他随同西北人到黎阳,也仅仅是希望他配合杨玄感和李密解决了西北人这个麻烦,但迫于陇西李氏的利益,柴绍又不得不屈从于西北人的意愿,帮助西北人生存下去。此刻面对窦衍和贺拔威,他该如何开口?
柴绍没办法开口,也不敢借着独孤震的名义蓄意欺骗两人,尤其在获知两人的对策之后,他连仅存的一丝侥幸都没有了。窦衍和贺拔威已经决定以黎阳仓“暗助”杨玄感,而伽蓝和西北人却要占据黎阳仓,给杨玄感迎头一棒,双方的决策“南辕北辙”,根本不存在合作的可能。既然连合作的可能都没有,窦衍和贺拔威岂肯让西北人进入仓城?
窦氏和李氏的关系毕竟更为亲近,利益更为密切,而柴绍做为李氏的女婿,独孤震的亲信属从,此刻亲自赶到黎阳仓,肯定还有一些更为机密的事要商量。贺拔威颇为识趣,借口巡视仓城先行离开了。
柴绍踌躇再三,实在没办法,走投无路了,只能硬着头皮开口。窦衍迟疑了一下,没有拒绝,温言相询其中缘由。话既然说出口了,也就无所顾忌了,再说李建成马上到黎阳,很多机密也瞒不了几天,于是柴绍一咬牙,从西土说起,把楼观道、西北沙门、薛德音、裴世矩、薛世雄、陇西李氏、河内司马氏等各方势力一一列出,而最后把它们联系到一起的便是伽蓝。
伽蓝忠诚于皇帝,忠诚于帝国,他的一举一动牵扯到与他紧密相连的各方势力的利益,而这些势力或主动、或被动,无一例外地站到了皇帝一边,为皇帝所用。
窦衍很冷静,很沉稳,神情平静地听完了柴绍的述说后,陷入沉思。
很明显,武川系内部已经分裂,以独孤震为首的一部分贵族有意利用杨玄感掀起的这场风暴迫使皇帝尽快立储,从而缓解帝国矛盾,确保帝国长治久安,而以李渊为代表的部分贵族迫于严峻局面改变了“中庸”的政治立场,转而积极支持改革,力争在帮助皇帝戡乱的同时赢得皇帝的信任,继而在这场政治风暴中攫取最大利益。这两者为了实现自己目的,都在竭尽所能争取山东贵族集团的支持,而山东贵族集团为了摧毁关陇人对他们的遏制和打击,正在殚精竭虑谋划重新崛起之策,双方各有所需,正好一拍即合。至于帝国和帝国苍生在这场风暴中所遭到的沉重打击,则不在它们的考虑之列。
窦氏的政治立场直接决定了窦衍能否接受柴绍的建议。
窦氏在今上继位后,窦氏家主窦抗因受汉王杨谅的连累而除名为民,学识最为渊博的窦威因反对皇帝的激进改革而罢职,族中两大支柱全部倒下,余者要么权势不显,要么外放为官,远离中枢核心,其权势遭到了沉重打击。
窦威、窦抗叔侄是不是“束手就缚”了?当然不会,这是显而易见的事。独孤氏、陇西李氏、窦氏、长孙氏、贺拔氏……这些武川系的核心世家为了整个集团的利益,必然“互帮互助”,窦氏子弟和门生旧部至今依旧遍布中央、地方和军队就足以证明这一点。这次东征,皇帝把关陇本土系、武川系和山东人同时放在黎阳,而且都是这些派系的核心成员,其中就包括窦氏,也足以证明窦氏实力不减。
以窦氏目前的处境和与今上之间的仇怨,常理揣度下,即便不参加杨玄感的兵变,也会与陇西李氏合谋崛起之策。唯有重新崛起了,掌握了更大的权力,才有伺机报复的资格,否则只能低着脑袋忍辱负重。
柴绍尚没有资格成为陇西李氏的决策层,当然不会知道更高层次的机密,但窦衍有资格旁听家族重大事务的决策,很多机密他不但知道,而且还是执行者,所以柴绍当初说,李建成肯定能打开仓城的大门,但他肯定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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