伽蓝无法解释,只能默认。不管是冯孝慈,还是明镜和尚,之所以相信伽蓝的话,都是因为他曾是裴世矩委以重任的亲信,而这次他不管是为了昭武屈术支的王位,还是为了契苾人的生存,都必须寻求裴世矩的帮助。自己和裴世矩当真是缘分天注定,这可是跨越了一千多年的缘分。
“如此说来,皇帝和中枢是有所耳闻了?”明镜追问道。
伽蓝摇头,“凡事需要证据,谁都可以猜测,皇帝也可以猜测。先帝和今上为了一句莫须有的谶言,不是对天下李氏大肆打击吗?我去长安,就是寻找证据。”
“然后呢?”
“没有人可以阻止这场风暴的爆发。”伽蓝叹道,“不出意外的话,中土要乱了,血雨腥风席卷天下,无数生灵将惨遭屠戮。”
明镜沉默良久,缓缓说道,“伽蓝,守护沙门,是你的责任。”
“所以,我恳求师叔,在这个关键时刻,暂缓与楼观道的冲突。”
明镜慢慢走动,雪地上留下一行深深足迹。
伽蓝跟在后面,忐忑等待。
“伽蓝,你需要多长时间才能找到证据?”
“盛夏。”伽蓝说道,“到了盛夏之时,真相便大白于天下了。”
“楼观道呢?”
“楼观道肯定会受到一些牵连,这是毋庸置疑的事情。”
“如此甚好”明镜停下脚步,望着伽蓝,郑重说道,“法琳师兄在长安白马,明概师兄在洛阳白马。你到了西京,就去找法琳师兄,到了东都,就去找明概师兄。”
伽蓝躬身答应,“两位师叔多年未见,不知是否还认识我?”
“你这个圣严寺的大施主,凡西北沙门,何人不知?”明镜微微一笑,问道,“此次回来,收获可多?”
“所获颇丰。”伽蓝说道,“不过西北局势愈发恶劣,沙门所需甚多,圣严寺即便有长生库,但因为丝路不畅,来往商旅锐减,恐怕难以久持。”
明镜白眉微皱,慢条斯理地说道,“据说河西有几个大商铺都是太平宫所属,另外在张掖还有大量的良田草场。”
伽蓝心领神会,知道明镜要乘此机会狠狠“敲诈”一下楼观道,“等龙城局势稳下来,老狼府的长孙都尉回转敦煌,师叔就可以借助老狼府和卫府之力,向太平宫兴师问罪了。”
“不要急于东去。”明镜说道,“把这件事了结了再去长安。楼观道杀我沙门弟子,岂能没有代价?”
第七十六章 长生库
白雪皑皑,龙勒山仿若盛妆天神,巍峨耸立。
钟声悠远,梵唱如天籁之音回荡在风雪之中,圣洁,肃穆,浩瀚,让龙勒生灵仿若置身于梵摩之界。
伽蓝站在山峦之巅,长发飞扬,黑氅练舞,如一具没有灵魂的冰雕。暴雪蹲踞其后,白雪覆盖,渐失其形。烈火默默伫立,凝神倾听着空灵梵音,好似通灵智者,深思着天地之本源。
佛塔依稀可见,沐浴着呼啸风雪,就像汹涌大海上的璀灿星光,指引着孱弱生灵一步步游向希望。
“希聿聿……”一阵马嘶突然打破了这片静谧,在如镜般的心湖冰面上撕开了一道裂缝。
“嗷……”暴雪一声雷吼,身形骤起,白雪四射。
烈火缓缓转头,望向林海深处。
一骑狂奔而至,在冲出林海的霎那,一个黄袍红氅大汉从马上腾空而起,稳稳落地,跟着掀开幂离,露出一张冷峻的彪悍面孔,正是阳关令毛宇轩。暴雪高声欢吼,撒开四蹄冲了过去。毛宇轩从马背上拽下一个麻布囊,打开袋口,凌空扔出,“雪儿,新猎的鹿,尝尝鲜。”暴雪连声欢叫,也不理睬毛宇轩了,扑上去就是饕餮大餐。
毛宇轩拎着酒囊,踩着深雪,“咯吱咯吱”地走到了伽蓝身边。
顺着伽蓝的目光望向掩映在风雪里的佛塔,毛宇轩黯然叹息。十年前,娘走了,十年后,师父也走了,伽蓝两个至亲的亲人都去了另外一个世界,只剩下伽蓝一个人孤零零地挣扎在这个残酷人世。
“师父离开之前,法琳上座和明概上座从西京千里迢迢而来,伴随左右,恭送师父去了天界。”毛宇轩灌了一口酒,一边擦着短须上的酒渍,一边低声说道,“很玄妙,很神奇。伽蓝,你说,师父是不是真的去了天界?在另外一个世界,真的有佛吗?如果这一切都是真的,咱们是不是也能修身成佛,长生不老,与天地齐寿?”
伽蓝面无表情,两眼痴呆呆地望着若隐若现的佛塔,沉默不语。
“菩提寺毁了,伽蓝,你罪孽深重,罪孽深重啊。”毛宇轩摇头苦笑,“伽蓝,听咱一句劝,暂时不要去圣严寺,就在这里拜祭师父也是一样。现在明镜师叔正在气头上,那帮师伯师叔师兄弟也是怒不可遏,接下来敦煌势必有一番恶斗。你我都无法置身事外,所以,若想在年前离开河西赶赴长安,恐怕非常困难。”
伽蓝还是不说话,傲然伫立风中,一双眼睛里充满了无尽的悲伤。
毛宇轩又喝了一口酒,呼出的热气迅速化作白雾,袅绕不散,“伽蓝,咱要想随你同去长安,唯一的办法就是逃离鹰扬府。王郎将似乎听到了什么风声,昨日下令,将咱调进卫府扈从左右。事情有些麻烦。”
“明镜师叔已经来了。”伽蓝终于开口说话,声音嘶哑而冰冷。
毛宇轩迟疑了一下,然后把酒囊递给伽蓝。伽蓝慢慢抬起手,接过来,仰头狂灌。
“明镜师叔到这里来了?他知道你回来了?什么时候他也像师父一样能掐会算了?”毛宇轩问道,“明镜师叔怎么说?要将你逐出沙门,赶出圣严寺?”
“楼观道的谋划,明镜师叔已有所察觉。”伽蓝擦了一把下颌的酒渍,缓缓说道,“两年前,皇帝突然下旨驱逐无德僧尼,拆毁寺院,就是源自儒道两家的攻击。这一次,楼观道又要设计陷害沙门。今日西土局势的变化不过是他们其中的一个布局而已,虽然这个布局没有成功,但结果却差不多,都是混乱西土局势,只不过楼观道失去了对局势变化的控制而已。就长安而言,当前的对策应该是确保西北的稳定,所以,长安必然对西北军有所倚重,对在西北拥有强大势力的楼观道也会礼让三分,如此,当中土爆发风暴之时,必有助于楼观道嫁祸沙门,再一次打击我沙门。”
“风暴?什么风暴?”毛宇轩惊讶地问道,“咱们这次东去长安寻仇,还会掀起一场风暴?”
“咱们有多少实力?南下寻仇还要藏匿身份,哪来的实力掀起一场风暴?”伽蓝冷笑道,“我们不过适逢其会罢了,但只要掌握好机会,必能从中渔利,不但可以化解沙门之危,诛杀仇敌,还能乘机打击一下楼观道。”
“伽蓝,到底是什么风暴?”毛宇轩愈发疑惑了,“此事和明公是否有关系?你不是说与明公一直没有联系吗?既然没有联系,又如何知道这些秘密?”
“秘密来自薛德音。”伽蓝说道,“有些事我还没有完全想透想明白,但明镜师叔的一番话,让我想通了很多事情,对未来的推测也就愈发明晰。”
毛宇轩不想费神推衍这些东西,直言不讳地问道,“接下来干什么?总不至于一直站在这里望着佛塔想师父吧?下雪了,龙城那边的兄弟一时也回不来,这里就咱们两人,总要干些什么,为尽快离开敦煌做准备。”
伽蓝没有答话,仰头又喝了一口酒。
“伽蓝,你回来的消息已经传来。老狼府,太平宫,还有藏匿在敦煌的诸虏秘兵都已经盯上你了。一个死而复生的人,其背后的秘密太具诱惑力,你要小心一点,还是待在卫府安全。有什么事你不方便做,不凡由咱出马代劳。”
伽蓝把酒囊递给毛宇轩,若有所思。自己出现在冬窝子之后,各方都会把消息传出去,虽然西土局势瞬息万变,其变化之结果短期内也传递不到敦煌,但各方秘兵会根据己方的利益需要拿出相应对策,想置自己于死地的还是大有人在。
既然死而复生了,既然要实现未了之愿,实践未了之诺,既然要离开西土,何必再藏头露尾?不妨彪悍出场,大开杀戒,当年的恩恩怨怨也该清算了。
“长安最近赦免了一批人,其中就有薛道衡的家眷属从。”伽蓝说道,“据薛德音说,弘化留守府的元弘嗣本来派遣了且末鹰扬府的一火卫士护送他们北上,但因为阿柴虏突然攻打且末,护送卫士全部阵亡,导致他们差点落入阿柴虏之手。我在突伦川救下薛德音后,薛德音希望我把他们安全护送到敦煌,据说元弘嗣另外派人至敦煌接应他们,所以薛德音只要到了敦煌就基本上安全了。从楼观道和陇西李氏联手找寻薛德音一事来看,元弘嗣如此大费周章保护薛德音肯定有原因。”
“我的计策你已经知道,就是借助薛德音之力,从元弘嗣手上拿到东去长安的通关文牒,而要让元弘嗣心甘情愿地帮助我们,最好的办法就是佯装追随薛德音加入到那场可能爆发的风暴中去。”
“在河西,在陇右,元弘嗣无法只手遮天,所以他不得不费尽心机保护薛德音,而过了黄河就是京畿,到了京畿不要说元弘嗣,就是楼观道也不敢为所欲为,至于我们,更是不堪一击,所以,我们若想实现全部计策,不但要赢得元弘嗣的信任,还要缓和与楼观道的激烈矛盾,让他们都为了自身利益而不得不设法帮助我们。”
“故此,在我西北沙门与楼观道没有平息争斗之前,必须确保薛德音的安全,必须把薛德音完好无损地交给元弘嗣,竭尽全力阻止元弘嗣和楼观道因为薛德音而爆发正面冲突。”
毛宇轩心领神会,“咱马上通过卫府和鹰扬府,找到元弘嗣派来敦煌接应薛德音的人。”旋即又问道,“赦免圣旨在哪?是否到了卫府?”
“我打听过了,圣旨没有到,肯定被留守府压下了。”
毛宇轩的脸色顿时凝重,“如此说来,元弘嗣有杀人灭口的打算。”
伽蓝轻轻颔首,“换了你我,也会如此。元弘嗣想必知道有人也在寻找薛德音,迫不得已的情况下,他只有杀人灭口了。薛德音自己也清楚,所以他在且末的时候,拼死逃亡,遇到我后,又想方设法寻求保护。”
“他现在在龙城安全吗?”
“师兄和文谦兄,还有布衣、熊霸、长歌他们如果知道你说出这番话,必定群起而攻之。”
“很是想念长歌,几年没有见到他了。”毛宇轩笑道,“除此之外,还有什么事?”
“你不要大意。”伽蓝告诫道,“太平宫的势力遍布河西,楼观道的河西信徒更是众多,一旦老君殿的寒笳羽衣把消息送到敦煌,太平宫肯定要拿出对策,竭尽全力查找圣严寺和元弘嗣联手之证据。薛德音固然是证据之一,但一旦元弘嗣派来敦煌接应薛德音的人被抓获,那也是重要证据。你想想,一旦中土那场风暴爆发了,楼观道和陇西李把证据呈奏给皇帝,后果是什么?西北沙门逃得了干系吗?”
“咱知道轻重。”毛宇轩郑重点头。
“还有一件更重要的事,那就是长生库。”伽蓝说道,“西土局势乱了,中土局势乱象已起,丝路濒临断绝,圣严寺的财富会急骤减少,河西其他寺院也是一样,等到有一天河西也乱了,圣严寺更是岌岌可危。人无远虑,必有近忧,为了防患于未然,长生库的子钱不要再放了,而是迅速回收本息。”
毛宇轩犹豫了一下,问道,“这是明镜师叔的意思?”
“明镜师叔对天下局势的看法并不悲观,对丝路还是抱有很大幻想,但事实上这是错误的。”伽蓝说道,“我们要离开西土了,十年之内恐怕回不来。在离开之前,我们必须帮助圣严寺最大程度地充实长生库,必要的时候,不惜动用武力巧取豪夺,劫掠河西。”
毛宇轩诧异地望着伽蓝那张冰冷的面孔,“伽蓝,你越来越像师父了,神神秘秘的,能掐会算了?”
“沙门的生存,圣严寺的生存,首先需要的是钱财,是庄园,是商铺,是作坊,是长生库,没有钱财,拿什么去慈悲爱施?又如何去普渡众生?”
“你确定要这么做?”毛宇轩严肃地问道,“明镜师叔是否同意?”
“明镜师叔说,菩提寺毁了,太平宫总该付出点代价。”伽蓝冷笑道,“这次的主要目标,就是太平宫在张掖的良田和草场,劫了它。”
“这会殃及无辜。”毛宇轩说道,“长生库一旦紧缩子钱,丝路又断,河西很多商贾必绝生机。”
“慈悲爱施,普渡众生,是要付出代价的。”伽蓝叹道,“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
注释:
和尚、上座、长老:
在佛教的律制中,初出家的,叫做沙弥(意思是勤加策励,息恶行慈)。
生年满二十岁,受了比丘戒,称为比丘(意思是乞士——上乞佛法,下乞饮食。中国人误传为「德比孔丘,故称比丘」,那也是笑话)。比丘:梵文bhikkhu,又作比呼。意译乞士、董士、破烦恼、除馑。满二十岁,受了具足戒的男子称作比丘(俗称和尚)。比丘需守二五○条戒律。然而和尚一词在佛教中实际不是每个受具足戒,乃至出家的人可以称呼的。经云:和尚如父,阿奢黎为母。和尚翻译成亲教师,一般只有寺院的住持才能叫和尚。
受了比丘戒的五年之内,不得做出家同道之师;五年之后,若已通晓戒律,始可以所学的特长作师,称为轨范师,梵语叫做阿梨耶,受人依止,教人习诵;到了十年之后,可作亲教师。
到了二十年之后,称为上座;到了五十年以上,称为耆宿长老。
长生库:
寺院经济的一种。
寺院经济主要是以田产为主,大致有以下几个来源:一是朝廷的敕赐。二是官僚豪富的捐献,或是他们自带部分田产设置寺院,招集僧徒,耕种土地。一些公主、后妃、宦官、贵戚,为了在统治阶级内部相互倾轧的斗争中保住自身或私家财产,变相地把田产转移到寺院。三是僧侣地主的购置与巧取豪夺兼并巨户,形成越州跨府的各种庄园。
除上述…以外,城市寺院还兼有经营活动,也有残酷的盘剥行为。有的经营工商杂业,有的开当铺,更多的用放高利贷剥削,即所谓的“长生库”或“无尽藏”,索取的利率竟高达月利20%。
寺院经济由政治庇护,靠财经资助,有独立经营权利。
庄园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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