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掀开门帘,露出了一张清秀面孔。
这张面孔,如此眼熟!细细想来,竟与悬挂在洪州城衙门大堂内的那张天子画像几乎一模一样!蒲查阿宝见状,两腿一软,颤颤跪倒,口中已是喊出了两个字:“陛……下!”
李乾顺两根手指敲打车窗,淡淡道:“洪城太守……阿宝?”
蒲查阿宝叩首道:“正是下臣。”
李乾顺道:“宋人追兵可是来了?你守好城门,着些探马去兴庆府搬救兵来!”
蒲查阿宝一咬牙,道:“启禀陛下,门外的追兵是种师道,下臣挡不住他!他要的,是个叫朱贵的,陛下将他交出去算了!否则种师道杀进城来,咱们谁也活不了!”
李乾顺冷哼一声,道:“种师道算什么!朱先生你看……”
素扇一抖,朱大贵露出半边面,轻笑道:“陛下只需拨两千兵马与朱某,顷刻间便叫那种师道退却!”
李乾顺点了点头,淡淡道:“阿宝,将你手下兵马全数交与朱先生吧!”
蒲查阿宝沉默半晌,却是说道:“不给!”
李乾顺拧眉:“不给?”
蒲查阿宝面不改色,道:“不给!嵬名阿吴大帅不让给,梁皇后不让给!”
“放肆!”李乾顺怒道:“你信不信,我这就走出城去让宋人抓了?到时候,嵬名阿吴、梁蝶花不处死你,又怎能谢天下?你给不给?”
蒲查阿宝道:“不给兵马,至多我一个人死,给你兵马,我全家都要死!陛下可怜下臣一家老小,就交出朱贵吧!”
李乾顺脸色煞白,怒意难消。
一声长笑,太史昆从后一辆车上蹦下。他一把拉住了蒲查阿宝的手,轻声说道:“两千兵马是什么意思?不就是两千个人么?两千人交给朱贵,又哪里是交给皇帝了?朱贵率领两千人,自是要出城交战,到时候你把城门一关,种师道他抓不抓得住朱贵与洪州城又有何干?”
蒲查阿宝回过头去耸动几下,再转身时已满脸堆笑。他咧着大嘴,恭敬无比对太史昆道:“这位兄台所言极是!我这就将两千兵马拨于朱贵先生!”
只片刻,蒲查阿宝果然凑齐两千人交给朱大贵,吩咐手下开了南城门,不由分说将朱贵一群逐了出去。
可怜这两千兵丁,手无寸铁,面黄肌瘦,里面还掺杂了四五百口妇女。说来也是,这两千人本就是洪州城最贫困的穷苦老百姓,又哪里对得起兵丁二字呢?
远处,种师道率着五千精锐闲得直想打瞌睡,近处,朱大贵提着皮鞭四处抽打,可无奈两千苦寒百姓死活就是摆不成一列队。
实在没法子,朱大贵掏出二十贯钱每位百姓分了十文,有钱到手,百姓们认真了许多,虽是没排成剧本中的八卦阵,也好歹的倚着城墙布成了个“一字长蛇阵”。
好算是煎熬到了头,趁着朱大贵阵型还未散乱,种师道连忙高声大喊:“神人!朱贵你不愧是兵神!你布得这个浑天八卦……呃……一字银龙阵果然玄妙无比,种某破不了!今日,只能放你去了!”
朱大贵连忙按照剧本要求笑了三声,大喊:“承让,承让了!”
种师道大呼:“朱贵,你一个堂堂大宋子民,何苦叛逃去夏国!难不成你真想要背负百世骂名么!”
朱大贵一摇素面折扇,朗声道:“朝廷昏庸,不识良人!我朱某忠君爱国,却因才华横溢处处遭人排挤陷害!我若是不逃,难不成要让那些昏官害死吗?种公,你乃忠臣,今日我给你一个承诺,朱某毕生不为夏国出谋攻宋!你可是放心了?”
“唉,可惜可惜啊!江湖盛传,得朱贵者得天下!可怜我大宋朝堂之上无人识才,竟致使朱郎远走他乡!”种师道蹉跎几声,叹道:“朱贵,我种师道相信你的为人!今后你便好自为知吧!但愿今生今世,种某不与君在战阵上相逢!”
“如此,朱贵恭送种公了。”朱大贵有模有样的拱了拱手,种师道长叹一声,喊了声撤,带着五千精锐返回大宋去了。
城头上,蒲查阿宝与其一众手下看的两眼发直,不过远处看过许多次排练的太史昆、李乾顺等人却是毫不为奇。
李乾顺攥着拳头,恨恨说道:“太史昆,为何蒲查阿宝不听从朕的话,却单单听从你的话?”
太史昆低声道:“其中缘由微妙的紧啊!口才好是一方面,最重要的是,我拉他手的时候塞给他了几张交钞。”
“……”李乾顺一阵气闷。
“唉,塞得着急了些,也没数数是几张!那可是一千贯一张的大钞啊!小李皇帝,这钱你得还给我啊……”
十八 乞丐本色
一千马军拥簇着四架马车,疾驰在夏国官道之上,远远地,兴庆府城墙已是历历在目。
一千马军,乃是兴庆府驻守大将仁多保忠的亲兵,从接到洪州城呈报,到接皇帝回京,一千六百里地他们竟是只用了三天时间。
马车上坐着的,自然是太史昆、李乾顺一行人。李乾顺掀开一角窗帘,望着兴庆府的城墙,眼神中竟是一片留恋之意。
太史昆却也是坐在李乾顺车中的,他微微一笑,道:“想家了么?不如咱们在兴庆府玩上几日再去梁园吧!不知道我们有没有机会参观一下你的皇宫呢?”
李乾顺凄凉一笑,道:“我的皇宫么?抱歉了,现在我连兴庆府都进不去,就莫要说回皇宫了。”
太史昆惊奇道:“小李皇帝,你竟然惨到如此地步?你说一个人究竟昏到什么程度,才能混成你这般模样?”
李乾顺不喜不悲,淡淡说道:”我年幼时,是我母后摄政的。那时候我坐在朝堂之上,她坐在珠帘之后。虽然朝中之事都是她说了算,但最起码我还能享受到皇帝的礼遇。
母后过世了,梁蝶花乱政,她说她也要学着母后坐在朝堂之上。纵观整个历史,母后垂帘听政的事端很多,但皇后垂帘的……我丢不起这个人,就拒绝了。
结果第二天,她手里多了份太后遗书,说是令我去梁园休学,由梁蝶花监国摄政。哈哈哈,如此一来,我竟是母命难违,连兴庆府都进不去了。”
太史昆闻言,也只能对李乾顺投去怜悯一瞥。果不其然,马队在兴庆府城门前拐了弯,顺着外城墙往西北方行去。
如此行出十里,一片波光粼粼的湖泊出现在众人眼前,湖畔一个郁郁葱葱的大庄园,那便是梁园了。
走得近了,才发现梁园的过人之处。若说它是一座庄园,还不如说它是一座城池来的恰当。
三丈高的城墙,双叠楼的城门,整座梁园占地五里方圆,其规模竟是比兴庆府不遑多让。
护驾的马军在梁园前一里便停下了脚步,放任太史昆、李乾顺的四驾马车向梁园城门驶去。在梁园城门前迎接皇帝大驾的,居然只有一个白面无须的老头。
这就是夏国皇帝受到的待遇,皇帝连国都、皇宫都进不去也就罢了,居然去一座私人开办的学府,迎接他的也就只有这么一个老头子。
最让人唏嘘不已的是,就这么一个老头子,竟然也给皇帝甩了脸色。老头阴晴不定地盯着马车瞧了一阵,冷冷说道:“梁园正门禁止车马入内,陛下下车来,随老奴走吧。”
李乾顺抽了抽嘴角,面无表情走下马车。太史昆几人倒也无所谓,一个个随后跳了下来。那老者挨个扫视了众人,口中含糊念叨几句,转身领着众人走进了梁园。
梁园风景自是不错,溪流、水池、假山、宫宇随处可见。时值五月,植物繁茂、鲜花盛开,好一个梁园,处处锦绣。
太史昆落后两步,压低了嗓音问李乾顺:“老鬼是个什么玩意?”
李乾顺嘟囔道:“太监。”
“我约莫着也是这么个玩意。”太史昆溜着牙缝说道:“太监不是伺候皇帝的么,怎么见了你他还这么拽?”
李乾顺道:“这太监是姓梁的,你说他能不拽么?”
太史昆道:“他是梁氏一族派来监视你的?”
“应当说是监管。”李乾顺恨恨道:“自我记事时起,老东西就时时盯在我身边,我的衣食住行,都是他说了算。”
“有这么个老鬼在身边,麻烦的很啊!”太史昆拍了拍额角,道:“一会儿,哥哥我先把他收服了!”
李乾顺轻轻一哼,不置可否。
众人在如画美景中穿行了约莫三里路,来到了一处别院前。观此别院,占地三十余亩,亭台楼阁一应俱全,仅宫殿般的房屋就有二十几间。院门悬着一块牌匾,上面用篆体汉字写着“天子讲读院”。
这处别院,就是李乾顺在梁园的住处了。众人进得院来,才发现院内景色远非其外表那样华美。
人踪,院内半点也无。植物长得疯狂,枝条将道路塞得满满当当,却是无人修剪;宫殿般的大宅墙漆大片大片的剥落,多数窗框上都没有窗扇。连那院中的一个水池,都是覆盖了一层厚厚的苔藓,池中有没有金鱼不知道,但蛤蟆叫声却是不绝于耳。
李乾顺低声自嘲道:“这就是皇帝的居所,各位羡慕么?”
众人皆咋舌不已,暗自叹气。
终于,一座勉强算是门窗兼备的大宅出现在众人眼前,前面带路的梁太监也就在这所大宅前停下了脚步。他回过头来,阴森说道:“皇帝寝宫已到!尔等不得入内,自己个儿找个偏殿去安身吧!陛下,舟车劳顿,且随我来歇息。”
未等李乾顺应声,太史昆上前一步,瞪眼说道:“老鬼,你一口路上嘴里喋喋不休,可是在骂我呢?”
可别说,梁太监这一阵子因为走丢了皇帝,挨足了梁蝶花的训斥,连皮肉之苦都受了几次。他这一路上,还真的是在脑海里将小皇帝连带着太史昆一伙骂了个遍。如今他听了太史昆如此一问,不由得愣了一愣。
太史昆恼火道:“死老鬼,果然是背地里骂我来着!丁豪,给我打!哎,记住别打脸!”
梁太监听到太史昆这声“打”字,竟是不怒反笑,道:“村野狂徒!居然敢在本座面前言武?真是真是找死!”话罢,梁太监一抖双手,那十根手指上套了五双乌光闪亮的钢指甲,看那色泽,一准儿是抹足了毒药的。
老太监能说出这番狂言,乃是来自他的自信。说起来,这老太监本就是夏国宫廷中数一数二的武功高手,多少年来,死在他手下的刺客、乱臣不计其数。否则想当年的小梁太后也不会将看护小皇帝的重责交给他。
只可惜,梁老太监今天的对手是丁豪。
丁豪是一个乞丐,一个可以与卢俊义交手百合且占了上风的乞丐,一个武功高强、却全然不懂江湖礼数、武林规矩的乞丐。
梁太监的起手式还没有摆好,丁豪已经冲了上来。寻常高手过招总是要先相互试探几招的,可是丁豪却没有这个习惯。
丁豪一出手,就是以命搏命的招数,犹如街头抢包一样决绝。
梁太监慌忙迎战,两人眨眼间交手一个回合。
此回合,梁太监踢中了丁豪的大腿,丁豪掰断了梁太监的一双手腕。
电光火石间,第二回合又过。
此回合,梁太监转身想跑,丁豪扑上去踢断了梁太监一条腿。此腿,就是方才踢中丁豪的那一条。
弹指间,第三回合过手。
此回合,梁太监嚎叫着在地上打滚,丁豪不紧不慢从腰间抽出一柄两尺短剑,架在了梁太监脖子上,回头露齿一笑,问道:“昆哥,要死的还是要活的?”
太史昆连忙大喊:“活的,活的!这人还有用呢!”
“噗嗤!”两尺短剑一下捅入梁太监肋下,没入至柄。丁豪站起身来,对着太史昆咧嘴直笑,一副邀功请赏的样子。
“哎!”太史昆惊呼一声,转而气急败坏道:“丁豪啊丁豪!不是说要活的了么!你怎么……”
“没事儿!心下三寸六厘,肝上两寸七厘,他死不了的,就是得受上半年活罪。”丁豪嘿嘿一笑,道:“敢在背地里对昆哥碎碎念,这下场算是便宜他了!”
“你……你……难不成你从前想要出名的时候,都是这般与人过招的?”
“嗯,一般都是三回合解决战斗,然后对方半年半死不活。”
“半年……”太史昆苦笑一声,道:“我还想拿这个老太监做点文章呢,比如让他去做个卧底什么的,这下可好,人让你给废了!”
不过呢,一旁的李乾顺倒是高兴的很。看着老太监的惨样,他的嘴角上露出了难得一见的笑容。李乾顺道:“无所谓啊,这老东西本来就是梁氏族人,他就算是死也不会背叛梁家的!他现在这个模样就很好,我看了很开心!丁豪是吧,等我有钱了一定好好赏赐你。”
太史昆叹气道:“老太监一死,梁氏不会报复咱们么?”
“他活着,梁氏也不会因此将朝政还给我;他死了,梁氏也不敢因此杀掉我。老鬼充其量不过是个奴才,活着有点用,死了也就死了,对我没什么影响。”李乾顺莞尔一笑,道:“顶多,就是梁氏因此怀疑你们。不过太史昆你有话在先,说是到了梁园就没我什么事了,哈哈,你自己头疼去吧!走,别管死老鬼了,来参观参观本皇帝的居所吧!”
话罢,李乾顺一脸轻松的走进了那个所谓的寝宫。
太史昆愣了一会,对李巧音道:“巧音小弟,你看这老太监还有的救吗?”
李巧音耸了耸肩膀,招呼了马植、皇甫瑞二人帮忙,抬起太监去侧殿了。太史昆招呼余人,跟上了李乾顺的脚步。
十九 你们羡慕朕么?
“入梁园了?”
“回禀皇后娘娘,入了。仁多保忠亲自派人接回来的。”
“他身边还多了几个人?都是什么货色?”
“都是汉人,尽是些江湖术士一类的蒙混骗子吧!不过其中有个叫做朱贵的,倒是个兵法大家。”
“兵法大家?”被称作皇后娘娘的女子眯起眼睛,问道:“梁乙尧,你也治兵,朱贵此人比起你来如何?”
“这个……臣不好说。”被称作梁乙尧的壮硕男子答道:“据洪州太守所言,朱贵以两千民兵在城下布起玄妙大阵,竟是惊走了种师道与他那五千骠骑军!且种师道对朱贵的评价是:得朱贵者,得天下!”
“天下……”皇后默念几声,抬头说道:“你们几个,就任由那些个汉人跟着他进了梁园?”
“这都是梁乙舜的安排!”梁乙尧飞快说道:“娘娘,梁乙舜这些日子刻意交好那人,无非是想有一天能够‘挟天子以令诸侯’……”
“好了,休要再说了。”纱帐后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