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东西,不用说也是名贵非凡。六月天本应是炎热无比,可是屋中却清凉舒爽,尤其是身子右侧为甚。太史昆侧目看过去,原来是一尊水晶盆中放置了一块寒冰。不过许久过去,寒冰竟然不退不减,一丝融化的迹象也没有。太史昆勉力伸出手指摸了一下,只觉得指尖滑腻,这才知道原来盆中的是一块状若寒冰的良玉!
这种品色的玉璧,天下有几人能够见得?再看那绸布质地的窗帘,风能从帘中透过,帘却是纹丝不动!而散落于地上的蒲团,触摸上去柔软细腻,哪里还有蒲草的质感?
太史昆暗自感慨,同时进屋子来的完颜宗望亦是有所感触。他捏起一个蒲团,唏嘘道:“这么一个坐垫儿,竟是胎蛇的皮裹住稚鹿的筋,经过金丝楠木蒸煮再脱水脱脂后编制而成的,这还不算,坐垫儿里还有韧劲极足、来自极北之地的冰熊绒毛,所以坐上去才会这样舒适有弹性!小小一个坐垫,就用了这么多珍贵的材料,伤害这么多生灵,你们说说,这是不是亡国之兆呢?”
耶律大石哂笑一声,手指屋中央大几道:“小小一个坐垫算什么!宗望兄你来看看,可是能够说出这张桌案的来历?”
太史昆随着他二人看过去,只见这张齐膝高、七尺长宽的大方几颇为古朴,用料扎实,别的也看不出有什么奇特之处了。那完颜宗望显然见识也有限,他亦是摇摇头,表示看不出桌案的来历。
耶律大石合上折扇儿,边绕着桌子踱步,边徐徐说道:“这张桌子,乃是汉武帝所用过的。想那霍去病北伐至狼居胥山,在冰天雪地中竟发现一株本应生活在南方炎热之地的铁木,更为难得的是,此铁木极为粗壮,四人不能合抱。去病大感惊奇,欲将此铁木砍伐,无奈铁木木质坚硬,砍伐不动,于是去病命三千匈奴战俘用火热的铁汁徐徐腐蚀,终于在七七四十九天后,将铁木伐倒。
后来铁木被运回长安,用三百名工匠,耗费一年时光,用金刚砂将铁木打磨成了这张桌案。也就是说,这么大一张方桌,没有任何拼接的地方,完全是一点一点磨制出来的!而这张桌案后来安放在麒麟阁中,为汉朝各代皇帝学习兵书所用!”
太史昆、完颜宗望听了这段典故,皆啧啧称奇,想不到这样一张没有任何花纹的大方几,竟是经历了千年岁月。
耶律大石继续感叹道:“霍去病砍伐的这株铁木,在狼居胥山下已经生长了千百年之久,早在猃狁一族统治草原的时代,就有了关于这株铁木的记载!它本是草原人祭祀的百木之王,不知道吃了多少虔诚的香火,却只因霍去病的一个念头,便被连根毁去,而草原之上,再也没有百木之王这个称号。汉人怨恨草原人的野蛮,殊不知,在草原人的眼中,汉人亦是没有信仰的粗野之人呢!”
耶律大石拍了拍了手,结束了这个话题。许多个仆人鱼贯上前,在端茶送水的同时,还在这张历史悠久的大方几上展开了一幅地图。与天京城那些精度、比例要求极为严格的地图不同,这幅地图的丹青水准绝对达到了大师级的水平,图上一山一水描绘的极为写意,展开画卷后,竟是拥有一种将观看者带入另一个世界的感官效果。但是有一点,因为这幅地图过于重视艺术效果,所以在比例上难免有些偏差。
随着地图摆放到大方几上的,还有一支漆盒,漆盒打开,却见里面是些与国际象棋颇为相似的雕塑棋子。这些雕塑不仅仅是做工优雅,且用料皆是各色的宝石、象牙、贵重金属,名贵非凡,而雕塑的内容,则是些拿着弓箭、长枪的小人,马、狼等动物,还有些袖珍的战车、塔楼、粮车等。
这种棋子的功能,太史昆是明白的。在天京书院讲武课堂上,这种样式的棋子亦是作为教具出现,其作用就是在地图、沙盘上推演战术所用。当然,天京书院的木头棋子,在美观程度上时无论如何也无法与大方几上这一套相比了。
大石挥挥手,屋中的仆人皆小心翼翼的退了出去。他挨着太史昆坐下,客客气气的说道:“军国大事一节,本应由太傅大人承担,我与太师大人,就一并听从宗望兄讲解吧!”
宗望脸上的醉意已经消失的一干二净,他拂袖而起,指点着地图上渤海附近说道:“铲平了天京城,普天下也就没什么可以与我们为敌的势力了,而天京城中战斗力最强的,则是麒麟军。
依托着天京雄城的麒麟军,几近无敌,就算是我们也无法战胜他,不过若是野战,麒麟军的战力立刻便要下降五成。这麒麟军成军不久,且极少练习队列,这也就是说,在行军途中,士兵散乱掉队是必然之事,战力怕是还要下降三成!这也就是说,麒麟军遇上的是一场长途跋涉后的野外遭遇战,其力量只能剩下两成!
当然,两成实力的麒麟军仍不可小窥。幸好,麒麟军作战完全依赖于沉重的弹药,如果士兵们的弹药消耗干净,而后勤运输没有跟上的话,麒麟军就是一只纸老虎,只需三千精锐契丹骑兵,就可歼灭三万麒麟军!”
太史昆听得眉头一挑,大石在他身边拍手道:“说得好!这场野战该如何布置呢?”
宗望道:“战斗的地点,不能够离天京城太远,因为麒麟军知道以其后勤运输的能力来说,他们作战的范围不可能太远,所以如果埋伏在太远的地方,例如镇州、高昌、临潢府等地,麒麟军很可能不敢前来。而想要切断天京城与麒麟军之间的运输线,又必须保持一些距离,否则未能切断其运输线,让弹药绵绵不断的到达麒麟军手中,这仗就不好打了。”
太史昆嗤笑不断,大石却饶有兴致的问道:“宗望兄,战场到底应当选在哪儿呢?”
宗望捏了一枚棋子,轻轻放置在地图上,道:“大同府!必须是大同府!天京城离大同府并不远,且还是麒麟军熟悉的地方,因而他们一定敢于出征的!而天京城到达大同府的补给线,要么往北出关绕羊城,要么南下大宋绕洛阳,当然,还可以从艰险的太行八径中穿过去!如果让我猜测,我觉得天京城这帮人一定会走太行山内,选择他们最熟悉的金陂关——飞狐关这条线路!昆哥,你最熟悉天京城人的想法,你觉得我猜测的对不对?”
太史昆摇头笑道:“过吧,过吧,你俩就一问一答的过家家玩儿吧!”
宗望哈哈一笑,又捏起几枚棋子,边放边说道:“当然,我们设伏的地点不可能是大同府,因为守城,同样也不是骑兵们所擅长的。当麒麟军从太行山中走出来,到达平原地带的时候,就是我们发动攻击的时刻!
北侧,是本次战役的主力,大石公子手下契丹、回鹘、室韦三族十二部共六十万骑兵!
西侧,是夏国叛将没藏多勃奈,领吐蕃兵七万作为呼应!
东侧,耶律沛三万契丹兵会在麒麟军过去后占领飞狐、金陂两座关口,断了麒麟军后路,同时还有一万名精锐的女真兵会埋伏在山道中,打击麒麟军的补给线。”
“至于南方嘛!”完颜宗望冷笑道:“宋驻守在太原的五万禁军会依照命令剿灭天京城反贼的,而且,与他们同行的还有一支至关重要的军队——饵军。”
“饵军?”太史昆疑问道:“这是个什么军队?你临时瞎编出来的吗?”
“不,不是凭空捏造的。”宗望道:“这支军队的用途,就是将麒麟军随身携带的弹药消耗干净。他们战斗力很差,不过人数却足够消耗掉麒麟军随身的弹药——他们拥有十万人之众!”
“十万人的炮灰?亏你想得出来!”太史昆眯起眼睛,认真的问道:“可是,你将如何引诱麒麟军进你们的圈套呢?用我吗?你应该知道,我们天京城习惯营救人质的做法,是派遣高手将我救出,或是抓住你们同样级别的人物进行交换!想引诱整个麒麟军出战,恐怕你们做不到!”
一百 信使
在完颜宗望讲解什么“军国大事”这段时间内,表面上一脸嘲笑的太史昆,实际上却是在不停的思索。他得迅速判断出来,宗望与大石两人的对话可信程度究竟有多少。
在天京城军情司刚刚成立的时候,太史昆给这个部门定下了一条规矩——每天,都要呈上一份当日的情报总汇。太史昆的这个要求,有一部分是源自于现代看报纸的习惯,当然还有一部分是源自于喜爱八卦的猎奇心理。
情报总汇的信息量很大,除去敌对势力的近况外,哪儿受灾了,哪儿丰收了这样的信息都需要标明。也难怪,在太史昆的心中,工商业始终还是放在首要位置的,哪儿丰收了,就要准备压低其出产的原材料的收购价格,而哪儿受灾了,就可以将其独有的出产物进行炒作了。作为一名腹黑的商人,这些枯燥的数字其实很有一番韵味。
当然,作为太史昆的死敌之一,耶律大石的名字也是情报总汇上的常客。现在,大石号称自己能够控制六十万草原骑兵,要知道,除去已经由太史昆控制下的幽燕地区、与女真人控制的辽东,辽国其余土地上的人口能有一千万就很不错了。而一千万人口除去妇孺老幼,能够算是青壮的男子顶多三百万人,从这三百万人中抽出六十万作为战争的参与者——这已经是最大的数字了。耶律大石如果真的拥有调动六十万兵力的能力,那就说明他已经完全掌控了辽国剩余国土上的权利。
耶律大石从前的身份只不过是一个得力干将罢了,他所归属的势力,其统治者是死而复生的耶律乙辛。不过,早在去年岁末,太史昆就看到了这样一个情报——耶律乙辛被火铳射杀,一个据称是他亲生儿子的人“耶律万摩尼”接替了他的权力。
火铳是天京城的象征,因而耶律乙辛的死理应怪罪到天京城身上才对,不过如今天京城制造并下发的火铳早已超过五十万柄,估计哪一方势力都或多或少的拥有一些火铳,所以真正的凶手是谁,难以分辨。契丹人显然也没有讨伐天京城的能力,他们只是在乙辛遇害的镇州城内搜查了一番,此事也就不了了之了。
乙辛的继任者耶律万摩尼不管是不是他的亲生儿子,都是一个名不见经传的人,而且他的母后外戚这一边也都是势力很浅薄的人家,根本无力统治一个哪怕是衰退之后的帝国。这种事情看在明白人眼中已经很清晰了——所谓的耶律万摩尼不过是个可怜的傀儡。
分析一下乙辛身边人的,最有实力摄政的人只有一个耶律大石,所以,目前太史昆不得不相信大石真的可以调遣六十万大军南下设伏麒麟军。
而宗望所说的另外几支军队,西夏叛将没藏多勃奈本就是太史昆的故人,太史昆当年将他放逐的本意是令他与吐蕃人相斗,减轻大宋西部防线的压力,不料没藏多勃奈到了吐蕃后,根本没有与吐蕃人起刀兵,而是归顺了吐蕃角厮罗王朝的统治者瞎征,而后,他玩弄了一系列漂亮的和亲、夺嫡、弑君、篡位,到如今已经是控制了整个角厮罗王朝,加之最近一段时间负责防守西北的宋军勤王回京,没藏多勃奈的势力又得到了进一步的扩大,所以,他能够纠集七万士兵可信程度也很高。而当年在上京皇宫被太史昆玩弄于掌心之中的耶律沛,如今收拢了几万契丹残兵东躲西藏到处劫掠也是一个不争的事实。
至于宗望所说的一万女真精兵,则是最能获取太史昆相信的一股力量。对于宗望的调查天京城军情司从来没有放松过,有许多证据表明,宗望的确拥有一支万人规模的私军,且训练程度很高。这支军队应该在他的胞弟完颜宗隽的带领下,在突袭开封府的战役中,此军队是作为后勤队伍使用的,在战役的收宫阶段,次军队负责押送战利品回辽阳城,并未参与到天京城之战,因而此军队得以完整保存。
最值得怀疑的,便是大宋的五万禁军与大石宣称的哪一支“饵军”了,因而,太史昆需要更多的情报,来判断这支队伍的真伪。
面对太史昆的问题,大石答道:“你的那班兄弟当然会去西京大同府营救你,不过,你并不在大同府,他们找不到你的踪迹,只好派兵出战。”
太史昆摇摇头,道:“你又如何能使得天京城人相信我就在西京?”
耶律大石与完颜宗望相识一笑,道:“这是因为我们拥有一位很专业的送信人啊!来吧,太史太师,我来为你引荐我们今后的兵部尚书!”
耶律大石拍了拍手,两名大汉架着一个几乎是昏厥了人的步入屋中。大汉将那人丢在地上,复而行礼退下。
这人骨瘦如柴,不过从他的骨骼来看,他本应是一位高大魁梧之辈。与瘦弱的身材像符合的,是他一张蜡黄的面孔,在这张面孔上,还有这一双呆滞的眼睛。
他的眼神空洞无物,对于屋中的人与物他视而不见,只是盯着窗帘缝隙内透过的一缕阳光怔怔出神,他的瞳孔扩的很大,脸上却是一副如痴如醉的表情。
对于这种表情,太史昆再熟悉不过了。在那间白天看上去破败不堪,晚上却繁华璀璨的夜总会中,他生活了许多年,在那一间间昏暗的包厢之中,每天都会有许许多多各色各样的面孔露出这种如痴如醉的表情。
那是一种每个人都知道,却又每个人都忌惮的药物,它的名字甚至都不允许书写在大庭广众之下,因而只能用它的另一个称呼——viper来表示它。
见到这个人后,太史昆的心中只有惊讶,发自肺腑的惊讶,一瞬间,他好像明白了许多事。
这个人的名字,叫做张觉。对于这个人,太史昆的心中本就很复杂。
他本来应当像马植一样,体面的生活在天京城中,他本来应当是太史昆众多马仔之一的。不过,太史昆却传授给他一条说不上是对错的不归路,并亲手将他搀扶到路的中央,再然后,太史昆拂袖而去,让他迷茫的独身顺着道路一步一步走下去。
如果是一个有着坚定信念的人,是可以昂首挺胸走完这条路的路的,即便是走到了尽头,也会含笑坠入无尽深渊。但是,张觉并不是一个有坚定信念的人,甚至他的反抗,都是在被逼无奈的情形下才开始的。而且,在此后的道路上,他从来没有能够约束住自己的手下,本应是反抗暴政的一群人,在他稀里糊涂的带领下,成为了一伙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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