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晋蘅将众丫鬟远远落下,径直奔至一念斋,来到苏辛寝房,见苏辛安好心中方是一定。
“怎么回事?”
苏辛抬头瞧他,能觉出明显的疏离,那话声不含任何喜怒,遑论关切急迫。
“有刺客。”
“可看清模样?”
“看清了。”
“可能画下来?”
“不必。”
晋蘅一怔,“哦?你认识?”
“你倒是冷静。”
晋蘅皱眉,“谁给你的胆子,竟敢对本王直呼为‘你’!”
苏辛一怔,且不管他,“是墨莲。”
晋蘅眼中含怒,“信口雌黄!”随即转身问众丫鬟,“你们可看见?”
众丫鬟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皆道:“不曾。”
小翠上前道:“回王爷,奴婢等进来的时候只见到苏姑娘一人在帘帐之后。”
苏辛微微笑笑,看吧,就知道说了也没人信,“那难道是我自己划伤了自己?”
晋蘅两步跨到近前,伸手一拽苏辛受伤手臂,力道不轻,毫无之前怜惜之意,甚至对陌生人亦不曾这般。见她伤势不重,不过皮外伤,笑道:“谁晓得苏姑娘又想出了什么花招?先是派人通报母亲昨夜之事,如今又自编自演这出苦肉计来陷害墨莲,究竟意欲何为?”
说着将苏辛手臂重重一放,伤口处霎时殷红。
☆、第四十一章 为奴为婢
“我没撒谎!”苏辛冲口而出,不禁便起身朝晋蘅靠近了些。
晋蘅后退;衣袖一挥;不假思索道:“莫要过来。”说罢也觉失态,负手转身;稳了稳声调;道:“乡野女子,来历不明;刁钻泼辣,诡计多端;不安于室;心肠歹毒。细思来;本王前阵子难道是鬼迷了心窍;竟将如此品行不端之人带入府中;徒增烦恼,还累及母亲费心,身边之人蒙冤受屈,当真不该!”
苏辛心里一沉,不禁脑中“嗡”地一下,有些微站不太稳。手臂上的鲜血冒得欢快,苏辛却觉不出疼,只是一瞬时全身僵僵木木的,好像什么都感觉不出来。
静了一晌,众丫鬟见此俱垂了头屏息,无人敢多言。苏辛试着握了握拳,手上一使力,臂上伤口崩得更开,一丝狠痛唤回她的神智,她对自己点点头,在心里说:“这次做得好,没给你师父丢脸。”随即抬头望着晋蘅笔直高挺、玉树临风的背影,在心里狠狠回想了一番蜡笔小新怪腔怪调地说“被你看穿了,老妖怪”时的场景,道:“如此,恭贺王爷迷途知返,那便将小人我遣出去吧,可好?”
晋蘅心里一跳,却是半日才转身冷笑道:“如此品行不端之人,遣出去贻害他人?”
苏辛的眼睛不由大了大,心中隐觉不好,“那……你,你想怎样?”
晋蘅不再看她,“着人将苏辛带至宋大娘处,自今日起,充作下等仆婢,凡有不当之处,责打惩戒,不必顾忌。”
苏辛大惊,“凭什么!?”
晋蘅不耐,一甩手,众丫鬟便要将苏辛拖走。
苏辛挣开众人,“我好好一个守法良民,并未做下什么大奸大恶之事,凭什么说被贬为婢就被贬为婢?你看我不顺眼,赶我出去不是更为彻底?眼不见为净,总比留在府里头污了您那双尊贵高明的眼睛强吧?”
晋蘅看了她一眼,“粗使丫头而已,怎有机会见到本王?拉下去。”
苏辛只觉天旋地转,王母娘娘的,这跟她想得不一样啊,老天又跟她开涮呢吧?却也只能边被拖着朝外走边胡乱嚷道:“你怎能强人为婢?哪有这样的王法?诶,别拽着我啊……疼……”
晋蘅皱眉,小声朝左右道:“吩咐人先给她治伤。”
却说萧氏,见晋蘅闻说苏辛遇刺便匆匆而去,心下冷笑了三声,新仇旧怨一并浮起,正自心下思量,忽地闻报,那苏辛竟被贬去做了个下等粗使丫头,当即一愣,蹙眉寻思。
田嬷嬷怔了半天,忽上前低问道:“那,荣华汤……”
萧氏柳眉微拢,“把小王爷给我请来。”
晋蘅再次拜见萧氏,却见萧氏脸上三分冷笑,听她道:“好小子,我不允之时千方百计也要纳人家为妃,我这儿好容易想了这些时日,终是得了个万全之计欲将她的身份遮掩过去,让你们体体面面地成了礼,你却又将人家贬成了粗使丫头了?合着我这些时日的劳心劳力,通通都是白费了,合该吃力不讨好,做个老糊涂!”说着便是拍案一响,唬得门口侍立的小丫头一哆嗦。
晋蘅本是无来由心烦意燥,处理了苏辛之事便什么都懒得想,一个人径自去了书房欲待安静片刻,不想不一时便有萧氏差人来请,虽不愿动,却也只能再走一遭。如今听萧氏这么说,才意识到错处,俯首道:“原该立时便来亲自回秉母亲的,是儿子一时疏忽,想不周到。”
萧氏“哼”了一声,“口口声声说毁了人家姑娘名节便须得负责到底的人是你,我琢磨着也对,你向来便是个懂事仁义的好孩子,也不枉我这些年对你的关切教导,终是不负你父亲了。如今却是怎么了?好端端的,什么大不了的事,你发疯似的把人家贬作奴籍?”
晋蘅先是不忿,以为萧妃为苏辛跟自己兴师问罪,还将他父亲搬出来,难道他如今便对不起先辈,成了个十恶不赦之人不成?本就心烦,听了这番话更是心中不平,隐然怒气升腾。听到最后却又怔了一下,“儿子何时将她贬作了奴籍?”
萧妃凉凉一笑,“都当了下等丫头,任管家奶奶随意处置了,还不是奴籍?”
晋蘅皱眉,“儿子只是,”只是什么,他竟也说不上来了,顿了半晌,方道:“苏辛心机深沉,不适合迎纳为侧妃,她妄图构陷墨莲,儿子只是给她些教训,并未真将其打为奴籍。”
萧妃“哦?”了一声,垂头暗思,旋即严肃道:“刚刚的刺客是怎么回事?”
“苏辛说是墨莲,十足荒谬。”
萧妃心下一动,缓缓点头道:“原来这样。不想她竟是这样的人,我还道她本分,原是看错人了。”
晋蘅只觉心里更加烦躁。
“这苏姓女子忒也大胆!”晋蘅从烦躁中被惊了一跳,那萧氏竟拍案而起,“竟敢在咱们府上弄这些个勾心斗角之事!我平生最厌恶的便是这种无端兴风作浪之人,难为我竟为这样的人思忖了好些时候的权宜之计?当真气煞我也。”
晋蘅明白萧妃口中的“权宜之计”当是为苏辛觅得了个体面尊贵、堪配王府的身份,但这于萧妃,乃至任何一个贵官命妇,似乎都不是什么难事——古来和亲的“公主”,不都是现成的先例?只是萧妃这么说,他便也只好这么听,毕竟,能让她想通和接受让苏辛这样的平民女子立为侧妃,实属不易。
“她倒是聪明,知道你那四个侍妾都不过是摆设,直直地便对墨莲下手。”萧妃复又坐下,瞥了一眼立在当地的晋蘅。
晋蘅微微皱了一下眉。
半晌,萧氏凉凉地道:“既是这般蛇蝎女子,便真就贬作奴籍,亦不为过。”
晋蘅抬头。
萧氏“哼”笑一声,“不舍得了?没出息!”
晋蘅遭此一激,心下本就极不耐烦,冲口道:“有何不舍?任凭母亲处置便是。”
萧氏状似一愣,瞪了他一眼,摆手道:“回去歇着吧。”
“儿子告退。”晋蘅施了礼慢慢退出,却不知那向来良善的萧氏所言并非气话。为这一事,日后晋蘅便多受多少苦楚,也算他时运不济,又一个自作自受,可见这世上,说不准什么时候,人就给自己做了绊脚石……
却说苏辛,当此大变,她倒是真有些黔驴技穷了,一个人坐在被宋大娘遣送到的厨房角落,瞪着眼面前儿的一大盆杯箸碗筷,愣愣地不知如何是好。难道做过了?过犹不及,现在晋蘅不止对她厌烦挑剔,竟达到了恨恶的程度?她只是想让他将她送出府去啊,不想,偷鸡不成蚀把米……如今,却要如何收场?
正自愣怔,忽地一名十六七岁的女孩儿捧着碗黑乎乎不知什么的东西走至近前。她长得甚是面熟,苏辛一时想不起在哪里见过她,只是疑惑地看着她。
那女孩儿青缎坎肩儿,内罩雪绫窄袖衫,十分精神,见苏辛眼中带疑,道:“这位姐姐,我是王爷院中的芸儿,前些日子曾见过的。”
苏辛一怔,“哦,”看了看她手上托着的药,“我刚喝过了,臂上的伤不碍事的。”
芸儿一笑,“这并不是治伤的草药。”
苏辛皱眉,“那是什么?”
“姐姐好糊涂,如今王爷心思已远,您偏偏昨日又得幸承欢,自是怕有个万一,上面才吩咐下来的。”说着将那药碗往前递了递。
苏辛虽不甚明白,却也听懂个大概,脸上通红,心中大恼,“得幸”他个大头鬼!“你说明白了!到底是什么东西?”
芸儿支吾了几句,“避子之药。”见苏辛脸上煞时刷白,又不忍心道:“姑娘莫想不开,这也是为姑娘好。如今姑娘的景况……还是如此为好。”说罢又将手中之药朝前递了三分。
苏辛半天没言语,接过那药碗,道:“是晋蘅吩咐的?”
芸儿低头不语。
“这药可会对人体有伤害?”
芸儿抬头看了看她,摇头温婉道:“应是不会。王侯富户家请来的歌姬常用此药,外头的秦楼楚馆里也常备着,人家都没事,姑娘自然也不会有事。”
苏辛闻言顿时气血上涌,如此羞辱,她凭什么要忍着?再瞧那女孩儿,蓦地想起,可不是曾经见过么?上次相见,便是在墨莲装病时节,她忙前忙后,甚是殷切。
“当真是晋蘅派你来的?”
芸儿笑了一下,“您快喝了吧,这碗不喝,也会有下一碗送来。”
苏辛心念电转,若是墨莲所为,她既想置自己于死地,那这药里……不过她应不会这般大胆,如果因此而出事,她也难以摘清。转念又一想,如今晋蘅已对自己的生死不甚在乎,那墨莲大可说自己是服毒自尽,凭着晋蘅对她的信任,总不会有什么大事,即便晋蘅有所察觉,墨莲也大可说自己诬陷她在先,她这是气怒不平、一念之差!量来晋蘅也不舍得对她深责……
越想苏辛越觉得悲凉,心中对晋蘅的怨气越深,恨不能真个就直接喝了这碗不知是什么的玩艺儿,看他到底如何处置!
正自僵持,忽地又进来一个人,芸儿转头一瞧,忙施了一礼。
☆、第四十二章 暗潮
苏辛心里更是一突,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如果说这恒王府中一明一暗有两种势力;这两种势力却都是容不得她的,都欲杀之而后快。偏偏当此关口;还两家都来全了;她倒如何是好?这进来的人,正是田嬷嬷。
田嬷嬷微佝偻了身子;咳了一阵,方对那芸儿道:“我近日感了些风寒;今儿王妃娘娘看不过去;叫我自来寻些药吃。”说着指了指厨房中一个小套间儿;正是煮药配丹的所在;也是那墨莲家杜老皮球当年躲着偷药的所在。
芸儿笑道:“可是呢;您老人家也保重身体才是,这王府里里外外的,怎缺得了您呢?便是老王妃那一处,也是片刻离不了您的。”
田嬷嬷微点了点头,又看了看芸儿手上的药碗,只见轻烟袅袅,“这丫头还没喝哪?”
芸儿点点头,为难地笑笑。
田嬷嬷一摆手,“罢了,反正老身也来了这一遭,你且回吧,我亲自看着她喝下去再去里间儿寻药吧,免得你小孩子家,心软……”
芸儿施了一礼,称了声“是”,便将手中物事放在一旁,恭敬退下。临去又看了苏辛一眼,眼中有丝得意,或曰快意,看得苏辛心下直嘀咕,倒是哪里惹到了这小姑娘,如此幸灾乐祸?小小年纪,这般铁石恶心肠,当真要不得。
如此一来,这芸儿竟是萧妃的人?苏辛不禁再度感慨,果然这王府里情势复杂得紧,剪不断,理还乱……
苏辛警惕地看着来人一步步走了过来,不禁握紧了双拳往后挪了挪。
田嬷嬷来到近前,却是左右瞧了瞧,又微回首朝大敞着的门外扫了眼,一手拿起那药碗,苏辛禁不住“啊”了声,却只见她将那药往旁边灶里本就已然星微的火中一扬,霎时倒了个干净。
苏辛一惊,“你……”
田嬷嬷看了看她,“哼”了一声,“好自为之。”说罢转头便走。
“等等!”
田嬷嬷转回身,静静地看她。
“你……为何救我?”
田嬷嬷半日方开口道:“姑娘也不是个蠢人,量来不会将此事说与人知。你只认已服了那药便罢。”
苏辛一怔,难道那药里没放什么致命的毒药?一时云里雾里,“为何救我?”
“老身也只是怕王妃迷途深陷。这近十年,她本吃斋念佛,虔心甚诚,庶几可以些微弥补些从前的过失吧……老身并不想救姑娘,只是心疼王妃而已。她,也不容易……”说罢神态黯然。
苏辛快被心里一团乱的谜团给折磨疯了,“那是什么药?!”
田嬷嬷却再也不答,背转身一步步走远,直至连最后的身影也消失个彻底。
却说墨莲房中那精致的针黹房。空无一人。外间一素衣纤细女子朝里卧在绣床上,层层珠帘悬落,被照进屋来的阳光映得珠光灿灿,如仙境然。
“你怎这般沉不住气?先时妇人之仁,大好机会没了结了那丫头,如今又挑这么个时候莽莽撞撞地去行刺?我这些年的好话都是白对你说了!”
“先生莫生气,璇儿只是……”
“莫再说了。幸好那晋蘅不肯信她,如今一切都已了结,你日后给我谨慎些!闻言明光宫近日有所动作,派出了半数以上高手出宫寻人,不知是祸是福。”
“什么?何谓‘了结’!?”
“果然女生外向!不中用!实在不中用!我说那明光宫之事你不上心,怎只留意在那了不了结上?如今是不是那晋蘅小儿竟比你父母大仇和你自身安危更重要?!”
“先生息怒,璇儿知错。只是……只是……”
“你!罢了罢了,老夫已在那老妖妇着芸儿送去给那丫头的断子绝孙汤中下了极品鹤顶红,那丫头再不会胡乱说话。追查下来,也是那老妖妇和芸儿之责。估计会以芸儿争风吃醋、心怀叵测之名了案,到时顺便除了芸儿这耳目,也算件快事,顺便让那晋蘅小儿知道知道那妖妇的手段,开开他那让猪油蒙住了的神智!”
“这……恐怕不妥。那妖妇定会让芸儿一口咬定是受我指使。”
“到时事在人为,有老杜在,大小姐还怕责难加身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