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蘅亦上前跪在苏辛身边,对晋莩道:“臣先日思念担忧爱妻,五内错乱,竟中了奸人之计夜探皇宫,实是罪该万死。但臣弟自艺成下山遇到陛下,便全心以兄长待之,绝无不臣之心,天地可鉴。望陛下念在昔日情谊,允我夫妻二人归田,逍遥江湖,以了残生。”
晋莩道:“贤弟既知朕并未羁押弟妹,此事系属误会,又何必出此生分之语?”
旁边方才与晋莩耳语的那文臣出列道:“禀陛下,恒王胆敢暗中怀疑天子,已是大不敬之罪,更何况府中失察,致使奸人有机可乘,若非陛下提早得信,今日之事还真不知如何结果。堂堂宗室亲王,为一女子便背忠忘义,焉知他日不为人所诱,做出不利我大晋河山的勾当!此罪不可泯,此人不可恕啊!陛下,三思!”激辞未毕,已是跪了下去。
苏辛叩首道:“大人所言自是圣人至理。神人无欲,圣人无情,唯理是宗。只是此圣人之道,高于阳春白雪,天下臣民能详其曲致者寥。杀一晋蘅不足惜,令陛下背负寡恩之名,使天下有能而未进之士寒心而不思仕用于朝廷,则于晋室之弊,与容一晋蘅孰甚?前朝余孽尚能详此而设离间之计,奈何我们已识破此计却反要堕入其彀中?谋臣之智为君主之辉,令汉王入关者,只顾近利而不思远忧,倒是谁家猕猴,幻出形貌,乱我衣冠?!”
那文臣少说也有四五十年纪,不意今日竟被一女子给羞辱了,只气得面皮发紫,指尖颤抖,语不成句道:“你……你竟敢……”
晋莩左右近臣多有才俊之士,那些年轻的,便暗自垂头而笑,中有一二十余新晋士子,素有辩才,那日国宴之上便对苏辛记忆颇深,此时闻此言语,再瞧她倔强薄怒模样,跪在那里挺直了身子,只觉煞是娇俏,一时直瞧得他双眼放光。
晋蘅只感觉有一道视线盯向这边,盯得他浑身不舒服,抬眼望去,正见那青年注视苏辛。他蹙了眉,狠狠盯住那青年。那青年见此目光一骇,忙垂了头。
苏辛又道:“若陛下必欲杀一人方可解气,此事既由我被掳而起,苏辛愿代夫君受戮。”晋蘅闻言喝道:“莫要胡言!”一把拽住她手。苏辛兀自道:“只是晋蘅捉拿逆贼有功,若非他先下手,这前朝太子早为其同党所救。有功不赏,非陛下素来立威之道。我夫妻本是无辜遭祸,事到如今,能活一人是一人。陛下宫中虽有贵妃为真情挚爱,但宫外手足待陛下如亲兄之谊者,还有几人?人言高处不胜寒,陛下犹是年少,一生漫漫何其修远,血浓于水,起自少时的深情挚意不可再得啊!”说罢又是一个头叩下去,“苏辛不欲陛下有人生长恨,陛下心和神畅,百姓自会乐业安居,大晋自会得天之佑,风调雨顺。我区区一女子,死不足惜,万望陛下思虑种种,念晋蘅改过之心、今日之功,饶他不死。”
刚那注视苏辛的青年进前言道:“禀陛下,王妃之言字字在理。恒王于今,声名隆盛,百姓爱其才勇,昵呼其‘蘅郎’,比之当年周瑜尤受亲慕。又因陛下素与恒王兄弟友睦,天下皆以您二位为兄弟之楷模,爱陛下之心不亚于‘蘅郎’。又因陛下九五至尊,钦敬尤甚,俱言从古至今,未见明君而为慈兄有甚于陛下者,虽武王之于周公,不能过也。俗语有云:‘兄友弟恭,万国归晋。’即本于此。若一旦不能有,万民失望,其损失不可估量。”
晋莩其实早就嫌这伙一个赛一个的巧辩之士的长篇大论烦了,但碍于教养和威仪,他还不能打断人家,心中那个抓狂啊……谁能想到会突然有此插曲呢?不是该他干脆利落地了结了那前朝太子吗?这伙嘴上一个比一个爱大晋、爱他的“博辩之士”,难道不觉得此刻立即清除前朝太子这颗大毒瘤才是最当务之急的爱国之举吗?!不过……苏辛那句“高处不胜寒”倒是当真让他心中一震。
这苏辛,口口声声她与晋蘅无辜,将一切罪愆反倒推给了萧氏和子雅,好像若真杀了他二人,他还成了包庇宠妃的昏君!她又口口声声说要代晋蘅去死,但若真赐她死了,跟让晋蘅死有何差别?当然,差别还是有的,让晋蘅反了他倒是可能的。晋莩从不认为苏辛是个满脑子舍生取义的好女子,她这么说分明是吃准了他不会要她的命,反倒将他一军,令他骑虎难下,只好放了他们。
未待晋莩开口,那苏辛又道:“陛下赐死之前,我还有一言相禀。刚刚斗胆喊那句‘慢着’,实是为陛下和晋室太平计。杀一逆贼不足道,但千万逆贼随之而起,于我晋室何利?兵者最高境界为不战而屈人之师,兵不血刃而城解。今杀一前朝太子,怎知逆贼不会立出千千万万个‘太子’?昔者陈胜吴广诈称公子扶苏,便是此理。此人虽死不足惜,但能为我所用,又何必急索其命于旦夕?以之牵掣逆贼一网打尽方是正理。”
晋莩闻言蹙眉思索了半晌,“弟妹可有妥当之策?”
苏辛这才抬头道:“陛下雄才伟略,必不欲效隋文宋祖怀柔之策,且这春寒也非陈唐二位后主般秉性柔弱。况且当年太祖皇帝也只是碍于承诺未对其斩尽杀绝,封侯圈禁自非陛下所愿,且也不是一劳永逸之计。不如便先将此人收押,细细审问逆贼人数多寡、心腹主帅等等详情,再行斟酌。更何况,留着他的命,即便他不肯招,也会引得他同党前来相救,到时再多抓些,总有人撑不住的。”
晋莩本来想,杀了春寒这活招牌,那些前朝余孽便没了造反起义的藉口,也了了这数十年来几代先帝的心头大患。但被苏辛这一提醒,他又觉得有几分道理。春寒一死,兴复前朝的最大由头虽是没了,但焉知不会由此反倒给千万个小由头释放了契机?方今正是内忧外患之时,不得不事事小心谨慎,待平安过了这一段时日,我再怕他何来?这样想着,他缓了颜色,微笑了一下,对苏辛道:“弟妹所言有理,倒是朕糊涂了。”
晋莩亲自上前搀起晋蘅,笑道:“贤弟得良妻如此,当真好福气啊!”说着转向苏辛道:“弟妹机敏博才,若为男子,亦可列我朝堂了。”含笑虚扶了一把,晋蘅顺势将苏辛揽起,只听那晋莩又笑道:“只可惜朕宫中却无嫔妃能如弟妹这般得效钟离春之德,而又堪比海棠之色。”晋蘅闻言暗颦双眉,紧握了一下苏辛的手。正所谓说者无意听者有心,晋蘅从未如此刻般对苏辛的所有权问题萌生出巨大担忧。
苏辛巧笑,“那陛下不要我的命了?”那笑容很是赏心悦目,但在晋蘅看来极为刺眼。晋莩调侃道:“你瞧七弟这副模样,若是朕要了你的命,保不齐他第二日就随你去了,到时朕可如何向天下百姓交代?朕可还望着有朝一日万国来归呢,哈哈哈!”说着重重拍了拍晋蘅的肩。
晋蘅从怔愣中一惊,忙垂首施礼。
晋莩看了看那仍躺在那里的春寒,蹙眉道:“只怕他倒是个英雄,不肯说的。”
苏辛一笑,轻道:“再刚硬的英雄,也有过不去的关,虿盆炮烙,不施诸其身,便施诸日后所俘他部将之身。他若真为英雄,必不能眼睁睁看着部将惨死。即便他忍得下心,其余部众心寒,便是再固若金汤的忠信大义,也可顷刻瓦解。”
晋莩斜睨了她一眼,却忽听那春寒笑了起来,先是低低呜呜,渐而爽声大笑,但那朗朗笑声中,自有一段彻骨哀凉。众人只听他大呼道:“苏辛!是我看错了你!”嘶哑的声音飘得很远,划裂了夜幕,划上了心间,一道深不可见的痕。
☆、第一二七章 打算
待得声消人散,恒王府中只剩旧日人烟。或许还不及往日。一自萧妃逝后;萧子雅入宫;旧日亲信皆高飞远走,剩在府中的也只如夏末之虫;奄奄殆尽。如今小梅又去了;孤零零地躺在院中,月白的衣衫上绣了一大片的红;那红也不是红,是年深日久的丹心一片。
苏辛走到她身边;轻轻碰了碰她脸颊;指尖的温度令她又流下泪来;她道:“对不起。”
晋蘅扶上她肩膀;轻声道:“她无暇怪你。一切;只是她自己的选择……”他虽不确知这其中的具体事节,但他知道一定是苏辛做了什么,她定是为了救他。
苏辛依旧望着小梅,她合眸而逝的样子平静却热烈。苏辛道:“我会救他。”
晋蘅一怔,忽地升起一股火气。
小梅被几个小厮抬走了,丧仪不好喧张,一切从简。苏辛一直望着小梅的身影,直到她消失在视线中。晋蘅牵起她的手,走入房内。
房中灯火半残,不似往日清明澄亮。他只是握着她的手,执手相看,半日也不将目光错开。
苏辛见他又这副痴痴呆呆的模样,心下有些异样,摇摇他的手,问道:“你怎么了?”
“你……这些日过得可好?”
苏辛心里淌过一道暖流,不禁微微扬起嘴角,却反问道:“那你呢?”
晋蘅看了她半晌,忽道:“不好!”话音未落,已是扑在她身上。
这有些重有些疼的拥抱来得有些突然,却使苏辛的心也突然暖和起来。比照刚刚在外头的紧张哀凉之感,当真仿若隔世。
“为什么不好?”她知道这个问题又傻又没创意,还没羞,但她偏偏就问了。有人将这样的情况归为“鬼使神差”,殊不知,一切的“鬼使神差”皆是出自己思己想,鬼即是人,神亦是人。
晋蘅却未回答她,他问:“为什么要救他?”
苏辛一顿,不由些微失望,想推开他些好说话,不料他反倒手上力道更大。她微一怔,刚欲说什么,忽觉他松了力气,却在下一刻天旋地转,被他打横抱起,一个旋身,衣飘袂起,已是双双落入帘帐。
苏辛一惊,欲起身,却被晋蘅用蛮力制住。他的眼中闪着不明所以的光,似怒,似怨,似念。他俯□吻在她颈间,似是轻轻叹了一声,手指爬上苏辛衣衫。
苏辛有些不甘,挣得更加厉害。晋蘅也不示弱,索性整个儿压在她身上,双手按住她两臂,趁她不留意,一手高高地扯起她的腰带。苏辛欲言,他便吻上去……许是今夜发生的事太多,苏辛觉得那吻也含了丝悲凉的味道,又苦又甜。她渐渐放弃了挣扎,或许,他只是太想她了。正好,她也想他……
此夜的温存,便是多年后想来,苏辛依旧觉得不可思议,那么美,带着些不可复制的悲凉……
不知过了多久,晋蘅又从后面拥住她,替她将中衣掩上,将被子拉高。他道:“我们明日便离开此地。”
苏辛一怔,问道:“为什么?”
晋蘅不答,只是抱着她的手紧了紧,半晌,始道:“为了那些不相干的人,值得么?我们还有团团。”
苏辛转过身看他,抚上他脸颊,笑道:“都道桃花公子长了一副会勾人的好相貌,今日一见,才发觉果然名不虚传。若是日后江湖漂泊,不知我可斗得过那一众蜂拥而上的狂蜂浪蝶?”
晋蘅蹙眉,拿下她轻薄的手指,“明日,离开。”
苏辛偎进他的怀里,心中不禁暗想:“他怎的聪明起来,竟不接话茬?”继续开口道:“人还说桃花公子侠义心肠,嫉恶如仇,最看不得世间不平事。”
晋蘅一“哼”,“那世间的不平事并不涉及皇权争霸。皇兄与春寒,又哪个是贫弱小民?此事又岂是简单的对错之分?”
苏辛叹了一声,“便是逃,又能逃到哪儿去呢?便是离了大晋,周边皆是大晋属国,若晋莩不肯放你,哪里也非自由之地。金素贪戾无耻,但君昏臣聩,以晋莩的英武,早晚要灭了他。到时‘天下之大,莫非王土’,怕是我们的日子便更不好过了。”
“我既离开,皇兄未必会赶尽杀绝。”
“将希望侥幸地寄托在一个多疑寡情又执掌天下的君主身上,期待他的怜悯和良心发现?愚夫蠢妇亦知其不可。况且,那样的话,我们心中总会有此牵挂,一辈子都放不开,怎能开怀恣意?而且我们有团团,要为他着想,难道让他也一辈子随我们东躲西藏,做个逃犯?”
晋蘅眼神黯了黯,问道:“你是有打算了?”
苏辛点头,伸手抱了抱他,贴近他耳边,轻道:“替他找些事做,他便无暇顾及我们。”
晋蘅轻吻了一下她脸颊,问道:“何事?”
苏辛一笑,躺回自个儿的位置,望着帐顶,故作神秘。晋蘅翻身以手拄头,盯着她追问:“到底何事?”
苏辛转过头,却问他:“今日那言辞激烈的老猴子是谁?”
晋蘅一怔,随即戳戳她额头,“韩大人素来名望甚高,怎能如此说他?”
苏辛一撇嘴,“他姓韩?”
晋蘅点点头,道:“现官居大学士,是陛下近年来仰重的有能之士。”
苏辛一“哼”,“果然什么人养什么鸟儿,晋莩奸诈,用的人也这般老奸巨猾。他今日趁你下去捉拿春寒时一个劲儿地跟晋莩咬耳朵,恐怕不是什么好事。”
晋蘅沉默了半晌,自嘲一笑,“必是劝皇兄趁此机会,将我与乱党一起铲除,省了日后麻烦,向朝野上下解释起来也容易……”
苏辛眸子一缩,心中狠是动了一下,问道:“你可是得罪过他?”
晋蘅摇头。
苏辛思忖:“今日得罪了他,他定难干休。便是好端端的,他还巴不得设下毒计害了咱去,何况如今?此人不除,必成大患。”
晋蘅见她不说话,再问道:“你到底有何打算?”
苏辛想了想,“听说萧子雅最近病得厉害?”
晋蘅不明其意,点点头,“上回进宫去寻你,听宫中人说如此,似乎自她入宫那日便没好过。”说着叹了一声,半日无语。
“给她瞧病的是谁?”
晋蘅摇头,又忽地想了起来,“便是那宋大夫的徒弟。”
苏辛道:“瞧了这些日子,子雅终不见好,可见是他无能,也该换换才是。”
晋蘅只道:“你究竟肯不肯告诉我你意欲如何?”
“你明日去云莱山请那神医下山给子雅瞧病。”
晋蘅一怔,“你……怎忽地想到了此事?”
苏辛瞥过眼,“当初为墨莲你都肯去闯那山门,如今子雅病着,你倒不肯了?”
“这也是你计划中一环?”
“我只是不愿子雅想不开,为着她那世间少有的姑妈,她也着实可怜。”
“趁我离开,你要如何?”
苏辛看了看他,垂眸道:“我要先将那春寒神不知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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