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虚道长见此急急起身拦下,劝道:“齐门主稍安勿躁,苏左使又没说不帮忙,只是想来有些棘手不容易罢了。如今敝师兄也在我观中盘桓,不妨请他也给金公子看上一看,若是有办法,也不枉门主率弟子辛苦一遭。”说着使了个眼色给苏辛。
苏辛见此只好起身道:“正是真虚道长所说的理儿,金公子的病急不得一时,需有人细心为之调养。若是齐门主肯信得过小女,便请将公子留在我处,期年周载,或可望好转一二。”
齐宣蹙眉,他儿子倒是点头,“那也成,只要最后还我们一个活泼欢喜的小师弟便好。”
苏辛冷哼,“能走出阴影就不错了,还望他‘活泼欢喜’?少门主自去经历一番,到时再看看能不能做到!这才是真正‘站着说话不腰疼’。”那少门主欲待驳斥,被他爹阻住。齐宣朝苏辛和真虚道长抱了下拳,“那就有劳了!只是苏左使这一年中居于何处?在下到时何处寻你?”
苏辛心说,真大方,这么个如花似玉的宝贝徒弟说借一年就借一年,连个啵儿都不打,真是放心啊……“齐门主还怕我赖账,还不回你宝贝徒弟不成?到时我自会将人给你送去。只是有一点,万事没有绝对,我答应你尽心救治,你却不能恩将仇报跟我装大爷,稍有不顺意就口出狂言、大打出手,也不顾名门正派大家宗师的脸面!”
齐宣紫涨了脸,拦住儿子,又抱一下拳,欲待离开。
苏辛笑了一声,又道:“那神兵门是自愿来降,你们为丛驱雀,失智在先,还倒要反过来怪我明光宫的不是,当真是大家逻辑,与凡夫俗子不同得很!我没欠你,而今你有求于我,万事皆有所偿,为其有偿,您也才能对结果放心不是?”
齐宣咬牙,“苏左使想要什么?”
“你亲率门中武艺高强的弟子护送我回京城,在京期间不能有任何闪失。”
名剑门是何等门派,要声威有声威,要背景有背景,有他全门精锐护送,管他黑道白道无间道,还不都得给个面子?她大摇大摆地入京,武林中人可不晓得朝廷恩怨,便是那晋莩下旨拿她,这一言九鼎的大家宗师也会拼力护她周全,便是做做样子也好,她自会安排人料理,只要这中原武林正道的舆论哗然,就不信晋莩敢执意动她。
“恒王爷至今荣享王位,王妃也得清净安生,都是萧贵妃执意护持之力。如今贵妃与王府一损俱损,一荣俱荣,相依得生啊。”贺哲如是说。
苏辛决定信他,毕竟像他这样话中诸多不靠谱的明目张胆的骗子是没有的。他所说越令人生疑惊诧,却越有可能是真的。世间便是如此,自来被一些子虚乌有的“真事”传说和另一些光怪陆离的“荒诞”事实涂抹得一塌糊涂,众人皆醉而不自知,是为醉乡。
这回苏辛不敢先斩后奏了,当夜便与晋蘅商量。晋蘅思忖良久,抚着她的发,徐徐道:“到底也须有个了结。”
苏辛觉得既然晋莩早便知晓自己在此,为防走后他打团团的主意,便央了石楚先同往不远的无量门,又邀羽漠笙与姜怀同行,同时派哨探传信给金素,告诉洛姚圆圆在无量门,晋莩或生事端,让他速派人来护。无量门左门主到底念着石楚的好处,迎纳了众人。苏辛直到明光宫几大长老现身,方放心与晋蘅同贺哲入京,却到底也留下了吴愉楚舞——荆艳被派去替墨莲给蓝漪和杜皮球报平安,越吟回了湖州。贺哲对此但笑不语,他道:“陛下若是想打歪主意,便不会派臣下来了。”苏辛笑了一下,不置可否。
京中天气,已是初夏盛时,和煦春光被蒸腾成一片灼烈,年华妙盛,耀日在天,连深翠艳红都仿佛凝作了一片,泛着日彩,灼人眼目。
恒王府更显萧条了,大太阳底下都毫无生气,清凉得令人“赞叹”……直到晋蘅与苏辛都踏入府中了,后知后觉的小厮才忙不迭一路嚷了开去,阖府仆役家下方急急涌了出来跪接。
苏辛叹了一下,“快,大红灯笼挂起来,门窗都给我打开,去去晦气!再到教坊调一部乐姬百戏来,吹吹打打唱起来耍起来,大夏天的,闹腾闹腾破破闷。”
跪在地上的众家役闻言瞠目,互相看了又看,半晌方一窝蜂地领命而去。京中一下子炸开了锅,恒王府有喜事了?恒王爷痊愈了?恒王妃回来了?几十年也未见那府邸这般热闹喧嚷过。
朝中官员有闻风来望候的,晋蘅虽未接见,却是好酒好宴地招待着,临走还赏赐些珍玩罕物,不几日,来过的京中官员已超过半数。晋莩却未急着召见,晋蘅也未急着见他,好似心照不宣,各自相安。
贵妃宫中又赐了许多药材绢帛出来,宫人往来宫门王府间,络绎不绝。苏辛将一颗南海派的大夜明珠交给宫人献与贵妃,正巧是个夜里,托着夜明珠的宫人一路上似捧着个月亮,清辉几乎耀明了大半个皇城,引得临近的众百姓官眷纷纷出户引颈观望,据说倒将天上那半露了脸的真月亮给彻底羞回了云朵里。贵妃大喜,当即将那捧珠的宫女赐封奉月女史,专门观伺此明珠,而贵妃的宫里自此每至夜间,便清耀满庭,真如抱月在怀。
晋蘅隔日便上了感恩奏表,极谢晋莩在他伤病期间垂恩照拂,通篇皆将晋莩比作华耀九州的天日,恩被四海,君临天下。这一月一日的明称暗喻,令朝中微有躁动。隔日,忽有言官弹劾胪文馆大学士与废皇后父兄有旧,挟怨打压平镇国将军有功之臣的子弟,使圣情不达,功臣衔怨。隔日,时雨奏称侍御史某某收受武威将军贿赂,奏事不允,偏私欺君。这大学士与侍御史二人,便是劝谏晋莩严惩萧子雅最为激烈之人,而那武威将军,正是宫中唯一育有皇嗣的庆妃之父。朝中有“深谙为官之道”者见此,明晓贵妃并非无所凭仗,便见风使舵,附和时雨,卖好于晋蘅和萧子雅。
隔日,萧子雅召苏辛入宫相叙,晋莩顺势召晋蘅晚些时候入宫饮宴。
临去,晋蘅忽地拽住苏辛,怔怔地看了半日,方道:“小心。”
萧子雅宫中,安静得很。正殿上端坐一人,正自持壶独酌,见苏辛进来,并未停下,斟满了面前温润玉杯,方清声道:“江湖上声名赫赫的苏左使,果然出手不凡。”
苏辛便站在殿门处,淡淡一笑,“陛下过誉了,有些事只是事后说起来威风,真处其中时,狼狈害怕得很。”
晋莩举杯一仰而尽,忽地殿中四下里“嗖嗖嗖”暗箭齐放,朝苏辛迎面打来。
苏辛一惊,腾闪高低,却到底临阵经验不足,不能一一避过。几支箭划破了她衣衫,便露出衣服下金丝软甲来。原来那素萱知道此行凶险,便将软甲借与她穿,她此回进宫为求万全便特意套上了,还真穿对了。眼见着自己衣衫破损,模样狼狈,岂非落了下风?她索性便解了那衣衫扔下,笑道:“陛下还待不信,我可不真就没什么本事么?若非此软甲护身,只怕就要血溅凤仪宫了。”
晋莩打量着她,见她衣服脱得潇洒爽快,半分扭捏没有,嗤笑道:“原来不是弟妹厉害,而是弟妹的宝贝厉害。”
苏辛挑眉,“虽是如此,也须得有这许多宝贝才成。陛下富有四海,自然是更加厉害,世罕其匹。”
“世罕其匹?那春寒如今比朕如何?”
“不及。”
“哦?”
“陛下江山稳固,又据中原沃土,只须休养生息,假以时日,不遗余力,不散精神,何愁不能指鞭北上,挥斥方遒?”
“不遗余力,不散精神,”晋莩朗声而笑,“好一个‘不遗余力,不散精神’!那春寒怎会不逼你联手到底,共谋朕江山?”
“春寒与陛下,皆天地精神所化,自强不息,人品贵重。”苏辛低眸垂头,一派恭谨。
晋莩冷笑一声,半晌,道:“那金素如今情势如何?”
“前朝十万藏军皆已服从调令,春寒彻底掌控了金素,只是朝中尚有不稳,需时日肃净。”
晋莩看着她,缓缓走下来,一步步逼近,忽地捏起她下巴,“朕当如何处置于你呢?倘若他日为敌所用……不若今日便杀了你。”
苏辛笑道:“陛下焉知他日没有用的着我与晋蘅的时候?恒王府好好地矗在那里,人心安定,我们又岂会傻到背上卖国叛祖的千年骂名,让子孙后代一世世抬不起头来?只要陛下念着兄弟之情,贵妃又是自家妹子,我们亲上加亲,自然比旁人亲厚,外间眼中如此,内里便‘是’如此。我何苦去助旁人?春寒得有今日,实应千恩万谢于陛下。”
见晋莩蹙眉含怒,苏辛转又言道:“更何况,此事其实也非坏事,相反相成,有了敌人,才有励精图治的动力,陛下,国之危亡,存于安乐,安乐之始,在于无敌。不患敌之不我有,患于无敌。陛下早前能纵春寒逃走,便是有此灵慧,如何今日反倒想不明白了呢?纵使陛下能称圣寰宇,成功业于一时,却还剩了什么给子孙?嬴秦二世而亡,焉知只在于暴?”
晋莩倒是笑了,心中很不是滋味,不知是气是乐,手上不觉用力,“如此,你还成了朕不世基业的功臣了?”
苏辛也笑道:“陛下想明白就好,金素孱弱,好好养着做靶子训导皇子皇孙也好。只是剑有双刃,您须拿捏得当。与人方便,与己方便,放我们归山逍遥,也或许日后便成了您多出的一条后路,得道者多助。”
“那朕倒是要多谢弟妹为朕及儿孙设想,备下的此等大礼。”
“苏辛不敢居功,为我皇分忧,肝脑涂地,鞠躬尽瘁。”
她那闪亮亮的眼睛和奕奕容光使得晋莩朗声大笑,松了手回身,重斟了两杯酒,递与苏辛道:“听说弟妹有喜了,此酒便订个姻亲,聘你女为妃,配于我儿,还望弟妹将女儿妥善教养,务必肖似其母。”
苏辛一愣,不禁蹙眉,推脱道:“陛下之子,其母庆妃,我刚找人参了他爹一本,还敢把闺女送给她当媳妇儿?”时雨就是这么被卖了的……枉他殚精竭虑,头发都掉了一大把了,想方设法地瞒着晋莩……
晋莩眼神一动,转瞬平复,“子雅已有孕,朕与她早晚会有儿子。”
苏辛一怔,“我怀的是儿子。”
“那就再生,直到生出女儿为止。”
苏辛怒,“你说生就生?你送子观音啊?!”
☆、第一百卌章 花烛
晋莩怔然,瞪大眼睛看了她半晌;直看得苏辛眨巴眨巴眼;红了脸。她耷拉了头,干咳道:“陛下恕罪;陛下恕罪。”她丢人了……
晋莩一抽嘴角;“你既知我与七弟嫌隙生自何处,自然知道这是唯一消弭此事的方法。”
苏辛细想;的确,若他日坐上皇位的既是晋莩之后;又是晋蘅之后;便万事好商量了……
她思度了半天;咬牙道:“那得让他们青梅竹马;从小培养!”
晋莩:“……”
苏辛又默了半天;终是忍不住问道:“陛下怎会想出此等主意?”
晋莩将手中玉杯与苏辛的重重一碰,一仰而尽,半晌道:“朕是英雄,但朕不愿寂寥。”说罢忽地凄凉一笑,“你可有恨?”
苏辛边想边拔下头上银簪,在杯中轻轻搅了搅,然后仔细看看,模样专注,完全没有半分不自在或不好意思,见无毒方一饮而尽,饮罢还是那副思索模样,缓缓道:“有吧……恨非儿郎,铁石心肠……”
晋莩感觉心脏有点麻痹的意思,嘴角控制不住地抽来抽去,最后笑了出来,“七弟说你是块宝贝,果然……”
苏辛从怔然中醒转,“诶?何时?”
晋莩已朝殿门走去,“子雅在内相候。”
萧子雅身边只立了那日夜里捧明珠的奉月女史,见苏辛进来,放下手中画笔,淡淡道:“你来了。”
“前殿明枪暗箭,能来也是侥幸。”
“几枚暗箭都躲不过,又能于我有何助益?”萧子雅话声依旧淡然渺远,透着一股子清旷的凉意。那凉意倒不是故意的疏远,但苏辛仿佛被一盆冷水兜头泼得一激灵,反倒希望她当真是出于故意。但看着她的眼睛,苏辛知道那里映着的自己是无关紧要的,或者,一切皆是无关紧要的,凉意出自她那曾经纯澈真炽的心底。
“奉月女史便守在你身边,有什么事她自会传与我知。晋莩对你倒是真心,你别苦了自己,自己的心也得自己找地方暖。日子好好过,我是,你也是。”
“这宫里每一个人都想害死我,我也想害死他们。”
“那是你的事,我只负责不让你死。”
“一言为定。”
苏辛又看了她半日,“你是不是也想我死?”
萧子雅微微笑了笑,“从前不知被人毒害是何等的委屈,如今想想,你也不容易。”
苏辛点头,“那你报了仇记得见好就收,别似你姑母狠毒……”
萧子雅眉微蹙,“姑母对你不住,却待我恩重如山。”
“你知她对我不住便可,她又何止对我不住?你可知一年前锦绣园的那场大火?”
萧子雅一怔,脸上表情有了丝裂痕,惊愕了一瞬,眼中暗下去,不再看苏辛,“不管她怎样,她是这世上待我最亲之人。”
“原来的萧子雅,谁都会忍不住待她亲。”
萧子雅心中一震,眼中光亮终又灭了下去,“从前如何,现在又如何,萧子雅便是萧子雅,不论变成什么样,都只有一个萧子雅。”
“是啊,萧子雅没有错,谁说只有犯了错的人才要被老天捉弄呢?命很伟大,运却只是个卑鄙小人,无聊,无耻,又无理取闹,谁没被它折腾过?别难为了自己。”苏辛的笑,在萧子雅看来,却有些碍眼。
稍晚些的宴会上,苏辛临别时轻轻对晋莩道:“人心是要暖的,趁子雅冷得还不彻底加意对她好些,她会回转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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晋蘅与苏辛并肩走在朝宫门而去的小径上。晋蘅问道:“他可有为难你?”苏辛笑了笑,忽见斜里出来几人,正是小十五带着吴淑捷和几个随侍。苏辛忙叫住,上前招呼道:“十五弟可长高了不少。”
晋葭闻言干咳了两声,晋蘅抚额道:“十五弟莫怪。”苏辛这分明是没话找话,连个招呼都打得如此离谱,脑子八成真是不大好的。苏辛又道:“我还念着那垂虹妹子呢,她可好?”
吴淑捷闻言脸色便不大好,晋葭尴尬道:“还好。”
苏辛皱眉,“只是还好?是不是又被人欺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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