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妇女絮絮叨叨地叙说张迈如何如何勇敢,反而把张迈说得有些不好意思起来。按他自己的记忆,当时自己是很狼狈才对。
“大家先且莫喧扰。特使,请先宣读圣旨吧……”郭师道对人群说:“圣旨到!”
全部军民一听,刷的一起跪下了,黑压压的跪满了整个一地。
他们跪下迎接的,是圣旨,是大唐,是来自母国的呼召!
但这毕竟是面向张迈,他有些不习惯,见所有人都充满期待地看着自己,只好打开圣旨,读了起来。
可是,只读了两行,就越读越不自在,终于读到一个陌生的繁体字上时,就再读不下去了……不完全是因为不认得字,而是他感觉假装特使,这个谎言是没法长久欺骗下去的,破绽太多了。必须另想办法,才能在这西域唐民之中,为自己找到一个更加稳固的位置。再说,面对这么多拥护自己、爱戴自己的大唐军民,也让他越读心里越难受。
“我……大家!我……”圣旨的朗读中断了,一句话冲口而出:“我……我不是……我不是特使!”
全城忽然静了下来,许多愚直质朴的男儿、妇女怔怔发呆,郭师道和杨定国对望一眼之后,脸上忽然露出惊惶之色来。
但张迈这句话脱口而出之后,眼神却变得异常坚定,许多灵感涌了出来,在那一瞬间,他竟仿佛见到了一条更加明亮的道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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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章 我们相信你
“张郎,你……莫开玩笑了……”郭汾在旁边低声地说。
看郭师道和杨定国时,只见郭师道微微摇头,在向张迈使眼色,张迈心中更是一片明亮:“他们早就知道了!”
郭师道和杨定国刚刚见到圣旨时兴奋得血涌上脑,当时也真的就认定了张迈是长安来的特使,但后来冷静下来,在回碎叶的路上细加琢磨,马上就发现不对。郭昕逝世逾百年,长安方面就算派出特使来,也不该是这时候到达,更不可能是像张迈这样的年轻人。
可是同行小一辈的将士如郭洛、杨易都没读过圣旨,只知奖赏大概,不知文字细节,只是听郭师道说长安来了特使,个个都变得精神焕发,士气高昂,郭师道和杨定国看在眼里,便商量了决定将错就错,要利用张迈这个“假特使”来提升碎叶的士气,乃至做其它重大图谋。
一开始,他们对张迈还是面上尊敬,暗中防范的,不意后来张迈抵达碎叶之后的种种表现,却好得大出郭师道杨定国的意料之外,当时尤其是回城焚城一战后,郭师道更暗中对杨定国说:“此子虽还有些稚嫩,但眼界、胸襟、头脑都绝非池中之物,又十分的义气,如此人物,虽然是假使者,却还胜过真使者。”
因此两人便决定来个弄假成真。
可就在他们的计划一步步展开的时候,张迈竟然当众把这层窗户纸给捅破了。
杨定国后悔得要死,觉得在宣读圣旨之前,应该先和张迈把话说明白了才是。他实在没想到这个年轻人“竟然会如此实诚”。
“可是年轻人啊,眼下你太过老实,说了实话,只会让局势更糟糕啊!”
但这句话没法当众说,这时候要再阻止张迈也已经来不及了。
底下的军民已经产生了怀疑,有人道:“原来是假的啊。”
“我说朝廷怎会派来这么个小伙子来。”
“是啊,而且这人文也不成,武也不成。哪里像什么特使。”
“他啊,连骑马都不会呢。”
更有人眼中露出了凶光:“这家伙到底什么来历!不会是胡人派来的奸细吧?”
这凶光让张迈背脊一凉。
其实碎叶的军民也不是特别凶恶、多疑,只是期盼了大唐的消息期盼了百年,大唐已经成了他们支持下去对抗胡虏的精神支柱,张迈的到来给他们带来了希望,让所有人都惊喜万分,但转眼之间这希望又忽然被打破了!
那感觉就像即将升到九重天,转眼间却又被打入万丈深谷!
所有人的心里在一刹那间都变得空落落的,十分难受,这种情绪需要找到一个突破口,需要转移,怀疑很快就产生了。
张迈进城以后的表现,有好的一面,也有坏的一面,刚才大家喜欢他,就都想到他好的一面,这时候大家怀疑他,便把他好的一面都忘了,记得的便都是他的软弱、无能、狼狈乃至来历不明。
人群中疑心病最重的人,一下子就念到了张迈的这些软弱、无能、狼狈,一大群人挤在一起的时候,这种疑心似乎也能传染,通过一个眼神、两声嘟哝,消极的情绪慢慢散播开去,在“群疑”与不满中,千百人的眼神开始动摇了,在大众会聚的场面上,从怀疑到失控,或许只是一线之间。
所有人都盯着张迈,这时只要张迈一个应对不善,后果只怕就不堪设想!
张迈本来已另有打算,还想到了一套说辞,但被千百人这么盯着心里还是异常紧张了起来,在现代社会里他从未有过作为焦点面对上千人的经验,他忽然想起了那些开演唱会的明星、那些拉选票的政客在台上对着成千上万人调动人群情绪的场景,当时他总觉得这些戏子、政客在作秀,很假,这时换了自己在台上时,才知道这种压力有多大,大到甚至超过面临迎面冲来的回纥大军!他这才知道那些明星、政客能在千万人注视下长袖而舞,实在都有过人之处。
站在上千人目光焦点的中心时,那种心理压力足以将一个平时能言善辩的人变成结巴,把一个智计百出的聪明人变成傻瓜,他忽然想起电影《梅兰芳》中的主角,都已经演过不知多少场戏了,都已经是名人了,是角儿了,居然还会怯场,甚至躲到更衣间里头去发抖。看电影的时候张迈觉得黎明演绎得实在窝囊,现在才忽然发现导演对那种情绪的把握是多么的精准。
可惜啊,现在却没有一个更衣间让张迈躲起来调节情绪。
就算是天才人物如希特勒,也是经过无数次的历练,才有了在人群中游刃有余地进行煽动的能力,有了能在千万人中压住场面的气质,这种气质看不见摸不着,却又确实存在,乃是一种领袖者的“气场”。
“糟糕!”
张迈告诉自己,这时候,要稳住,稳住!千万得稳住!他鼓励自己:只要经历过这一次,以后自己就会有了应付群众场合的经验,心理能力与对大场面的掌控能力将有很大的飞跃!
可藏在背后的手却忍不住在发抖,要说话,声带竟也在颤动。心里准备好了的一套说辞,到了喉咙里却说不出来。
郭师道在旁边扫了一眼,忽然跨上一步,说:“各位,听我一言。”
他一开口,所有人的目光就都朝他望了过去,张迈只觉得全身一松,仿佛千百把对准自己的枪口转移了方向,又像压在身上的几千斤东西忽然消失了。
只听郭师道说:“这位张郎,他说他不是特使,我也是现在才听他这么说,心里也是吃惊不已,不过呢,他纵然不是特使,但他也是炎黄子孙,这一点则可无疑了。而且我可以肯定,张郎对我们绝无恶意——旁的不说,就从他不肯独善其身,明明已经进了密道却还折回碎叶城和我们同生共死,那便已是大仁大义,至于焚烧碎叶,一举覆灭来犯回纥,那更是大智大慧!像他这般的人,就算不是特使,亦值得我们尊敬,当得我们信任。”
郭师道不愧是做了数十年领袖的人物,这时在数千人面前侃侃而谈,竟然就像日常对着几个人说话一般,轻轻巧巧几句话,就把场面上的气氛扭了过来。张迈见他这般气度、这般沉着,心中钦佩不已,暗生模仿学习之心。
那些和张迈并肩作战过的妇女,以及唐仁孝、温延海、慕容旸、丁寒山等将士,都在人群中议论了起来,这次却都是有利于张迈的话了。
“是啊,这位张郎,为人很不错的。”
“嗯,当日我受伤,还是他替我包扎的。”
“他武艺虽然不咋样,可回纥人来的时候,他可总是冲在前面的,那天要不是他把那回纥狗砍下去,南右肩城墙只怕早就失守了。”
“还有,要不是张郎的计谋,我们这些人现在只怕十有**都得下阎罗殿了。”
“是啊,他一把火烧死了回纥大将,烧灭了回纥大军,怎么可能是胡虏的奸细嘛!”
人群中一个少妇叫道:“张郎,你刚才是跟我们开玩笑的,对吗?”那是杨清,郭洛的妻子、杨易的姐姐。
许多人应和起来:“是啊,张公子,你是在跟我开玩笑的,对吗?”
他们既对张迈有了好感,便愿意来相信张迈是特使。场上许多人,都期待着他改口。
忽然之间,张迈更深刻地明白了一个道理:这些大唐军民,他们渴望来自长安的好消息,渴望得到激励,渴望一个能给他们带来希望的特使,这种渴望,甚至到了连事实真相都可以不顾的地步了。
或许正是看透了这一点,郭师道才会不顾这件事情中的种种破绽,而有意弄假成真。或许他知道,只要人们“愿意相信”,那么,破绽就不是破绽,只要人们“愿意相信”,他们就会自觉不自觉地自己找出各种理由来修补这破绽。古今中外多少宗教、多少主义,靠的不就都是人们“愿意相信”么?
一开始,只是“愿意相信”,但到后来却可能依靠这种群体信仰创造出“不可能”的奇迹!
想明白了这一点后,张迈突然放松了下来,刚才给予他巨大压力的人群,这时却在给他输送能量,那充满热切的目光,那充满期待的目光,让张迈感觉数千人仿佛都在重复着一句话:“张郎,张郎,你就大胆地说吧!我们相信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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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谢各位看官的鼓励,是你们给小弟输送了能量,让我能够更加大胆地讲故事啊!至于张迈将如何扭转局面,下一章自见分晓。新的一周,继续冲新书榜!听编辑说貌似接下来这个星期也没推荐,得下个星期才排得到,所以《唐骑》这一周唯一能依靠的就是各位看官的鼎力支持了!阿菩和张迈一样,城池、退路都没了,只好破釜沉舟,拼命一战了!
第十九章 特使后人(冲榜中求收藏、推荐)
张迈开口了:“我真的不是特使!但是这圣旨,却是真的,是大唐下达给郭昕公和安西都护府所有边疆将士的。”
安西都护府是大唐统治西域的大行政区,全盛时期面积达到五百万平方公里以上,又是丝绸之路极其关键的一段,地理位置与军政意义都非常重要,在郭昕之前,历任安西大都护都是由李唐皇室遥领,安西大都护府实际上的最高首领都只是“副大都护”,这次为了表彰安西四镇的兵将,朝廷正式任命郭昕为安西大都护、四镇节度使,并且诏令四镇将士均迁升七资。
“可是,这圣旨,还有这鱼符,又怎么会到了我的手中呢?”
这句话,也正是所有人都想问的。
“大家还记得安史之乱吗?”
所有人心里都咯噔了一下,本来是想听张迈说他如何得到圣旨、鱼符,但一提起安史之乱心就都被引了过去——那是所有大唐子民心中的痛。
雄立于东方的大唐帝国,就是在这场劫难中走向低潮!这里所有人之所以会沦落到今天的地步,归根结底,也是由于这场灾难!
怛罗斯之战虽然失败,但安西四镇的实力并未伤到真元,若非安史之乱,高仙芝会如何反扑都还不知道呢!历史没有假设,却总是令人怅惘。
“安史之乱后,河西走廊被切断。”张迈综合之前听过的种种消息,以及教科书上还记得的内容:“我听说,郭昕公一共派了十五拨的使者,前往长安?”
“对。”连郭师道应了一句。
张迈道:“可是最后到达长安的,却只有一位!”
数千人心中都是一凛,杨定国叹息说:“当时陇右道被隔断,从安西到长安,迢迢万里,到处都是胡虏阻隔,每过一座山头、一座城池都殊为不易!除了抵达长安的那位使者之外,其他人只怕在中途便都已经罹难了……”
所有人都默哀起来,为那十四位使者,也为所有在这黄沙青草上洒下热血的先人!
“是啊,郭昕公的奏表到达长安,途中不知经历了多少的危险,十五拨使者里头,只有一位到了长安,而朝廷的这道圣旨、这道鱼符……”张迈将那圣旨鱼符举起:“从长安出发的时候,河西走廊的局势,又比郭昕公发出奏表的时候危险了不知多少倍。上万里的道路,被胡人截成了好几段。因此,走到半途,这位特使就被人截住了……”
就像在讲故事一样,张迈说开了之后,就越说越顺,而底下倾听的人,也一个个都被吸引了,到现在为止张迈还没说为什么要讲这个故事,但很多人已经隐隐感到,这个故事和他一定是有关系的。
这次张迈到西北旅游,是坐着火车,经过甘肃、xin疆,然后才出国门到中亚的,所以记住了沿途的地名,旅途中又了解了一些历史掌故,于是就连说带编,将沿途听来的山贼故事、马贼故事都揉了进来:“特使几次被人擒住,又几次脱逃,他的随从、护卫都在一次又一次的危难中失散、殉国,经历了千辛万苦,到达张掖的时候,就只剩下他一个人了,不想到了这里,却被一伙吐蕃人给捉了去,当作农奴牧羊!”
安西军民听特使受困,都是心里一揪,同时又都将对大唐使者无礼的吐蕃人恨得牙痒痒的。
“这时特使的双腿受了重伤,他心想,自己只怕是没法活着到达龟兹了,可是自己死了不要紧,国家交下来的任务不能不完成啊!”
“哎啊,那可如何是好呢?”底下的听众都急了。
“幸好,特使一路来只是潜行,并没有表露自己的身份,吐蕃人也只当他是个小商人,圣旨和鱼符因为藏得好也没有被收缴了去——这是国家的机密,也是他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