藩之基业!”
述律平本已躺下,这时猛地又张开了眼睛,喝道:“弥骨顶,你太久没打仗了还是怎的,说这样的大话!西域是那么好打的么!当初我们打一个浮屠城,就用了多少功夫!难道你比天皇帝(耶律阿保机)更强更厉害不成?”
耶律朔古是万军之中能杀进杀出的猛将,这时也吓得低了头,不敢吱声述律平继续道:“那张迈几日能横行西北,自有过人之处,他在安西已有基业,我们契丹骑兵纵然强大,万里迢迢去到那里也成了客军,汉人有一句话,强龙不压地头蛇,若那张迈在南疆气势已成,你便是将皮室精锐全带了去,也不见得就稳能赢他!”
罗额跪下道:“皇太后,请契丹务必派兵增援,那张迈虽然厉害,也就是打打萨图克之流,遇上契丹精锐,那肯定是无法抵敌的,我北庭粮草,仍然可支一年!大军到了西域,完全可以在北庭牧马,不用担心补给匮乏。”
述律平道:“尧骨,你看怎么样?”
耶律德光淡淡道:“西域小利害,从眼下看来,难,中原大利害,从近期看来,却是容易。”
这两句话甚是简略,其实却已经表明了他的态度。
与后唐王朝不同,契丹由于有北庭的关系,对张迈早已注意上了,虽然未曾出兵,但各方面的情报却已经收集了许多,因此述律平对形势的判断才不至于托大,而耶律德光亦已看出那个张迈并不是那么好打的。相对于张迈,后唐王朝在耶律德光看来却处处都是破绽,因此他才会得出西域难而中原易的结论。
罗额见耶律德光说了这句话后述律平也微微点头,心登时凉了半截,韩延徽忽然道:“太后,陛下,西域虽远,但那张迈既然已经吞并了归义军,便有一事需要顾虑。”
“何事?”耶律德光问道。
“张迈已经进入河西,这便是我们要考虑的事情了。”韩延徽道:“自古以来,漠北与中原生死之关键,在漠南与燕云——汉家若失燕云,则必一蹶不振;我种若失漠南,则恐灭亡无日!”
韩延徽本是汉人,但入契丹既久,说起话来也是“我种我种”的,完全忘记了祖宗。
耶律德光却点了点头,韩延徽的话正中他的心坎,他之所以不愿意贸然蹚西域这潭浑水,便是由于有南图之意。
韩延徽道:“但是,漠南燕云虽为胡汉生死之关键,陇右却又主宰着胡汉强弱之消长!故自汉武通西域,便断匈奴一臂!大唐之破突厥,亦赖陇右骑兵实多。若那张迈兼有安西、河西,其与中原、漠北,便将成鼎足之势,如今中原弱而我契丹强,再多出一个以汉统自居的张迈来,实非我契丹之福。因此若张迈企图进入凉州以东,则我们必须倾力加以遏制。”
罗额心中一喜,只是不敢插嘴。
就在这时,有人入帐呈上文书,这是属于南方来的情报,韩延徽接过,打开一看,神色微动,耶律德光问:“怎么了?”
韩延徽道:“张迈已经并了甘肃二州,如今正窥伺着凉兰。这是南朝来的消息,好像李从珂准备册封张迈,许以凉、兰之地,使其北上吞并北庭,夹击漠北。”
述律平听到这里背脊一悚,喝道:“什么!李家小儿,焉敢如此!”
耶律德光的脸色也黑了下来,冷冷道:“李从珂便不怕我现在就兴兵南下么!”
韩延徽道:“陛下,这只是小道消息,并非确切情报,李从珂就算邀那张迈夹击漠北,暂时来说定然也只是密议。再说,如今南朝略无可趁之隙,骤然兴兵,恐怕胜负之数,一时难定。”
后唐经济实力远胜契丹,至于军事则互有胜败,彼此半斤八两,真个倾国大战,两家谁也不敢保证必胜,述律平道:“西北多一强敌,果非我契丹之福祉。眼下燕云方面暂时无机可乘,尧骨,要不我们移帐到阴山冬猎,你看如何?”
耶律德光沉吟道:“区区一个张迈,还不需要劳动娘娘大驾。而且若咱们母子二人同时西进,只怕李从珂也会有所动作。人皇最近似有归乡之意,若是被李从珂利用了,恐怕渤海会有变故。”
耶律德光所说的“人皇”,就是他的哥哥耶律倍,耶律德光本来只是次子,皇帝的位置轮不到他,但述律平偏爱耶律德光,因此竟然发动政潮,将耶律倍拉下马,扶了耶律德光做皇帝,耶律倍不得已回到封地渤海,却仍然不断地受到耶律德光的迫害,为免被斩草除根,他竟造船渡海,从辽东逃到了中原,这个流浪皇帝便成了后唐王朝的座上宾。
述律平点了点头,默然了半晌,招韩延徽道:“宰相,宰相,你可有什么主张?”
韩延徽思忖了半晌,说道:“启太后,依我看来,那张迈若真个吞并凉、兰,对李从珂也没什么好处!此子既然能纵横万里,岂是个轻易肯向人低头称臣的人?真要让他兵锋打到兰州,只怕李从珂会比我们更难受!”
述律平道:“不错,汉人自己杀起自己来,不比外人杀进去仁慈。”
韩延徽道:“既然如此,我们何不连同李从珂,先灭了张迈再说。”
述律平失笑道:“天下哪有狮虎共扑一狼的道理。”顿了顿,道:“我们与李从珂,一时之间互难信任,便要联手也无从联起。两强联手以破弱,灭张迈虽不在话下,但一起兵进陇右的话,依兵形地势而言,李从珂趁机吞并其地的机会比我们大得多。若放任张迈吞并凉、兰,那是养虎为患,但若让李从珂吞并河西,那他就要成龙了,这威胁可又比那个张迈为大!”
韩延徽道:“那太后的意思是……”
述律平道:“我们有后顾之忧,那张迈难道就没有么?从疏勒到凉州,绵延八千里,他张迈能有多少兵马,能同时守得东西疆土无恙?其疆土既如长蛇,只需拦腰斩断,蛇势便灭!”招了招罗额,道:“小子,过来吧。”
罗额大喜,趴在述律平脚边,述律平道:“高昌,毗伽打不下来,我们来替他打!你这就回去,让毗伽准备好粮草。可别等我契丹的大军到了北庭,却没个落脚过冬的地!”罗额大喜:“是,是!太后放心!我们大汗早就准备好了粮草,只等着契丹天兵降临!”
(未完待续)
第一二五章 蛰
张掖下起了第一场雪,雪不大,却有一种爽快的凉意。当然,能从凉意中感到爽快,是由于张迈的心情。
现在的张迈,和以前不同了。在灯下谷的时候,他获取情报要靠自己去闯,甚至冒险地进行试探性攻城,但现在他人在甘州,却已经收到了来自中原的第一份情报。
鲁嘉陵的手腕越来越高明了,尽管是在这个混乱的河西,他仍然利用寺庙系统,广派由他培训的游方僧人,搭建起了一个让张迈也为之惊叹的情报网络。河西盗匪横行,但有个好处——无论胡汉,不管是牧民还是农夫,十有**都信佛。甚至连剪径的强盗也有个不成文的规矩——不杀僧侣。当然,也不是说僧侣就一定安全,然而遍布西北的佛教体系,还是让僧人在各种行动上方便得多。加上鲁嘉陵掌控着数百座寺庙的牒印,所以他派出去的僧侣都是有凭有证的“真僧”,而且各宗各派的都有。现在的凉兰河廓的消息张迈纵然说不上了如指掌,至少也大致明了了,甚至关中也有了河西僧人的踪迹,最远的一个特派胡僧甚至已经进入东都。
僧侣们出去以后,一边行脚,一边探查情报,若有所得便写成佛经偈语设法传回来,这些偈语却都是有秘密暗号的,传回张掖之后,自然会有司文僧将之翻译出来。
所以现在张迈人在张掖,眼睛却仿佛已能看透整个西北,甚至窥觑到了中原的机密。
凉州土豪的动态张迈也不是不知道,但是他不急。
这个时候,张掖城内已经渐渐焕发了生机。本来,一座城市要想从荒废中忽然发展起来是很困难的,别的不说,光是基础设施的建设就足以让一个帝国动用倾国之力也得至少一代人才能完成。但也直到这时,张迈才体会到了大唐帝国遗产之丰厚!
要知道,唐朝的公共基础设施建设是极其坚固,其中有两项尤其宏伟,一是水陆交通干道的铺设,二是各道、州、县等中心城市建设以及主要农业地区的水利设施。后世欧人但知金字塔这种看得见的雄伟,却不晓得汉唐这种不夺人目却泽及百代的基础设施才更加伟大。
交通干道的建设是自秦汉以来就历代不断的,而发展到大唐尤其辉煌,甚至到了明朝灭亡,顾炎武周游全国的时候,还发现在许多地方用的都还是唐朝的驿道设施,顾炎武时代尚能有如此感慨,唐朝的基础设施建设之坚牢可想而知。
西北虽然胡化多年,但像酒泉、张掖、凉州、金城这些大城池,城内的民居虽然荒废了,其总体规模仍在。至于城外的许多水利设施,虽经多年的风霜雪雨,但只要修补一番便仍然能够使用。
因此当张迈在发展农业、商业乃至手工业的时候,便有一种万事俱备、只欠东风的感觉,而这东风,便是一套良好的政治秩序。
忽然之间,张迈有些明白中国古代为什么能屹立称雄千年不倒了——那就是因为先辈们已经打下了万分坚实的底子,因此后辈只要政治秩序稍上轨道,整个国家便能创造出令世界其它地区难以望其项背的成就!
甘州城内许多地方已经开始在冒着寒风兴土木了,狄银的宫殿,这时候也已经被改造成了甘州行政中枢,宫殿左边为政务厅,右边为军务厅,后园分成了若干房屋,作为在张掖没有家室的属官的居处,张迈也在其中分到了一间较大的屋子。不过按照规定,这间屋子也不是他的永业,一旦他离开张掖,这间屋子就必须挪作公用,确切点说,就只是他的宿舍而已。
他是整个西北唐军最高级的官员兼最高级的将领,也安于这样的待遇,他的生活基本与奢侈无缘,最多只算舒适,比起普通百姓人家来相去不远。最高领袖作风如此,上行下效,普通兵将眼见大将军也如此,自然也就不好贪得无厌地要求赏赐。
李从珂在夺取政权之后,为了实践战前的无差别赏赐承诺(即不论功过的全军赏赐),将国库都掏空了,饶是如此兵将却还很不满意,西北唐军的士兵除了因立功得得赏者之外,只是得到略高于基本生活条件的保障,然而士气却异常振奋。
而那些多出来的战利物资,则都被投入到水利修复中来,甘州全境的所有在籍百姓都能得到了最低的生活保障——甚至包括奴隶,也能确保分到足以过冬的物资。
日子仍然是艰辛的,但却已经是甘州百姓以前从未想见过的待遇了——张大将军这位新的统治者,居然真的会管我们老百姓的死活啊!一些怀着惴惴不安的心情,将自己的名字登记入甘州户籍簿上的穷苦老百姓,在接到甘州州军发下的粗粮时忍不住感激涕零,对着张掖城政务厅的方向下跪叩拜,口称菩萨。
菩萨,有时候不在于祂已经完美,而只在于祂比别人多了一份心。
张迈坐在陈设简单实用的屋子里,望着窗外的雪花,有一种一切都在掌握之中的感觉,未来路途还是有许多困难的,但再不像当年一样,除了眼前所见就是一抹黑,在这样的处境之中看雪,心情自然舒畅了。
“大将军,郑长史到了!”
“咦!”张迈有些诧异,踏着雪迎了出来,他不是诧异郑渭来得快,而是诧异:“我们的郑相爷啊,你怎么才来!”
————————————当日一听说瓜北告捷,虽然高昌还未解围,郑渭却马上就收拾行装,他不止自己收拾行装,连主要的属官也下令收拾行装。
当唐军还只占据疏勒一城的时候,整个长史府只要统辖六曹就行了,而如今唐军统治下的疆域绵延万里,已到了不得不分层级的地步了,因此在郑渭的主持下,在张迈的授权下,终于在曹之上立了司,立司之后,建制稍有调整,眼下主要是功、仓、兵、户、商、农、工、礼、刑九司,其中审判系统已经**了出来,不再由长史主掌。
鉴于西域的交通形势,安西大都护府辖下各地各城的庶政自治倾向十分明显,由于张迈不断东进,所以其决策中枢其实也在不停地移动,从这一点上来说倒也和契丹颇为类似,不过唐军中枢之所以移动不是出于习俗,而是出于形势的需要。
高昌围城之前,郑渭已将九司的部分功能暂时分离了出去,命之转入龟兹、焉耆继续运作,以分担风险。但他身边仍然团聚着许多在西北来说最高端的行政人才,其中更有不少人是由郑渭亲自调教出来的,杨易的前锋一抵达高昌,郑渭马上带领他的文官团体离开高昌,在杨易特派的四营兵马的保护下,一路经伊州向东进发。
————————————“杨易前锋一到你就出城,那怎么走到现在呢?”张迈问道。他有大事要与郑渭商量,所以是在杨易出发的时候,就叮嘱他赶紧将郑渭接来,这段时间郑渭方面也不断派出文官到他麾下听命——肃州、甘州政务的易转,都有赖郑渭派出来的人,可偏偏郑渭本人却迟迟不到。
“我去了一趟沙州。”郑渭说道。
“沙州!”张迈道:“从高昌到这里,不需要经过沙州啊。就算你不认得路,护送你来的田浩也不认得不成?”
郑渭哈哈一笑,道:“不是,不是,我是到沙州去,主持了一场考试,将十六岁以上、二十二岁以下通文墨的沙州少年,招了一百二十名带来,咱们现在对甘肃瓜沙伊的治理,基本是因俗就利,但未来不能也老是这样因循啊。河西文脉,存于沙州,所以我宁可迟些来见你,也要先到那边走一遭。”
他没说完,张迈却已经明白了过来,欢喜道:“这些少年如今在哪里?我去见见。”
郑渭道:“怎么,你要和我抢人不成?这些人都还嫩得很,我也只是出题,招了些聪明伶俐,又有学养基础的来,现在还不能办事的,只能在身边帮点手尾,所以,你还是别来跟我抢了吧。”
张迈笑道:“十几岁的少年,白纸一样的人,能办多少事情?自然是要我们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