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惜张迈的这个“既有利于天策政权又有利于沙州百姓”的如意算盘,沙州人却并没有响应。他们从这次事件中得到的却是另外一种解释——“四公子不愧是四公子,这样大的事情,他去见了王爷一面,王爷就改主意了。”
“那还用说!你也不想想,现在是咱们的福安公主得宠,若到时候生出来的是个公子,那就是咱们天策军的世子了。母凭子贵,舅凭甥贵,王爷就算不看四公子的面,至少也要看看未出生的世子的面。”
当然,在沙州之民尽皆避迁中也有一股逆流,那就是张毅竟然主动请求让他的几个近亲宗族迁徙,并利用他的影响力征募到了二千多人随往,张迈知道后暗中欢喜,觉得没信错张中谋父子,却不让他们去北庭,而让他们到神乌县来——这是最靠近凉州的一座县城。
但这事传到沙州,民间最流行的解释却是觉得“王爷”的“天心”正在流转,张家正在失势,所以不得不忍痛割股断臂以求自保。
这年夏天,福安公主诞下了一个男孩,母子平安,张迈在听到哭声的那一刹那高兴得直搓手,奚胜、石拔等都赶来恭喜。不过元帅府却没有举行很大的庆贺活动,只是张迈与交好的几个老朋友聚会喝酒,当晚大醉。
消息传出,曹府满府欢庆,曹元忠等人几乎比张迈还要高兴,康、阎、宋、李诸家都来道喜,就连慕容腾也亲自登门祝贺。曹元忠在凉州的居处不过前后三进、门面五间,在福安公主诞下麟儿的这一天几乎被来贺的宾客挤满了。
郭威也跟着桑维翰,夹杂在人群之中,见证着曹府这一天的盛况。他不知道这时候柴荣正在他姑母兼养母的榻前无奈地哭着。
柴氏脸色苍白得没有一点血色,望着门口,问:“荣儿,你爹呢?”
柴荣哭道:“还没回来,我昨天去都指挥使府打听了几次,都没半点消息。”
“唉——”柴氏长长地叹了口气。
柴荣道:“姑姑,你再等等,说不定爹待会就来了!”
柴氏却摇了摇头——她摇头的幅度很轻,几乎只是轻轻晃了一下,不是因为温柔,实在是没力气了。
“他……不会回来了……”
柴荣咬着嘴唇,悲伤中含着些怨恼,柴氏注意到了,回光返照的这一刻她的脑子变得异常清醒,轻轻说:“荣儿,别……别怨你爹,他是没办法,我知道的,如果可以,他不会离开我们的。”
她这几句话说得连贯,也用上了不少的力气,柴荣哭道:“姑姑,你且别说话,养养神。”
柴氏又很轻很轻地摇了一下头,似乎要说:“养神来做什么呢?”她的眼睛很迷离,似乎要对柴荣说很多很多的话,但到了口边却只是:“这些年,跟着你爹,我,很开心。”
只一句话,将柴荣也说得哭了,抱着柴氏道:“姑姑,我知道你要说什么,将来见着爹,我会跟他说的。”
柴氏欣慰得露出了一点笑容,又说:“让你爹,别想着我,男儿汉当以功业为重,将来他成就大业,名扬四海,便是对我……”
话声越来越低,终于手一撒,就此去了,柴荣抱紧了姑母,放声大哭。
凉州城内,满城喜色,太原城内,却没人注意到城外多了一座孤坟。柴荣擦干了眼泪,回头望望太原城,忽然想要离开它去寻找郭威。都指挥司的人没人肯告诉他郭威的去向,但柴荣其实却是知道的——郭威素知这个养子年纪虽小,却可以付托大事,因此临行之时曾暗中告诉了他。
而在遥远的北方,一队契丹骑兵正带着耶律德光的旨意赶往前线。
苍穹之下,胡汉内外,无数的事件正如细丝般汇聚在一起,纠结成一团,或许正在等待着一团火花一点,便会窜烧起来,焚尽所有凌乱的头绪!
(未完待续)
第二十二章 割地
在姑臧草原上一个月的军律生活让张迈感到自己仿佛回到了在岭西的那段日子。凉州的生活虽然更加安逸一些,以至于有一段时间张迈有些沉溺不肯出来了,进入姑臧草原与新兵一起受训,张迈一开始是抱着功利心进去的——这支新军他很看重,所以必须牢牢掌握对它的控制权,而要掌握一支军队,其中一个非常重要的便是要让士兵发现主帅能够与他们一起同甘共苦,这是张迈在过去几年中领悟出来的。
抱着这样的心情张迈进入了姑臧草原,可是在经过最开始的几天痛苦的适应期以后,张迈渐渐习惯起来,苦痛与疲倦洗涤了他沉溺的心,岭西时候的张迈一点点地回来了,在姑臧草原住了一个月,再回到凉州,他反而有些不习惯了。
整个姑臧草原都是新兵蛋子,可是张迈却从他们身上学到了许多东西——一些他在入城之后就差点淡忘了的东西,那就是热血男儿的简单、武勇与直接!
这不仅是军人的行为模式,同时也是他们的思维模式。从姑臧草原出来张迈再反观现在天策军内部的一些做派,他很快就看到了一些隐藏着的忧患。尤其是沙州的一些文臣武将所带进来的风气,更是要不得!
————————曹元忠对张迈的感受与判断,与张迈自己对自己的感受与判断截然不同。
沙州徙民一事,让曹元忠感到自己似乎获得了一次政治上的胜利。
跟着,张迈的长子的出生,又让曹元忠觉得自己找到了力量的依靠,或许,天策军新的时代要到来了。
只不过,上次的胜利还显得很微弱,而眼下天策军的军政两大块又都没有曹氏一派的人,遍布朝野的不是岭西一系,就是在归义军变乱时曹家的反对者。
如果要想改变这种形势,就必须拉拢得能够拉拢的力量,将敌人分化,而争取到最广泛的同盟者——这种政治思虑,一年前的曹元忠是不会的,但现在他却变了,当康隆和康兴在他身边提点他这一些事情的时候,他毫无保留地接受了。
“河西一派,一半是我们,一半是慕容家、张家那些叛臣。慕容家最近正像我们靠拢,老慕容的力量还是不容小觑的,我想我们不妨将他们纳进来。至于张毅他们,一直就想将元帅攀成他们的本家——他们是不会和我们合作的,就算他们要来,我们也不要他。至于岭西一派,主要的力量是在外领兵的两大都督!”康兴说:“郭洛是一派,杨易是另外一派,薛复靠得比较近,不过他在中枢没什么根基,只是个领兵打仗的将领罢了。”
康兴这一句话,击中的是薛复最大的弱点——没有政治根基,所以和郭杨二人相比,他更像一个纯粹的军人。
“所以啊,我们暂时不用考虑他,只要局势倾向于我们这边,薛复就知道该如何选择的。而在郭杨二人里面,郭洛,哼哼!”康兴没说下去,但曹元忠和康隆却都明白他的意思,郭洛乃是他们天然的对头人,是没法调和的,“但杨易就不同了,他和郭洛虽然有亲,但他的前妻已经死了,现在却是咱们的亲戚了,所以我觉得我们应该能够争取到他,至少要让他保持中立,那样我们入主中枢应该就可以顺理成章了。”
“不过,”康隆道:“真要达成这个目标,却还需要一件大事来推动。”
“大事。”
“必须是一件能够开疆拓土的大事。”康隆说:“国舅爷,你虽然至亲,但天策军是最重军功的,如果你没有功劳,想要得到跟郭洛杨易一样的地位,底下的人也会不服,甚至就是薛复,也会压你一头啊。”
曹元忠自然也明白这个道理,可是要开疆拓土,真是谈何容易!且不说现在后唐、契丹、天策、岭西回纥、萨曼、后蜀等诸国之间已经形成了一种微妙的平衡,这种平衡状态下,任哪一方要想进取一步都会极难——这不像一年之前,那个时候整个大西北处于一种“破局”的状态,混乱的局面才使得安西军有机会在一两年内横扫万里,现在却是很难有这样的机会了,更何况,就算有了这样的机会,最有可能抢到军功的也将是郭、杨、薛三员大将,几时能够轮到曹元忠呢?
就在曹元忠沉吟的时候,康隆给他指出了一个人来:“国舅爷,你还记得桑维翰么?”
“桑维翰?啊,就是河东来的那人!”
“对!”康隆道:“这个人,可以给我们送来一场天大的功劳的。”
“天大的功劳?你是说……”
“朔方、定难!”康隆道:“这就是桑维翰献给国舅爷的礼物。”
朔方即今天的宁夏,定难即今天的陕北,以当前的局势,关中平原以西归了天策军,南边就是和天策军同盟的后蜀,如果朔方、定难都归了天策军,天策唐骑将可以随时从陕北居高驰下,与来自陇右、汉中的兵力一夹,关中将成为囊中之物,或者渡过黄河的话,进入河东,并得秦晋的话,那么整个中原就有可能易主了!
曹元忠一开始有些不敢相信康隆的话,康隆道:“国舅爷且别先说不信的话,不如咱们先见一见桑先生吧。”
——————————————曹元忠在见过桑维翰以后,再次踏入元帅府邸,只不过这次他不是来见福安,而是来求见张迈。
张迈正抱着长子喂牛奶,现挤现喂,反正也不用担心三聚氰胺,见到曹元忠,拉着儿子的小手笑道:“舅公来了,舅公来了。”却忽见曹元忠背后带着一个生面孔的书生,便问道:“这是谁?”
曹元忠道:“这位是中原的名士桑维翰先生,桑先生满腹经纶,登过进士第的人,我知道元帅素来爱才敬贤,所以引了他前来拜见。”
桑维翰一揖到地,说道:“洛阳书生,拜见王爷。”
张迈哦了一声,叫人且将儿子抱下去,曹元忠是亲戚,这个桑维翰却是外人,张迈可不想当着外人弄儿,走到院子里的葡萄架下坐了,这才道:“先生既是有才学的人,怎么到凉州不到礼司,却到我家里来了。”
桑维翰道:“鄙人入凉,不是为自己谋求出仕,而是要为王爷献上千里江山!”
张迈一愕,随即大笑起来,桑维翰半点不为张迈的笑声所动,道:“王爷笑什么?”张迈笑道:“我笑是因为你这话好笑!”对曹元忠道:“元忠,你怎么带这样的狂生来?我们天策军现在百业草创,确实是需要人才的,不过需要的是实干的人才,不是只长着一张嘴的穷酸。”
曹元忠被他一阵抢白,脸上有些挂不住,以眼神催促桑维翰,桑维翰却不急不忙,道:“王爷,我固然是穷酸,但刚才的话,自觉并没有什么好笑的地方。”
张迈垂着眼皮,有些没精打采地道:“现今的天下,诸国疆域渐渐稳固,互相牵制,互相制衡,契丹倒也想取我的北庭,可十万雄师被我的大将杨易遏得无法寸进,我也不是不像开疆,但要反攻契丹也不容易,我兄长李从珂和耶律德光之间,也不过是在燕云一带进进退退,当世三大强国,投入十万精兵,牵动数十万后方民众,要取得百十里的疆土都不容易,你一个手无寸铁的穷酸,一张口就说要献上千里江山,这不好笑么?”
这时葡萄架下只有三个人,桑维翰正色道:“王爷,我虽然只是个书生,但敝主人却翻覆乾坤的大本事。这千里江山,绝不是空口白话,至于王爷要不要,却也只是一句话而已。”
张迈道:“原来你是来做使者说客的……”看了曹元忠一眼,道:“你主人是谁?”
桑维翰道:“河东节度使——石令公。”
张迈这下可有些愕然了:“石……石敬瑭?”
“正是!”
张迈直了直身子,盯着桑维翰,心头不免微微一震。
老实说,由于李从珂这个人不算很出名,以至于张迈脑子里对他完全没印象,接近中原以后,由于不认得李从珂,所以他曾怀疑自己来到的这个时代究竟是不是真正的历史,可是有两个人却唤起了他的记忆,一个是冯道,一个就是石敬瑭。
在张迈的印象中,冯道是和不倒翁对应起来的。而石敬瑭呢?那家伙可是个大大的卖国贼!燕云十六州,不就是他割让么?五代到宋华夏民族的积弱乃至于亡国,都可以说从这个卖国贼这里就种下了远因,所以张迈心中对这个人便有打心里的厌恶。
为此,张迈没少派人打听石敬瑭的近况,可他听到的却和他印象中的石敬瑭完全不同,印象中的石敬瑭,既然是卖国贼嘛,想来应该是一个阴险狡猾、卑鄙无耻的坏人,但他通过鲁嘉陵处得到的情报,则石敬瑭不仅是一个守国名将,更是一个治国廉吏,除了有点功高震主之外,简直就是后唐文臣武将的典范!所以张迈也曾想过,现在的这个石敬瑭,也许和他所知道的那个卖过的石敬瑭乃是两个人。
但现在,石敬瑭的使者却就站在他眼前。张迈从鲁嘉陵处是知道城内有石敬瑭派出的奸细的,但他也没想到这个“奸细”竟然会循着曹元忠这条线,如今天这样站在了自己的面前。
过了好一会,张迈才回过神来,问道:“石驸马他派你来,不知有什么事情。”石敬瑭是后唐明宗李嗣源的女婿,张迈既和李从珂结拜为兄弟,对李家的家事总了解了一些。
而桑维翰的回答,却不是让张迈感到惊奇,也不是让张迈感到诧异,而是让张迈感到无比荒谬:“驸马派遣鄙人前来,乃是向王爷进献朔方、定难,地虽蛮荒,尚堪牧马,还望王爷笑纳。”
(未完待续)
第二十三章 卖国者
后唐境内的第二大权势者,一直威胁着李从珂的河东节度使,石敬瑭!
作为封疆大臣,本来是不应该擅自和境外势力勾结来往的,更何况河东与陇右并不接壤。但石敬瑭还是来了,而且一来就提出了要献朔方、定难。
一瞬间,张迈心头涌起了一种很荒谬的感觉,由于知道石敬瑭的那点破事,所以张迈几乎不用问桑维翰就知道石敬瑭要做的交易是什么——天策军帮石敬瑭在与李从珂的斗争中登上帝位,然后石敬瑭割让朔方、定难作为酬谢。
苍天!
石敬瑭果然还是石敬瑭,只不过这一次他勾结的,竟然不是契丹,而是来勾结自己!他卖国的特性没变,只不过这次他卖国的对象,竟然就是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