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呢?”张迈问。
“后来的一些事情,是我从昭山行宫中脱困以后才知道的了。”卡查尔说道:“萨图克的人是到了八剌沙衮,可却将幼子留在怛罗斯由苏赖辅佐。阿尔斯兰大汗见萨图克肯来,心中便松懈了三分,他虽然忌惮这个弟弟,但也不能在他一来到八剌沙衮就对他动手,因为萨图克是听命来的,如果阿尔斯兰大汗这么做,那么他在境内诸部的威望就会受损。而萨图克到了八剌沙衮之后,所作所为表面上看都是为阿尔斯兰着想,大汗当时又哪里想得到他包藏祸心?”
张迈回想起自己与阿尔斯兰交手的种种,说道:“阿尔斯兰的心机似不如萨图克,互相算计中落于下风倒也正常,不过阿尔斯兰占着大势,萨图克身在他的屋檐下,无爪无牙,萨图克要想扳倒他,除非刚好发生一件对他很有利的事情。嗯,是了,这时候刚好他要联合契丹、进攻北庭,莫非萨图克就是从这上面寻找到了的反败为胜契机?”
“元帅明见!”卡查尔道:“阿尔斯兰大汗与契丹联……勾结,本是萨图克到达八剌沙衮之前就在进行的了,而萨图克到来之后,又给大汗献策,他让苏赖领兵堵住了宁远通往怛罗斯的路口,又让葛萨丹摩的长子葛萨齐辉负责雅尔的防务,跟着兵分两路,一奇一正,奇兵从北面压下,正军从黄草泊正面推进,兵势一动,果然势如破竹,取得了大利,据说前锋甚至推到了乌宰河附近,大汗挥兵四进,就要包围北轮台城。”
他说的这一些,正是去年秋天发生的事,张迈道:“萨图克聪明得很那,对外战事一动,内部的矛盾就缓和了下来,阿尔斯兰就算对他有积怨,也得等这场对外战事打完再说。”说到这里顿了顿,又道:“看来萨图克拖了这么久,而选择在这个时候进入八剌沙衮,在时机上也是经过深思熟虑的——甚至与契丹勾结这件事情本身,或许他也有份促成!”
卡查尔怔了怔,回想去年的种种蛛丝马迹,啊了一声,道:“似乎是。”
“那后来呢?”张迈问道:“在阿尔斯兰已经要包围北轮台城的时候,西边究竟出了什么事情?”
卡查尔长长叹了一口气,道:“那个时候,阿尔斯兰大汗本来踌躇满志,说要踏平轮台,会师契丹,因为他已经和契丹相约,只要将唐……唐军逐回天山以南,契丹不会来与回纥人争夺北庭,而将承认回纥人在天山以北的统治与霸权,可就在这时候碎叶河上游忽然出现了一支骑兵,直奔八剌沙衮!竟然将八剌沙衮给围住了!”
石拔道:“难道是第二折冲府?可你不是说,没有第二折冲府么?”
卡查尔叹了一口气,道:“那个时候,回纥上下确实都认为乃是第二折冲府。当时岭西的兵力,主力已经进入北庭,余下的大部分排布在雅尔一带,还有一部分在俱兰城、灭尔基监视着怛罗斯,八剌沙衮的防御便前所未有的空虚,虽然阿尔斯兰大汗安排了数千兵力交给王后以应变,本想碎叶河上游的第二折冲府,最多不过千余人,或者只有数百人,哪里想到,从上游驱驰而来的兵马,竟然超过万骑!数万蹄狂震而来,竟将八剌沙衮给围住了!只剩下一队骑兵逃了回来,回东方禀报,那时候岭西都传说是唐军第二折冲府勾结了火寻人,东进包围了八剌沙衮,阿尔斯兰大汗听到消息以后,哪里还有心情围攻北轮台城?”
张迈又与李膑对望了一眼,岭西回纥争夺北庭只是开疆拓土,八剌沙衮却是其命脉所在!绝对不容有失,虽然回纥人当时在北庭已经取得了优势,但张迈心想换了是自己,肯定也要不顾一切地回援的。
李膑问明了八剌沙衮被围的时间后,说道:“那是在阿尔斯兰抵达乌宰河之前的半个月了,算算消息从八剌沙衮传到乌宰河仍然需要时间,也就是说,从碎叶河上游赶来的这一部人马是将时机掐得极准,简直就好像阿尔斯兰与他们在配合着演练过一般。哼,这样明显的事态,显然是出了内鬼!”
张迈却想:“现在我们回顾过去,自然觉得这一切可疑,但身处阿尔斯兰的境地,却未必能第一时间就想到这些。”
卡查尔叹了一口气,道:“如果大汗当初也能想到这一点,那就好了。但那时候形势紧急,大汗也没时间细细探听琢磨,当即亲率七千最精锐、最亲信的骑兵疾驰回援。因当时大家都以为从碎叶河上游来的乃是唐军第二折冲府,所以也都担心这根本就是唐军的策略,为了防止唐军的追袭,阿尔斯兰大汗让葛萨丹摩率领余部断后,又留了萨图克做参谋。”
石拔咦了一声,道:“那个葛萨丹摩,比萨图克还会用兵么?”
卡查尔哼了一声,道:“葛萨丹摩是个草包,哪里会用兵!若说到统帅大军,回纥全族也没几个人记得上萨图克,按照官爵与能耐来说,阿尔斯兰大汗既先离开,本该是由萨图克统领,但阿尔斯兰大汗如何放心将数万大军交给他?所以安排了葛萨丹摩为统帅,却让会用兵的萨图克做参谋,这样的安排,是想既用得到萨图克的能耐,又能防止他造反。当时大汗还将萨图克的大部分亲信也都带走,让他成为一个光杆参谋。”
说到这里,卡查尔长长一叹,说:“可大汗他却又没想到,萨图克就算是孤身一人,但葛萨丹摩仍然不是他的对手!他更没有想到,他这一去,就再没能回来掌控大军了。”
李膑忽然道:“带领火寻人奇袭八剌沙衮的人马,其实也是萨图克的人,对吧?”
卡查尔点头道:“是的,而且就是先前号称背叛萨图克的大将霍兰!”
那个结巴的猛将霍兰虽然在唐军手下吃过几次百帐,但无论是石拔还是奚胜都对他印象深刻,这时听到他的名字齐齐咦了一声。
张迈低着头,心道:“霍兰‘背叛’萨图克,那是很久之前的事情了。很显然,萨图克下这一盘大棋,并非最近开始,或许从他被逼到怛罗斯时就已经在布局了!我军这几年戮力东征,这个老对手却趁机在西线搞鬼,竟将我们都瞒过了。”
从萨图克朝见阿尔斯兰,到霍兰从后方袭击八剌沙衮,这段时间其实甚短,但发生的事情如此之多、如此之巨,而其伏笔又如此之深,想到这里张迈背脊又忍不住生出一股凉意来。
卡查尔的叙述却还在继续:“我是后来才知道,那霍兰虽围住了八剌沙衮,可是并未马上将之攻陷,而是截断了道路,又散布了八剌沙衮已经贡献的消息,却在东方的道路上设下陷阱。”
郭师庸与奚胜交换了一个眼神,心里同时冒出一个词来:“围点打援!”
张迈也想到了这一点——他当初对付萨图克及其麾下将领,就用过这一招,问道:“结果阿尔斯兰匆匆忙忙,正好就掉到了霍兰设计好的陷阱里头?”
卡查尔道:“元帅明见万里。阿尔斯兰大汗一开始以为‘第二折冲府’的目的是八剌沙衮,哪里想到真正的目的乃是他?霍兰与火寻人在半路上布下了三重伏兵,大汗经过第一重时埋伏着的火寻人放他过去,等进入第二重陷阱,有骑兵惊觉起来,却已经来不及了,霍兰猛烈发动了袭击,他本人甚至闯到了大汗的面前,连大汗的头盔都扯了下来,差点就将大汗生擒,幸亏有数百亲兵拼死保护,这才杀出重围,这时后面的火寻人应声而起,大汗东归无路,被迫却向北逃去,逃到了昭山行宫。”
卡查尔的叙述其实很简略,但张迈等人是经历过围点打援与埋伏夜袭的——这是安西唐军的拿手好戏,因此都能想见那一晚战况之激烈,想着霍兰埋伏打援的手段,李膑忽然又道:“霍兰的夜袭固然可怕,但萨图克作出如此庞大而详尽的谋略,又能将消息瞒得这样紧,在情报能力上显然也大有提高。还有,他埋下的伏笔虽长,但真正发难却集中在两三个月间,等到我军与萨曼在得到消息,想要再干涉他也来不及了。这份掌控时间差的能耐,比起当初我们奇袭怛罗斯与疏勒,却也不遑多让了。”
郭师庸道:“不错,我军从新碎叶城起兵,一路都是靠着地理、天时,让萨图克总比我们来迟了一步,打俱兰城、灭塞坎、取怛罗斯、过讹迹罕、夺疏勒,都是如此,在霍兰奇袭八剌沙衮之前,一切都在迷雾之中,等到霍兰打败了阿尔斯兰,所有的真相一起爆发出来,那时候冬天已至,风阻路,雪封山,消息便更加不便。我们一时没法进入,他却可以趁着冬天从容整理回纥内部——就如当初我们占定疏勒之后能够从容整理内部,而萨图克却只能在葱岭以西望雪山而兴叹。唉,如果萨图克是将这天时也算计进去,那他实在就变得太可怕了。”
张迈的血却忽然有种沸腾起来的感觉,便如巨雕遇到了一头起死回生且变得更加厉害的苍鹰,非但未曾畏惧,反而燃起了战意,他冷笑着对郭师庸等道:“萨图克和他的部下跟咱们斗了这么久,看来已经把我们的招数都学得差不多了——甚至可以说是青出于蓝。这种能从敌人身上学习的敌人最是可怕!不过也唯有这样的人,才最值得当我们的对手!萨图克啊萨图克,你的首级,可比阿尔斯兰更值得我亲自来取!”
(未完待续)
第三十四章 雄鹰再生之二
当日阿尔斯兰在回援的路上兵败逃往昭山,霍兰便拿着他的头盔四处示人并散布谣言说阿尔斯兰已经战死,混乱之际有多少人能弄明白真相?霍兰跟着回师八剌沙衮继续围攻,阿尔斯兰的败兵却逃回伊丽,将阿尔斯兰兵败与“阵亡”的消息传开。
伊丽这边,由于萨图克在撤退时全心全意地帮葛萨丹摩做了安排,所以大军撤退得十分稳妥,慕容春华在背后追来竟找不到半点破绽,而全军上下包括葛萨丹摩也都对萨图克生出了信任,及听说阿尔斯兰兵败阵亡,伊丽河边数万回纥将兵一时间全都乱了!
沙州系的将领康隆这次也得与此会,他想起了当初听说沙州已被唐军吞并后,麾下兵将那种仓皇无依的神色,哪怕是在战场上身经百战的骄兵悍将,在那一刻也全都仿佛失去了力量。
在那个仓皇无措的时刻,全体回纥人都产生了极迫切的渴求——他们需要一个能够给他们指明前路并领导他们走出困境的领袖,这个时候许多人都想起了他们的副汗——比阿尔斯兰威名更大的萨图克?博格拉汗!
——————————凉州城内,张迈听到这里叹息说:“所以萨图克就利用这种心理,掌控了全军?”他也想起了在新碎叶城的废墟上,自己之所以能够成为唐军的领袖,也是由于当时的碎叶唐军将士们有这样的心理需要。所谓“时势造英雄”,讲的就是这种情况。
卡查尔道:“我后来听说,当时大军之中是有这种声音,但葛萨丹摩虽然无能,却又不肯放开权力,他在得知阿尔斯兰大汗阵亡以后,竟是想自己来做大汗。”
满屋的人都啊了一声,对岭西的情报最熟悉的李膑冷笑道:“他这样一头猪竟然也想当大汗?这真是利令智昏!”
如果葛萨丹摩能够贯彻对阿尔斯兰的忠心,事情也许还不至于急转直下,但当时他竟然产生了这种想法,无疑便加剧了局面的混乱。
卡查尔道:“对,葛萨丹摩在阿尔斯兰麾下做宰相的时候就没干什么好事,大家只是碍着大汗不敢动他罢了,如今听说大汗死了,谁还肯听他的,谁还会服他?不过当时伊丽大军发生了什么,我也不是很清楚,只是在道上听人说是葛萨丹摩想做大汗,而萨图克极力反对,说只能先推出一个首领来,跟着找到王后还有大汗的尸骨,然后再由各部族长群推。”
岭西回纥人的军队,即便是出征之时也是按各部列队安营,萨图克这样说其实是讨好了各部族长。
“葛萨丹摩在各部中的威望不足以服人,所以大家根本就不肯拥护他,反而觉得萨图克的话很有道理。后来他好像就对萨图克动手了。”
张迈冷笑道:“但结果自然就失败了,葛萨丹摩反而被萨图克杀了,对么?想必萨图克在从乌宰河撤退到伊丽河期间已经争取到了部分军心,回纥军中怕是有一些族长已经暗中拥护他了。”
“元帅说的不错,”卡查尔道:“不过萨图克制住葛萨丹摩之后,似乎也没有拿他的性命,他在取得兵权之后将军伍重新编排,跟着留下葛览在伊丽,自己挥师西进,赶往八剌沙衮,尚未到达就先派人将自己已经取得军权的消息传遍草原。”
张迈哈哈一笑,说:“霍兰本来就是他的部下,他这样传话,相当于是给霍兰通报消息。”
“是啊。”卡查尔道:“但当时也不是所有人就都能看得明白。霍兰听到消息之后马上引兵来迎,双方在热海(今伊克塞湖)南边遇到,萨图克便在两军阵前痛斥,霍兰背主,要他投降。本来阵前对骂是寻常事,但这次霍兰被萨图克一阵大骂之后竟然痛哭流涕,跟着就在阵前跪下,说自己当初之所以离开萨图克是因为看不惯阿尔斯兰的无能,不肯做一个窝囊废的手下,如今引火寻人东来也是为了给回纥人找一个更好的主君。现在诸部既然已经拥立萨图克为主,他愿意无条件投降,便引着一万五千大军并入了萨图克麾下。”
奚胜听到这里也忍不住笑道:“这个结巴将军,没想到他也会演戏了了。”
张迈自然也明白,萨图克与霍兰乃是在演双簧,不过当时卡查尔也不在热海南边,所以他没有见到数万人在那里听萨图克陈说回纥人前途的言语。
那是一番极具煽动性的演讲,卡查尔没有亲身经历,所以没有感觉,奚胜等通过两重转述,所以更加觉得儿戏,但当时亲历过萨图克那一番痛骂与呼吁的回纥人却无不印象深刻。
当时的萨图克,从回纥人辉煌的过去说到困顿的当前,又从困顿的当前说到对未来进行展望,这个时候的萨图克不止从老对手——张迈那里学到了许多东西,而且还融合了许多天方教的思想,当他讲述起回纥人在漠北时代的光辉历史时,许多回纥人都觉得自己的血液犹如烧开了的热血在不断翻滚,但他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