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彝殷尝了一口汤后道:“这不是陕盐,也不是晋盐。”
张迈笑道:“你的舌头倒是灵。我可吃不出来。”
马小春在旁边道:“这是河湟盐。”
李彝殷道:“关中地区,以往用盐有两条路,一条来自河东,称为晋盐,多是官盐,路途既远,官家又要克扣,价格甚高,百姓用不起,一条来自秦北,即我定难军辖下盐池,多是私盐。末将从小多去盐池玩耍,这陕盐、晋盐的区别,别人尝不出来,末将却了然于心。”
张迈虽然尝不出两种盐的区别,却很清楚在这个时代,盐是最重要的暴利商品之一,盐税甚至是一个政府的支柱收入之一。
八百里秦川都不产盐,产盐区唯在秦北——也就是被定难军占据了的区域。这些年党项人之所以能够割据一方,政治上是由于中原动荡,无力削平藩镇,军事上是靠党项一族的骁勇善战,而靠出产、走私私盐供给整个关中地区以获利,则是定难军赖以自立的经济支柱。
但自张迈东征以来,定难军与关中平原间的私盐通道便被战火截断了,秦东一带自有石晋王朝从关东运盐过来,秦西这边,却是天策军从凉兰一带运盐,而凉兰的盐则有部分来自河湟。
因此在战争期间,定难军的经济收入实际上是被切断了,党项内部与盐池有关的利益集团亟待关中重新恢复稳定,以便能继续维持他们的收益,在这一点上能够给到他们希望的唯有石晋与天策,而在天策与石晋之间,他们又选择了天策。至于契丹,在可预期之下却很难保证盐池利益集团在盐政方面的收益,所以李彝殷这次之所以选择坚守而不是向契丹投降,并不完全是因为“忠心”。
但是郑渭主持下的盐政,要比唐末五代以来中原政治集团所制定的盐政更加合理,眼看秦西、秦北与凉兰河湟已经融为一体,不久的未来就是整个关中平原纳入张迈囊中也不是什么稀罕事,到时候关中的盐政势必产生重大变化。或者是由河湟盐代替秦北盐,或者是将秦北盐变为官盐来运营——无论哪一种都一定会影响到对党项统治集团来说极其重要的金窟。
这一点却是定难军私盐利益集团不愿意看到的。
范质闻弦歌而知雅意,一下子就明白了李彝殷的意思——那是希望张迈开口保证他党项族在秦北盐池的利益,这时只要张迈一句话,对党项李氏来说,就是一项能够传之子孙的丰厚遗产了。
以当前的形势而言,党项人在抗击契丹的事情上立场坚定,李彝殷又表现得忠心耿耿,有此功劳与忠心,以保证其在陕北盐池的利益作为赏赐,实在不算过分。
然而范质马上想道:“党项所以能够割据一方,便在于有秦北盐池之利,此利不削,则党项聚族割据之势便难消弭。如果定难是在边藩也便罢了,可是夏州银州近在长安肘腋,焉能容得党项一族在此继续割据?”
只是党项才立大功,不加赏赐也就算了,若是还剥夺了他们固有的利益,传出去便会给将来可能归附的各种势力留下个坏榜样。
所以范质不好开口,甚至连眼色都不好向张迈使——若是让李彝殷觉得自己有阻挠之心,传出去只怕会打击了各藩镇的归心。
范质心中只是想:“现在还需要稳住党项,在这件事情上不宜过激,否则会将党项人推往契丹、石晋。可是也不能明白地将产盐销盐的权限正式放给他们——现在放容易,将来收就难了。最好是维持现状,默许他们继续维持其盐路,等将来局面安定以后,再依照国法徐徐削除这一特权。”
却听张迈哈哈一笑,道:“区区秦北盐池,算得什么。”
范质心中一紧,极怕张迈一脱口就将秦北盐池给赏了出去,那以后就不好回口了。而李彝殷则觉得这句话还没说死,正要开口促使张迈来个板上钉钉,却听张迈笑道:“大丈夫当将目光放得更远一些。眼下定难军将士虽已有守城之功,却还欠缺破敌之大捷,我想送他们一场功劳,更振其威名,却不知道定难军男儿可有这个胆色。”
李彝殷心想你未赏赐,却先要我们去拼命?微微一沉吟,道:“却不知功劳在何处,还请元帅明示。”
张迈道:“环马高地一役,陌刀战斧阵损伤甚重,那也不用说了。”说到这里张迈忍不出眼神黯然,又道:“便是汗血骑兵团,也需要休养,其它各部,另有安排,因此目下我麾下还能冒寒出击的兵马,便只剩下定难军的兄弟了。”
冒寒出击?李彝殷心中为之一紧,现在的军势,任谁都认为天策军应该休养固守,以消化战胜契丹的战果,同时损伤了两大主力部队也必定会使甘陇军势露出破绽,所以宜保守不宜进取——但听张迈现在的说法,难道他竟然不顾寒冬、不顾军情,竟然还要出击?
这可实在太冒险了。
想到这里,李彝殷心中忍不出一阵抵触。契丹虽败,但元气未伤,党项人凭城可以守住契丹的攻击,但要他们出城野战去进攻契丹,面对皮室军那就只有送死——这无关勇气,乃是实力所决定的!哪怕不是皮室军,而只是耶律朔古麾下部队,一旦攻守易势,党项人也必定输多赢少。
张迈似乎看破了李彝殷的思虑,笑道:“放心,我不会让有功将士去送死的,虽然寒冬出城会难受些,但百战将士也应该扛得住。而且你们对契丹也不见得要作战,就是作战也不会是激烈大战,一场又一场的追逐战罢了。大体上,也就是契丹跑了,你们就追,他们丢一块地方,你们就收一块地方。这可是一场又轻松、又漂亮的功劳啊。嗯……”他顿了顿,道:“朔方是要收回的,等契丹逃过黄河你们就可以驻马了,当然你若有雄心,追过去席卷敕勒川也是可以的。”
李彝殷听得大愕,现在的形势,说耶律德光会北归李彝殷相信,但说到契丹会轻易放弃朔方、河套,李彝殷却是说什么也不敢相信的。
契丹如果放弃河套、朔方,那就是放弃了对凉兰地区的威胁,放弃了对凉兰地区的威胁,就是放弃了给予石晋“围魏救赵”式的增援,那时候张迈将能从容东进,围攻长安。
只要不是已经疯了傻了,李彝殷可看不出任何理由契丹会容许局势如此发展下去!
可是看张迈的意思,似乎并不是在开玩笑,难道……张元帅还藏了哪一手杀手锏不成?
一时之间李彝殷觉得眼前的张迈仿佛置身云雾之中,自己竟完全看不透他,正因为看不透,心中的畏惧便更深了一层,那关于秦北盐池的求赏言语也就说不出来了,一时间只是念叨着张迈要“送”给自己的这场‘功劳”究竟意味着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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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边李彝殷正琢磨着张迈的意图,那边曹延恭告别张迈之后,准备渡河南下,船还没离开码头,就听西面传来一个重大的军事消息!
大捷!又是大捷!
这次却是来自西边的捷报。
原来当初孟蜀出兵,兵分两路,主力由孟昶御驾亲征,统领五万大军屯聚渭河南岸,同时又有一支奇兵从川西北出发,兵逼兰州。
兰州的州城是金城,在金城南方有一座附属城银城——金城是综合性的城市,银城则是军事据点,蜀军奇袭之时,银城有一河湟土藩主作内应开了城门纳蜀军,蜀军几乎兵不血刃地就占领了银城。更让他们惊喜的是,银城城内竟有大量的粮草、柴炭,足以令他们在很长一段时间内足兵足食了。
可惜银城失守之后,兰州留守将领薛苏丁却并不慌忙,只是严密紧守金城,导致蜀军无法扩大战果。随着天气渐冷,进攻又不顺利,西路蜀军的行动变得保守起来,反正银城有城墙可以遮挡寒风,又有足够的粮草,还有柴薪,够他们取暖过冬了。
且蜀军夺取银城时,虽然没在里头找到多少攻城器械,却发现这座军事据点虽然小了点,城防却十分完备,蜀军面对金城攻不过去,金城的薛苏丁也攻不进银城来,所以蜀军就更加高枕无忧了。
万不料就在环马高地大战的结果传来之际,做了好久睡老虎的薛苏丁忽然发动反攻,他挑选了两千骑兵,连夜进袭——没有发生攻城战,当初开城纳蜀军入城的那个河湟土藩主竟然开了城门——原来这个土藩主并非真背叛,而是假背叛!
白天蜀军将领才为环马高地传来的消息而忧心忡忡,晚上忽然间遭遇奇袭,整个银城内部所有兵将一时间都被打懵了!他们有的还在睡梦之中,连盔甲都来不及穿,有的跑出屋外就见四处乱糟糟的找不到组织。
薛苏丁麾下兵马虽然不多,但憋了多时的一口气猛然间爆发出来,两千骑兵在城内横冲直撞,很快就瓦解了措手不及的孟蜀军队的组织,短短半个时辰之内,蜀军主将被斩,副将被擒,其后金城援军开到,围堵四门。
银城内两万多蜀军解甲缴械者超过一万五千人,死伤者二三千人,逃散失踪者二三千人,只有一员偏将见势不妙溜之大吉,保佑了一个九百人的编制向凤州退来。
消息传到凤州,整个孟蜀大营仿佛便发生了一场大地震!孟昶直接就被接踵而来的噩讯惊得呆了!
当天策在三家围攻之下不仅屹立不倒,而且还一举击败了最强的契丹时,孟蜀的士气竟然一夜之间低沉下来。
张迈……太可怕了!他到底还有多少实力啊!
如果说,下层的官兵还只是带着点心寒的害怕的话,那么作为最高层的孟昶就是一种入骨的恐惧了。
“天策居然连契丹都打败了……下一步,会不会挥师南下,攻打我们?”
就在他为此忧心之际,银城失守的消息跟着传到,这下子,凤州蜀军的高层将领竟有一半被吓得脑袋一片空白!
未曾经历过战场的纨绔帝王就是这样,打仗之前锐气冲天,狂妄到有些偏执,一有点挫折马上就转入另外一个极端,畏惧得连个正常心态都没有了。
银城大败的消息传到当晚,孟昶竟被吓得做恶梦,当晚抓住侍寝妃嫔的手大叫:“唐军来了!唐军来了!快走,快走!”
把妃嫔吓得在床上发抖,宫女太监竟有当场要逃跑者,幸亏是王处回及时赶到才没让这个乱象继续扩散开去。
这天晚上之后,孟昶就恨不得马上飞回成都去,毕竟有群山阻隔的话,总能给他带来一点儿安全感,至于说去迎战天策的骑兵——孟昶现在是连想都不敢想了,那是连契丹都打败了的军队啊!
现在什么逐鹿中原,什么围攻凉兰,孟昶是根本就不愿意想了,只是希望着天策军接下来赶紧去打石敬瑭,可别往南边来!
就在这时,外头来报:“渭北派使者来了!”
渭北?张迈?
孟昶惊道:“王相,这可如何是好!”
想一个月前,他是那样的意气风发,直将王处回这样的老臣堪称看做阻挡他发挥平定天下天才的绊脚石,但这时却忽然间变成了一个童蒙学生一般,向先生请教起来。
王处回保持着镇定,道:“他们胜后来使,必是意图恐吓。”
孟昶道:“那……”他想到昨夜的表现甚感羞耻,但心中实在是被天策吓怕了,这时明知道见对方的使者不会有人身危险,却还是有些为难起来,道:“那我们是见还是不见?”
王处回道:“对方代表天策上将张元帅而来,我主自然得见,否则只会示弱。”
孟昶知却不过,勉强答应了。又道:“若天策是兴师问罪而来,我们该如何应对?”
王处回眉毛一扬,道:“陛下,契丹虽败,但天策听说损失也不小,银城之失虽出乎意料之外,但我凤州兵马仍然完整,就算天策军蜂拥而至,我们也尽可抵挡得住,又何惧他兴师?至于问罪,我们又何罪之有?”
孟昶皱着眉头,王处回的这个回答,显然不符合他的期盼,说道:“抵挡得住……抵挡得住……听说银城那边他们只是出动了两千人啊,就打败了我们两万人……现在秦州内外,少说也有几万、十几万军马吧,如果真的蜂拥南下……王相,我们真的抵挡得住?”
对于孟昶的这个疑问,王处回却也没法回答。
张迈的胜利的确来得够快,够猛。一个连契丹都能打败的男人,那是孟蜀这种偏远政权惹得起的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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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多久,曹延恭就在蜀军的接引下进了蜀军大营。蜀军仍然是半个月前刘知远见到时的蜀军,但整个军营气象都已经变了,哪怕曹延恭只是一人入营,却仍然能够感受到整个大营那种在寒风中畏缩的氛围。
“蜀人……诸葛武侯的遗风荡然无存了啊。”
哪怕天策的将帅们从来就没怎么将孟蜀放在心中,见此气象曹延恭还是更添了几分蔑视。
在一年前,孟昶还是张迈名义上的弟弟;在三五年前,孟蜀还是天策需要着力拉拢的同盟军——但现在却已经不是了。进入大帐之后,在天策政权中根本排不上号的曹延恭也几乎就没拿正眼看孟昶。
而孟昶则有些瑟瑟地面对这个和他年纪差不多的少年。
“孟国主,有礼了。”曹延恭大喇喇地道,他口中说有礼,但实际行动却是无礼之极。
王处回见了愤怒,然而在天策的军威之下,他也不敢强硬,他知道这次交涉事关重大,若是应对不善,随时会招来天策兵锋南向!
孟昶轻轻咳嗽了一下,回了礼,一时竟说不出话来,王处回虽然是文臣,毕竟沉得住气,代为道:“曹将军不远百里,渡河到此,不知所为何事。”
曹延恭道:“来传我们元帅一句话给孟国主。”
孟昶看看王处回,王处回代为问道:“张元帅要传什么话?”
曹延恭对着孟昶,踏上一步,孟昶吓得往后一避,叫道:“你干什么!”
帐中两个将军同时上前拦在曹延恭面前,曹延恭斜视了他们一眼,忽然哈哈大笑:“怕什么!怕我行刺不成?就算我是荆轲,你们这个主子像秦始皇么?”
王处回也知道以当前的形势而论,天策做什么都不会派人行刺,将二将喝退,道:“曹将军,请退后两步,以守外臣之礼。”
曹延恭冷冷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