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高怀德骑的这匹马大有来头。乍一看土黄土黄的,高怀德这次又故意让马身沾满了尘土,但其实乃是西凉名种,特征是身上黄中带着白点,马头上有白毛形分布有如满月。最大的特点是不管喂得膘多足,肋骨一定显露在外——因此名叫透骨龙,乃是马中名种也,传说中秦琼的坐骑就是它。
李彝殷是党项大豪,熟知西北名马,所以一眼看穿,当即派了一小队骑兵出营去追。
高怀德本来还在晃荡,忽然一哆嗦,没来由心头一警,就像野兽闻到危险的味道一样,环头一张望,见唐军寨门正在打开,心道:“不是好事!”他也不着急,也不惊慌,只是掉转马头,哒哒哒哒晃荡走了。
他胯下的黄骠马远看慢如散步,一点都没发力的样子,但这边从营寨追出去的骑兵却是越追距离越远,追出七八里眼看追不上了,两个斥候这才回转,知道对方骑的果然是名马,暗中佩服李彝殷见识不凡。
高怀德一径溜回军中,高行周听说儿子一个人出营去看唐军虚实,吓得不轻,只怕儿子出了意外,却就见高怀德回来了。
高行周见儿子无恙归来,心里高兴,口中大骂道:“你好不晓事,天策百战雄师,治军必严,你敢去看他们的营寨!小命不要了!”
高怀德却道:“汗血骑兵团好大的威名,我看他们的行动也只一般,只西北面警戒很深,这真是奇怪,莫非他们要从西北进攻云州?爹爹,要不你给我一队人马,我去冲冲他们的阵脚,试试虚实。如果成功也好长长士气,说不定能掳几匹汗血宝马回来呢。”
其实他的黄骠马论神骏就未必在汗血马之下,但这两年汗血马名头实在太盛,而且马流红汗的特征太过传奇,作为骑将世家不免念念不忘。
高行周喝道:“彼是百战之师,岂能没有过人之能?不得轻敌!”
他这一部当初没参加过关中会战,对天策唐军如何强大听了听得多了,却毕竟没在战场上真正见识过,高怀德便不大相信,又翘了翘嘴角。
高行周也不与唐军冲突,就在云州东南驻扎下了,一边派了使者进城,要与契丹交接防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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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辖里接到消息,来见耶律屋质道:“晋军派人来了,要我们将城防交给他们。”
耶律屋质道:“是我让他们来接手云州城的。”
萧辖里冷笑道:“当初的约定,是他们出兵替我们拖住天策,如今他们仗都没打一仗,就要我们的云州城了?亏他们好意思开口!”
韩德枢在旁道:“这是我们和石敬瑭的约定,石敬瑭又不敢将真实意图公诸天下,这些阵前战将。未必知道得仔细。”
契丹人对张迈又恨又怕内心又带着敬意,但背地里说话通常也不敢直呼其名,石敬瑭虽然登基做了皇帝,辽国的人背后说起他也没半点敬意。
萧辖里道:“虽然如此,但也不能真就把云州城让给他们!”
耶律屋质道:“就且告诉晋军,让他们先解了云州之围。我们自然交接城防。”
萧辖里笑道:“他们人马不过万余人,能退得对面数万大军?”
其实白马银枪团的精锐不过数钱,剩下六七千人都是辅战人员。
耶律屋质道:“那是他们的事情了,与我们无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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辽军将话传来,高行周在营中郁闷得要死,他自信白马银枪团的战斗力不在汗血骑兵团之下,但对方毕竟是赫赫有名,兵力又比自己充足,要让自己上前冲击。那是要让他去送死!
高怀德气呼呼道:“在应州时,骗我们来云州,来到云州,又不让我们入城!这是欺我们!爹,不打天策了,给我一支人马,我去夺城!”
高行周骂道:“你个不知天高地厚的臭小子,想害死全家吗!临出发前。陛下将我们掌军诸将特地叫去,三令五申。不许我们与契丹人有冲突,今天若去冲击云州,消息传到洛阳,我们高家就是满门抄斩!”
高怀德听到满门抄斩四字这才缩了脑袋,却是十分的憋屈,说道:“咱们这位陛下。做皇帝做得窝囊,连带着我们也跟着受窝囊气。”
吓得高行周赶紧捂住了高怀德的嘴巴骂道:“小心点说话,还要你奶奶你娘的性命不要!”
他想了想,又是一阵怅然,对高怀德低声道:“朝堂之上。比战场还要凶险,这次肯带你这闯祸精出来,倒是你娘的意思,不是要让你立功。而是万一有不虞之祸时,你不要管家中老人,自己逃生去吧。如今边境纷乱,以你的本事,要活下去不难,做个绿林也罢,找个山沟沟躲起来也罢,不要再做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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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边高行周被迫准备进兵,那边耶律屋质和萧辖里也做好了两手准备:只要唐晋战火一起,他们就要相击而动。
耶律屋质算计着日子,道:“只要再拖得几日,薛复再想不顾一切赶去临潢府也来不及了!那时候我们就将云州这块肉甩给石敬瑭,让天策与石晋狗咬狗抢肉去!”
萧辖里笑道:“这云州本来我还真舍不得,但退回幽州看他们汉人自相残杀,也是一乐。”
韩德枢则心道:“会有这么顺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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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靠近云州的怀仁县内,这时也来了一营人马——那是折德扆亲自来了,他要就近观察形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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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因石敬瑭死死按住了前线战将,高行周无法,只好进兵,真的以兵马逼近天策营寨。
他环顾手下兵将,都是自己一手一脚练出来的好儿郎,心中暗道:“这次打的是汗血骑兵团,不知此战过后,这些儿郎能活着回去的有多少!我受军令所迫,不能不进,这些儿郎却都要跟着我上前枉死了。”
但说也奇怪,白马银枪团进一步,汗血骑兵团就退一步,高行周步步而进,对面则步步退让,竟然不与接刃!到最后高行周全军都进驻于云州之西,唐军就在他的对面,双方相望不相及。
高怀德哈哈笑道:“狗屁的汗血骑兵团,果然不敢与我军交战!汗血骑兵,遇不得白马银枪!他西北精锐也见不得我燕赵男儿!爹,给我一支人马,我去教训教训薛复!”
高行周摔了他一巴掌,骂道:“薛复二字是你叫的!虽然各为其主,但那是敢冲击契丹腹心部,差点抓到契丹皇帝的好汉子!你再狂妄,嘴上也给放尊重点!”
高怀德半边脸肿了起来,却是不敢回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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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时不但高行周情知有异,城内萧辖里也是暗暗纳罕,他们契丹皮室敬畏天策,却看不起晋军,萧辖里道:“薛复在搞什么鬼!”
耶律屋质心中隐隐不安。说道:“我们算计了这么久,可别又让唐人给算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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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但契丹人这边,曹元忠也察觉形势不对,他对曹延恭道:“薛复兵马不进反退,这不对路!你出城一趟,到我们军中走一遭。看看薛复是什么打算!”
他们叔侄身份特殊,契丹这边待为上宾,回到唐军营中又是自己人。耶律屋质也想知道唐军虚实,就派人护送曹延恭出城,这时云州西面防线已在晋军掌握之中,曹延恭要想回唐营,先得经过高行周的同意。
高行周听了耶律屋质的知会,便要放行,高怀德跃跃欲试道:“爹。我护送使者去!”高行周知道儿子可不是出自公心,这次却道:“好,你去吧。一切小心,可别漏了身份。”
高怀德便换了一身小兵装束,换了一匹普通战马,一路护送曹延恭前往唐营。
天策尚武,自杨定国、杨易以下,无论文武官员。无不以不能仗剑骑马为耻,沙州曹氏也是武将出身。到了曹元忠这一代本来已经慢慢在文人化,天策进入之后,又刺激得曹家子弟也转崇武风起来,因此曹延恭虽是文职,同样能仗剑策马、上阵杀敌的,这时出使身边没有护卫。只是出城时有耶律屋质派的一个契丹人半护送半监视,到了晋军这里,又多了同样“护送”他的高怀德。
曹延恭也是年轻人,但这几年南北闯荡,见多识广。眼神也历练出来了,这时虽心神在别处,但高怀德飞扬跳脱不知收敛,还是让曹延恭看出这个少年精气神与众不同,途中不免问了几句,高怀德笑道:“小的是常山人氏,姓高,大爷叫小的小高就好。”
“常山人氏……”曹延恭道:“那是常山赵子龙的同乡啊!”
高怀德嘻嘻笑道:“我是在常山出生,不过我爹是在幽州出生,我爷爷则是山东好汉,算算也不知算哪里人。现在幽州割给契丹咯!我便算常山人吧。”
曹延恭笑道:“我喜欢你这小子,不如你就跟了我吧。回头我跟你们主帅说说,你跟了我,有机会去幽州老家的!”
高怀德嘻嘻笑道:“不敢不敢,我娘还在老家呢,我若跟了大爷你,我娘在家里得吃罪。”
曹延恭轻轻一笑,心里想着国事,就不再搭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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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抵达唐军寨门,通报之后直入军营,才进辕门那契丹护卫就被拦下了,曹延恭虽然只和高怀德说过几句话,但觉得这少年讨喜,他也是年轻人心性,觉得自己出入没个随从不成样子,就带着高怀德入内。
路上经过一排马圈,两旁养的是一溜的高头大马,一匹匹都是神骏非常的西域名驹!
高怀德看得眼睛发红,道:“这……这不会就是汗血宝马吧?”
曹延恭笑道:“你还有点眼色!”他是从河西来的,汗血宝马见的次数多了去,一眼就认了出来。
高怀德道:“可汗血宝马不是听说病了吗?”
曹延恭道:“病的那批在敕勒川养着呢,这一批是没事的。咦,我跟你啰嗦什么!”
进了四重门,到了一处大帐前,曹延恭对高怀德道:“不要乱跑,在这候着。”就入了大帐,入帐后一抬头,要行礼时不见薛复,只有李彝殷,他不由得一怔,道:“薛将军呢?”
李彝殷笑道:“现在也不需再瞒了,薛将军不在军中,这里现在是我做主!”
曹延恭闻言大吃一惊,这时有人急急入内禀道:“将军,彝秀将军传话,北面有狼烟传来,应该是契丹人的烽火!”
李彝殷道:“这时间赶得可真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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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州城内的留守府中,这时已经乱成一团!
就在刚才,萧辖里也耶律屋质同时接到了急报!
北方有狼烟传来!
那是来自鸳鸯泊的狼烟!
自敕勒川往东北,走长城外线的话,一路荒凉,大军行动,需寻有水源处一路而进。汗血骑兵团及其附属部队多达四万五人,马匹可以得到二十万。二十万匹马可就不是随便弄几口泉水能喂饱的,沿途水源草料都得考虑到。
因此契丹人算定了:薛复若要走长城外线前往临潢府,从敕勒川往东北,第一个要经过的就是奄遏下湖——唐军的前锋早已经抵达那里,契丹无法掌控。然后再往东北,就会经过白水湖。白水湖位于云州正北,出长城后快马疾奔一日一夜就可以抵达——当然这是单骑无挂碍奔跑的距离,大军行动不可能这么快。
从白水湖再往东北,就是鸳鸯泊,鸳鸯泊位于野狐岭西北,野狐岭已经属于幽州辖下。鸳鸯泊再往东北,水源渐渐充足,地势开阔,过了滦河。就可以接近临潢府了。
白水湖、鸳鸯泊都无天险,易攻难守,直接驻兵容易遭受袭击,所以契丹没有布置重兵,而是设置了烽火台。唐军若要从长城外线抢进,这两个地方几乎是必经之路。
按照契丹军方原先的打算,只要白水湖烽火点燃,萧辖里马上从云州出兵。袭唐军侧翼,同时耶律朔古兵出幽州。在鸳鸯泊严阵以待,时间上完全是来得及的。
薛复在去年关中一战打出了偌大的威名,所以契丹高层对汗血骑兵团都是从高里来估量其实力,自忖正面作战无论萧辖里还是耶律朔古都没有把握挡得住薛复。但萧辖里侧翼骚扰的话就能严重拖慢薛复前进的脚步,到达鸳鸯泊以后,薛复就算能打败耶律朔古。那时说什么也赶不及前往临潢府和杨易会师了。
不料这几个月,晋北闹得风起云涌,所有人的目光都被这边的事态吸引住了,结果白水湖毫无示警,鸳鸯泊却忽然传来了烽火!
萧辖里怒道:“他们怎么过去的?飞过去的?而且他的大军都在这里。鸳鸯泊那边会是什么人!这烽火莫非有误!”
耶律屋质仿佛想到了什么,说道:“他们也许是不走白水湖,沿着金河上游过去的。”
“金河上游?”
金河上游就是阴山山脉,翻过阴山,从其北麓行进,的确能绕开白水湖而抵达鸳鸯泊,阴山是中国一道降水量分界线,其南水草肥美,其北则干旱荒凉,必须有老马识途的向导,才能找到一些水源补给。
“几万大军翻过阴山?那得多少辎重!”
“不一定是几万大军,也许就是数千轻骑……”
萧辖里一愕,“如果只是数千轻骑的话,”萧辖里仿佛松了一口气,道:“去了临潢府能有什么用!杨易手底下兵马何止十万,上京那边要进行的可是大军以十万计的决战!别说数千轻骑,就是增减个一万人,两万人,也影响不了大局!只有晋北这几万人推过去,才真可能会造成影响。”
“如果要南北夹击,将我契丹灭族的话,的确得是数万大军北上,甚至张迈在甘凉的整个主力北上,才可能成功。”耶律屋质道:“但如果只是会师,那么数千兵马,也是有用的!不,重要的不是数千兵马,是薛复!是汗血骑兵团!”
“汗血骑兵团还在这里呢!”萧辖里说。
汗血宝马群一直都在所有人的眼皮底下呢!前几天都还有确切的消息传来。
“汗血马也许都还在这里。”耶律屋质道:“但汗血宝马,不等于汗血骑兵团!其实我们都不知不觉中走入了一个误区,以为汗血宝马在哪里,汗血骑兵团就在哪里,可是……其实有没有汗血宝马,真的很重要吗?”
萧辖里听得愕然在那里:“汗血宝马……不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