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迈点了点头,道:“这事我已有安排,半个月内,便有消息。第三件事情呢?”
范质道:“先前之檄文,似有不妥,赵普无学,不能为元帅是缺补漏。元帅之军令未经润色,虽然简洁而豪迈,能使下层百姓一听便知元帅之意。然质朴之行令,可以用之于胡地,不可用之于中国,可以动诸胡不文之辈,不足以动中原有识之士。以如今形势,需再行一道正式檄文,以坚天下士林归附之心。”
这话说的委婉,其实是委婉责备上一道檄文太过草率粗鲁,尤其那句“可以用之于胡地,不可用之于中国。可以动诸胡不文之辈,不足以动中原有识之士”,是在提醒张迈不能用对付胡人的手段脾气,用来对付中原。
张迈来自一个斯文末世,传统文化,一扫殆尽。身上是一股质胜于文的野气,不计较衣冠,不计较礼仪,不计较文采,临事不讲道德仁义,全是**裸的利害计算,有时甚至连遮羞布都不披,身上固然有几分先秦“古风”,同时却也很有几分“胡化”的味道。他自穿越以来一直活动在西北边疆,接触的敌人大多都是半开化的胡人与半胡化的汉人,因此他直来直去、以利害为准则的野风让天策政令能够畅行于胡地。
但到了中原这边,面对河北、山东,他的檄文传出,得到响应的却多是那些盗贼与起义军,儒林有识之士、两河豪强士绅只是恐惧,却并未起而呼应。可以说并未达到张迈预想中的效果。
曹元忠在旁边眼睛眯着,等候着张迈的反应。只要张迈眉宇间有一点怒动便要起来喝骂范质。
但张迈却是默然,说道:“我听你和道济为我讲说历史,说到唐朝以后,世家大族衰亡殆尽,到了今天,难道山东的世家还有那么强的力量么?”
范质道:“中原虽遭百年丧乱。但毕竟有上千年的文华积淀,世族虽衰,斯文的根底尚在。元帅欲服天下人心,必须身行汉家王者之表率,不可使中原士民有胡风炽炽之感。其实元帅在秦西、晋北所行仁政已经传遍天下。有识之士,莫不叹服,洛阳诸公也都翘首以待太平,如今需要的,只是最后推一把的力气。”
张迈道:“是我推你们,还是你们推我?”
范质道:“元帅为天下人开创一个太平,臣下就得辅佐圣主,开创一个盛世!”
张迈哈哈笑了两声,抬头望向穹顶。
他的历史知识再差,却也能想见五代时期中原的华夏文化必定还有深厚根底的,否则不会接下来就孕育出一个文化那么灿烂的大宋来,自东进以来,一方面他所建立的政治秩序正在逐步改造着这片古老的土地,但另一方面,这片古老土地所孕育的英才也在潜默地渗入天策内部。这是历史的惯性在与张迈博弈,然而这一次张迈没有抗拒的意思,软弱的东西固然要改掉,文明的习性,却不必泼脏水连同孩子般地泼掉。
“好吧,就按你的意思,再拟一道檄文。”
范质见张迈纳谏,喜形于色,他有倚马立就之才,更何况在北上的路上就已经打了腹稿,这时挥笔而就,重拟了一道檄文,虽非骈四俪六,却也甚有文采,拟毕提交张迈。
张迈让他读了一遍,觉得引典过多,便让删节,再易一稿,定稿之后,不用那些廉价的新式印刷,而是传来这次从关中引来的十二个文士,以佳木为轴,以南纸手抄,按两河、山东和中州的主要州镇再加上洛阳为目的地,仔仔细细到抄写了一遍,然后请张迈过目。
张迈随手拿起一份,入手就觉得古色古香,和之前曹元忠搞的那些印刷品的确不可同日而语,有些轻叹古人在文华上面的坚持与用心,说道:“这不是檄文,这是艺术品了。发出去吧。”
——————————————
当天策大唐在云州拟定设东枢、定河北的大计划时,洛阳方面石晋政权正在忙着救火。
经过宰执的推举,范延光被委派往邺都筹划军务,以阻挡天策南下的兵锋,同时饬令杜重威一定要将唐军拖住。本来石敬瑭是要下旨斥责杜重威的,但在桑维翰的极力劝谏下才改斥责为抚慰——现在是非常时期,这时候若洛阳流露出对幽州大军的不信任,说不定就会将杜重威推到天策那边去!
范延光得令即行,点了几员宿将,便外出调遣兵马,直奔邺都,临行前向冯道讨要了一个懂得算术的白身门人作参赞军议的参军,好助理兵粮后勤事务——因冯道受命负责兵粮调度和后勤配合,范延光虽然避嫌不便直接与宰相直接过往,却也委婉地作出了示好之意,冯道便推荐了一个尚无功名的门人李昉给他。
这李昉是河北深州人氏,其嗣父李沼、生父李超都在朝为官,范质在洛阳一番激辩后。李沼李超兄弟服其宏论,感觉石晋已无前途,竟双双告病辞官回了河北老家,因李沼与冯道交好,便让儿子留京随冯道读书。
李昉年纪甚轻,都还不到十八岁。范延光见是冯道推荐,不好推托,就署了他一个官职,却是闷闷不乐,对他的一个心腹门客张奇迹道:“冯乐老太算计人了,我向他要人,虽然有向他示好的意思,但他也不应该就给我这么个小毛孩!”
张奇迹在投入范延光门下前是个算命的,属于下九流。读书的水平虽然不能和大儒们相比,消息却是灵通,这时答道:“恩主这么说可错怪冯乐老了。这个李昉,是前工部郎中李超的儿子,过继给乃兄李沼作了嗣子的。他的才学且不论,就说这李氏兄弟,在河北儒林广有名声,交游广阔。人脉深厚。既是冯乐老送来,又有他两个父亲的背景。以此子为媒介,便可撬动半个河北儒林。这不是算计,是一份大礼呢。”
范延光一听,这才转愠为喜,道:“这么说冯乐老的为人,还是厚道的。”
那头李昉也向冯道告辞。临行前问道:“先前听说深州遭兵,学生深感忧虑,幸亏日前得到家书,知悉家父、家叔彼时访友在外,躲过了兵灾。此去河北当能与父亲、叔父团聚。临行在即,却不知道老师有没有别的吩咐。”
冯道说道:“此去若见到了你父亲,告诉他要以家国天下为重。”
“就这样?”
冯道没再搭腔,挥了挥手道:“去吧!”
这时的北方中国尚武之风未泯,李昉虽是儒生也能骑马,紧赶慢赶赶上了大队,等他到达邺都时,折德扆的兵马已经攻进了邢州,目前正准备继续南下。邢州以南人心惶惶,眼看折德扆只要度过漳河就能威胁邺都了。
范延光老于军伍,进驻邺都之后,没两日就将数万大军布勒完毕,他清点粮草,整顿城防,肃剿奸细,石敬瑭派来的监军见他行动神速,十分满意,那张奇迹又暗中贿赂了监军,监军便向洛阳发去文书,盛赞范延光治军有度。
这时河北烽火遍地,邺都以北许多受了兵灾的家族纷纷逃入邺都避难,邺都以南未受兵灾的豪强也派了子弟就近打探消息,范延光也一一加以安抚,又命其部将孙锐展示军威兵力,又派遣前锋冯晖引强兵巡视漳河。但他越是如此,满城军民就越是忧形于色。
范延光向门客们问计,但张奇迹等人擅长的只是阴谋诡计,并不懂得人心大势,一时失语,张奇迹道:“不如就问问那个李昉。”
范延光便明白了他的意思,召见了李昉问策,李昉道:“晚生才疏学浅,不敢妄言,然而家父为避兵灾,如今正在邺都,他老人家与河北士林诸君子素有往来,颇知上下民情,将军不如召家父一询如何?”
范延光大喜道:“于沚先生就在城中么?那我自当前往拜见!”
范延光是个典型的武人,不见得有多礼贤下士,拜见只是说说,不过李沼曾在朝为官,不掌实权却颇清贵,范延光也不敢太过怠慢,而且现在又用得着人家,将人请来后,安排歌舞宴会,客客气气地执礼询问。
李沼一阵还礼后说自己也不知为什么会这样,范延光见他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就有些闷闷不乐,张奇迹见他有些不耐烦了,咳嗽一声使个眼色,范延光就推说去茅房,张奇迹跟了过来,范延光道:“这个李沼,也没什么本事!”
张奇迹道:“恩主,人家这不是没本事,是嫌恩主还不够礼遇于他。他们这些文人都有些臭毛病的,把自己肚子中的策略吊高来卖呢。”
范延光反应了过来,道:“原来如此。”
回到大厅,屏退歌舞侍从,只剩下四人,忽然下座向李沼深深行了一礼,他是镇守邺都的大帅,如今石敬瑭给他的权柄已不在杜重威之下,李沼不过是一个无权无势的右资善大夫,何况如今又已经辞官,忽然见范延光如此礼下,赶紧也下座还礼道:“将军行此大礼。叫沼如何敢当!”
范延光道:“于沚先生,我老范是个粗人,不识礼数,但一片赤胆忠心,还是有的。我是相州人,相州就在这邺都西面。咱们都是河北人,说起来与先生算小同乡。我的老家临漳就在漳水南岸,如今天策的前锋越逼越近,渡过漳水,临漳县便首当其冲!我范延光别的什么都能不管,但说什么也不能坐视家乡遭兵灾!因此这次是真心求教,请先生定要指点于我!”
“将军言重了,将军言重了!”李沼道:“沼不是不说,只是不敢说!”
范延光道:“为什么不敢说?”
李沼笑道:“我怕说了实话。将军会把我的头砍了!”
“这是什么话,我怎么会害先生!”范延光见李沼还是微笑不语,便指天立誓道:“我范延光当天立誓,不管先生说了什么,我都一定不会加害,若有违誓,天打雷劈!”
李沼忙道:“无需如此,无需如此。既然将军如此诚心。那沼便为将军剖心置腹吧!”
范延光心道:“这些读书人,真够作的。”却还是脸露喜色。两人再次坐定。
李沼说道:“将军到邺不足三日,便能整顿好兵马,这份能耐,果然不负朝廷重托。”
“那是,”范延光道:“若非老范我还有几分能耐,陛下也不会临危将这份重任交给我了。”
李沼道:“可是……邺都士民。怕的也正是这个啊。”
范延光一怔,一时想不通这话是什么意思。
李沼道:“将军刚才说,老家临漳就在漳河南岸,可有老家的人赶来,请将军派兵去救人卫护没?”
范延光道:“这倒没有。”
李沼笑道:“那这就对了!”
“对了?对什么?”范延光更是不解。
李沼笑道:“将军的老家临漳尚未落入天策之手。老朽的老家——深州饶阳,却早就给天策占了。但从老家传来的消息,却并未听说天策的兵马曾祸害百姓,相反,目前天策占领的州县,秩序都相当好,虽然未像晋北那样施行仁政,但他们的兵马,确实做到了秋毫无犯——这些消息,河北州县怕是传遍了,将军想必不会不知。”
范延光听得一怔,但他却也知道李沼没说假话,当今世上,论起军律天策唐军若数第二,就没人敢认第一,高行周和折德扆沿途攻州克县,对百姓却是秋毫无犯,甚至行军之时也刻意避开即将成熟的麦田,宁可迂回也不敢践踏田亩,其自我克制如此!
相比较起来,倒是那些逃散的石晋官军,反而就成了沿途百姓的祸害!而这等事情若被天策得知,必会派出骑兵,搜缴败兵,将之当作盗贼进行严厉处置,因此运河以东、邢州以北,在范延光到达邺都之前又有好几个县城不战而降了。
李沼继续道:“既然天策唐军秋毫无犯,那又何来兵灾之说,既然没有兵灾,将军的老家自然就不需要派人来求救了。不过,将军若继续厉兵秣马,那到时候不止邺都,只怕临近的州县都要惶恐不安了。”
“为什么?”范延光其实有些明白了,却还是继续询问。
“很简单啊,因为他们不怕城池陷落,就怕将军出兵与天策厮杀啊。”李沼道:“到现在为止,那些主动投降的州县,全部安然无恙,倒是那几个抵抗的州镇破坏甚剧,百姓也因此受苦受难。殷鉴在前,就由不得邺都的士民不担心了。”
范延光听到这里已经完全明白,忍不住拍案道:“先生这话,难道是要叫我束手就缚吗?还是要我领军南撤,将邺都送给天策?”
李沼深深看了范延光一眼,一时揣不透他的心意,过了好一会,才道:“将军不用激动,老朽的意思只是说,将军不妨镇之以静,也不需要特别地加紧巡防,内部谨严,外示宽松,让百姓觉得这仗未必会打起来,人心便安。”
范延光哼了一声,不说话。
一直没插口的张奇迹道:“于沚先生这话说的轻松!若不加紧备战,如何向陛下交代!这边若不加紧些让陛下心安,回头就不知道监军会怎么写了!”
李沼哈哈笑道:“监军怎么写,那随他去!现在四方有警,大兵压境。邺都已经成为黄河以北最后一道屏障,将军既然手握兵权,还怕什么?此时此刻,应该不是将军怕天子,而是天子怕将军啊!”
范延光这段日子在洛阳被羁縻了这么长一段时间,在石敬瑭积威之下便有延续性的恐惧心理。被李沼这么一点拨,跋扈之姿态重新点燃,猛然间哈哈大笑,道:“对!对!于沚先生果然高才!是我范延光糊涂了!”
他心念既转,行动便有所改变,当晚回去后就清理宿卫,然后第二日开始果然将原本军令改弦更张,用了李沼的建议,内部谨严。外示宽松,果然不出几日,邺都市井便安定下来,只是人人暗中议论,不知将来何去何从。
范延光眼看邺都稳定下来,先是开心了一阵,跟着眉头紧皱,张奇迹道:“恩主。现在形势转好,怎么恩主又不欢喜?莫非是怕洛阳那边见责么?我看恩主就不必太担心了。于沚先生的话是有道理的,陛下如今正要倚重恩主的,不会拿我们怎么样的。杜重威犯了那么大的过错都被原谅,何况恩主这点小小的策略变动?”
范延光眉头未因此话而舒展,反而摇头道:“我担心的,不是这个!”
“那是……”
范延光叹了一口气。道:“我担心的,是民心啊!天策还没打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