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敌奔近,回马发箭,削弱敌人前锋的势头后继续奔逃,一点点地吃掉敌人、一点点地削弱敌人,此为骑射兵种最强大的运用场合之一。
但塞坎带领七千骑兵直冲出来,若初夏惊雷,若出笼猛兽,气势极其惊人!七千骑兵以百人为一队,就如旋风一般卷了过来,马蹄声踏得大地震荡!
和上次曼苏尔在疑虑中出城,塞坎这次是带着歼灭敌军的气势出城的,因此数千马蹄放开,势不可阻!
而唐军呢?鹰扬营和龙骧营的兵将士气虽然也高涨,但作战技巧却还有待磨练,若陷入肉搏混战还能扬长避短,但他们的大多数人却无法进行骑射——射箭可不是一两个月就能练得精熟的本事,更别说在颠簸的马上发箭瞄准了!
“走!”郭洛比张迈更先一步意识到眼前冲来的敌人不是好相与的,趁着尚未接锋,马上下令全军掉转马头逃跑。
唐军从一开始逃走就分为左右两部,左部是龙骧营,右部是鹰扬营。
“特使,跟着我走!诸队队正,记住保持麾下各火不要走散!”郭洛在前面叫道。
这几个月里张迈虽然越来越融入到战争的氛围之中,但战场上的反应需要穷年累月的沉淀,此刻敌军在后,随时都有可能赶上,遇到变故、歧途,都绝无半点时间停下来想上一想,一定要在一刹那间靠着经验的判断做出选择!
在这方面,张迈仍然不如郭洛。所以行军作战的具体指挥工作,常常是郭洛代张迈进行。
鹰扬营和龙骧营逐渐拉开,仍然在逃,角度却有些偏了,鹰扬营中有一百名将士可以做到马上骑射,这些人落后了些许,战马是向前奔驰的,羽箭射击后射前是逆势,前射后是顺势,但唐军回射,取准较差,回纥前射,取准较优,两家隔着一箭之地互相射击,都没讨到好处。彼此的速度也因此而稍稍下降。
这时龙骧营已经在鹰扬营的掩护下奔到一处高地上,三百张弓居高临下瞄准了,杨易想也没想,就绕过了高地继续奔逃。
“将军,小心高地上有埋伏!”
部将者米提醒道。
塞坎为之勒马,但七千骑兵的前锋还是收不住脚,冲到了高地之下。
“射!”
羽箭如雨疾下!
前锋骑兵在马上举起了盾牌,却还是有七八个人中箭落地,十余匹马中间箭倒,前锋二百余人或回旋或脱队,冲击为之一挫。
后面跟上来的部队来势也被阻住,刚刚出城时的锐气被遏住了!
可是塞坎却发现了一个状况:“这些弓箭,力道不够,准头奇差!”他判断:这批唐寇,缺乏训练!
“哼,果然只是一伙强盗!”他心中忌惮之意又去了三分。
“整理队列,继续追击!”塞坎下令:“不要让他们逃了!”
“换马!”郭洛大叫着!
这换马的动作,他将六百龙骧营将士训练了不知多少遍了,这些龙骧营将士,箭术不行,骑术却佳,很多人在加入唐军之前就已经熟悉马性,这时数百人一起跳下马鞍,跟着一纵翻上了另外一匹马上或骆驼上,动作一气呵成,几乎在两三秒内就都换了马!
这种集体换马的行动最是明显,塞坎远远望见不禁一愣:“这伙唐寇,训练得不错啊——这究竟是怎么回事?”一时却没想到龙骧营几方面的能力甚不均衡,骑术不错剑术不行,士气甚高作战技巧却还需要进一步的训练。
“走!”
张迈也翻身上了骆驼,这是一头龟兹驼,身形比连捷还要长大,脚程也几可与连捷比肩,尤其适合在风沙中行走,只是坐在驼峰之上,比在马鞍上更摇晃得厉害。经过这几个月的训练,张迈的身体已能自发调节上下晃沉的频率与骆驼晃沉的频率同步,以此来减少颠簸对身体的损害,同时也保持体力。
唐军是逃,回纥是追,逃方可以随意东西南北,是主动,追击的一方却得跟着逃跑方的足迹走,是被动,龙骧营从高地上直冲下来,又刚刚换了马,借着惯势一下子将回纥甩开了好远,回纥却要调整方向再追来,但唐军的后部仍然没能逃脱回纥前锋的视野。
部队在全速前进的时候很难保持长时间步调一致,由于速度参差,七千回纥逐渐分成前、中、后三部人马,前锋只有几百人,还蹑着唐军的尾巴,中军人数最多,后军也有一千多人,这一部人马已经望不到唐军的踪影了。
逃出有两个时辰,队伍到达怛罗斯河边,郭洛下令饮马,同时部队做弧形张弓竖盾,过了有一顿饭功夫,回纥的五百余名前锋轻骑逼到了二百步外,却又不敢就上前来——这时候他们若冲上来有可能会被唐军以逸待劳地击溃。
对峙了又有一顿饭功夫,又有数百回纥骑兵赶上,这才合兵一处逼近,而就在此刻,唐军饮马结束了。
“换马!”随着郭洛下令,张迈也跨上了连捷,再次出发,沿着怛罗斯河,踏上了荒漠之中,因这次饮马休息过后马力更足,这一来更将回纥军多甩开了数里之地,但这个距离仍然太过危险。
“难道今晚我们不用睡觉了?得连夜跑?那不得累死。”
当然回纥军也很累,甚至可能比唐军更累,可是唐军却不敢停下。这时候若与敌人前锋混战,倘不能在回纥的后续大军到达之前将敌人全歼,那么唐军就完了。
丁寒山忽然指着远处一阵若有若无的羊角形沙链——那显然是微小的沙砾被一阵旋风卷上了天,不过看那沙砾链的大小,这阵旋风的威力貌似不大。
“我们得救了!”
“得救?”
“对!就靠这阵风!我们应该可以好好休息一夜。”
在丁寒山的带领下唐军找了个地方,骆驼围绕成环,马匹居中,人在最里面。每逼近里许,那沙砾链就清晰了数倍,等到唐军布置好环驼阵,那旋风已经逼到数里之外!而且这时沙砾链条已不是若有若无,而是与风齐舞,上接浮云下卷黄沙!有如上天垂下了一把巨大的犁头犁将过来,所到之处是将成斗成片的沙土如怒海大浪一般卷起,朝着两支部队这个方向扑来!
这时回纥的追兵也注意到了那羊角型旋风,各各停马找地方躲避,塞坎再怎么急切,在天威面前也是不敢狂妄的。
张迈本来还在驼马之间观察回纥军的动态,但旋风袭来之际也被震撼了。
“小心!”大石头小石头同时扯住了他,钻在骆驼身下!
一片沙尘当头盖了下来,在那一瞬间张迈想到的就是:“我要被活埋了!”
但在一两秒钟后他又觉得全身仿佛要失重了一般——那羊角大风的倒卷之力不止卷起了身上的沙尘,连衣服乃至整个人都要被这股螺旋力量从地上拖起来!
“坚持住,坚持住!很快就过去了!”郭洛和丁寒山开始还在给大伙儿高呼打气,但只叫了两句张迈就听不见声响了,两人的声音都已被呼呼的羊角风刮散,同时只要一开口就会被这大漠飞廉塞满一口的沙尘!
身上的沙尘来了又走,盖下了又被掀开,只有那风力丝毫不肯停歇!似要吹到地老天荒为止。
好几次张迈几乎都要放脱掌心中的驼链,哪怕已有环驼阵的保护,在猛烈的风中时而有控制不住身形,但还好,正如丁寒山的预料,这阵风来得快去得也快,在他丧失把持之前羊角风就已经朝回纥追兵扑去了。
“哇!好家伙!”几百人一起从沙尘中跳起,耳朵里、脖子里、衣服里——所有风能侵入的地方都灌满了沙子!
跪着成环的骆驼在军士的驱遣下站起身来,望着那逐渐远去的羊角风,张迈心中对大自然的敬畏又深了一层。
“我们这龙骧营,算什么呢,就算是兵力比我们多出十倍的回纥军,在这天地之威面前,又算什么呢!”
六百人也好,六千人也罢,甚至是六万人——在这危机四伏的沙漠中只要一个不走运都得全军覆没!
“上马!出发!”
经过几个时辰的奔逃,再加上方才与羊角狂风的对抗,龙骧营的战士都已经很累了,但唐军累,追兵同样也会累,这时驮着张迈的连捷却已经冲了出去,看着龙鳞面具下的张特使已经行动,所有人都咬紧了牙关振作精神,以嘶吼来激励自己,翻身上马上驼,紧跟而去。
第三十八章 灯上城
沙漠追逐,看的可不是马匹骆驼个体的冲刺速度,而是在这个特殊地形上的整体行动力。
追击唐军,对塞坎来说是一个痛苦的选择,而要摆脱塞坎的追击,对张迈来说也是一个恶梦!
那阵羊角风打乱了追逃双方的步伐,大风来时,和唐军一样,回纥军也是望见了那羊角风就停下追击的脚步,依靠着一片小山坡,排开圆畜阵躲风,回纥人对这片沙漠的熟悉程度不如唐军,但沙漠行军的通识,军中自有精通之人,等到风沙过去,唐军却整个儿不见了,只是留下满地的乱蹄痕迹。
“难道就这么追丢了?”
唐军踪影消失让回纥人微受打击,但那满地的凌乱蹄痕却又引得人觉得弃之可惜。
这时日已黄昏,要撤回怛罗斯也来不及在天黑之前进城了。塞坎下令整束部队,同时派出还保有体力的轻骑沿着那凌乱的蹄痕侦查。
也在这一天晚上,张迈的队伍也处在一种很艰难的选择当中,他们的目的是诱敌,不能跑得太远,又得防备被回纥捉住,这里头的平衡是很难把握的。
向导丁寒山带着队伍在怛罗斯河一处河滩拐弯处休息,准备第二天晚上继续出发,一边诱敌,一边朝灯上城撤退,但四更时分他们就听到了驼铃声!
“难道回纥人连夜追击?”
虽然张迈已经累得几乎睁不开眼睛,但还是强撑着翻上龟兹驼,人很疲倦,他却笑了起来,那笑容给身边所有人都带来了信心。
“阿洛啊,我们不用既担心被回纥追上,又担心把他们甩得太远了。”
“为什么?”郭洛问。
张迈笑道:“因为塞坎这次看起来是真的拼命了,我们只要尽量逃就行,不用三心二意了。”
旁边几个人都笑了起来,道:“特使说的是。”
然而所有人都尽量不去想张迈这句话的潜台词,那就是塞坎追的这么凶,他们就算尽量逃,都未必逃得掉呢。
“那边有声音!”回纥中有人高叫,又有数百起谨慎地逼了过来。
唐军不知对方来了多少人,不敢硬拼,听到有声音赶紧沿着既定的撤退路线逃远,回纥那边由于主力队伍未曾会合也不敢过分逼近,双方距离再次拉开。
唐军走到天明,寻了个沙丘躲在后面暂歇,日上三竿时一队回纥轻骑冲近,却还不知道沙丘的另外一边就是唐军的轻骑,张迈对郭洛道:“试试?”
张迈经验不如郭洛,但洞察力十分高明,脑子又灵活,胆子又甚大,作出谋划之后,郭洛通常能够近乎完美地执行。他和郭洛合作已久,战场之上点头知尾,这时只说了两个字,郭洛已明白他的心意,道:“好!无论胜负,一击即退!”
张迈一个翻身,上了连捷,这匹骏马如今也和主人有了某种默契,便猛地驮起张迈,从沙丘背后冲了出来,这队回纥轻骑只有二十余人,唐军忽然从沙丘之后冲出,回纥追兵无论人马都受了惊,吓得赶紧回头,唐军虽然以多欺寡又以逸待劳,却也只截获了两骑。
大石头小石头上前要赶,郭洛叫道:“穷寇莫追!”他大概是全军最冷静的人之一了,哪怕是在容易被热血冲昏头脑的战场,也能时刻记住作战的真正目的。
唐军击退了这伙追兵之后,便又继续沿着怛罗斯河往干涸处走去。
如此又过了两日,龙骧营所有将士就没睡过一个囫囵觉,塞坎逼得好紧,尽管每次总被郭洛设法躲开,但有好几次甚至都冲到了唐军跟前来了。
到了后来,张迈已经分不清楚自己究竟是在诱敌,还是真的被塞坎赶得有如丧家之犬般仓皇逃窜!就连小石头这样乐观的人,都觉得自己就像被猫追着跑的老鼠。
怛罗斯河的干涸处终于到了。
张迈叫道:“大家忍一忍,很快就到灯上城了!”
很快的意思,就是两天,就是二十四个时辰,那意味着龙骧营的将士仍然没法休息。
唐军觉得难受,可塞坎更不好受。
“这伙唐寇,难道是鬼魅吗?”
有好几次他分明已经快逮到他们了,却又在千钧一发之际被逃脱了。
有好几次塞坎几乎就想回去了,偏偏侦骑又发现了这伙唐寇的踪迹。
白天烈日当头,晚间明月当空,这片沙漠地势开阔,一望无遗,然而偏偏就是捉不到那伙唐寇,这天空本来明亮,这大地本来宽敞,但面对唐寇塞坎却觉得自己仿佛变成了瞎子。
有好几个部将都已经受不了了,要求回怛罗斯城吧。甚至塞坎自己,也几次冒出这样的念头,但是——“不行!都追到这里了!”
塞坎以他丰富的经验判断,这伙唐寇也已被自己追得无法喘息——而他的这个判断也确实是正确的!
“他们总不可能永远这么兜下去的,只要咱们再盯紧些,很快就能找到他们的老巢!”
如果现在就放弃,那么之前的一切努力都将白费,回到怛罗斯也得被曼苏尔和哈伦笑!
而更重要的是,塞坎没有多少时间了。
每过一天,离萨图克回来的日子就近了一天,以萨图克的耳目,他瞒不了多久了。
“剿灭这伙唐寇,这是唯一的机会了!”
如果剿灭了“唐寇”,那么之前俱兰城的失陷就只是一次意外,且证明了塞坎有亡羊补牢的能耐。
但要是连一个唐寇都捉不到,那么无论怎么解释都无法让萨图克。博格拉汗满意的。
很快地,回纥人也找到了怛罗斯的干涸处。
这里的河面,已经浅得可以纵马踏过了。
河的对岸,有数以千计的蹄痕向着沙漠深处延伸过去。再过去,就是一个没有水源的干旱地狱了。
沙漠仿佛雇佣了一个清洁工似地,万千蹄痕被风一吹,新沙滚入旧印之中,不用多久就会抚平。
看着那蹄痕塞坎就能判断出那伙唐寇离自己有多远。
“还要继续追击吗?”
不追的话,一旦这些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