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允照说道:“那还不简单!参加廷议的就那么几个人,母亲一个个地给他们写信,质问他们不就行了?”
郭汾道:“他们要是不认呢?”
张允照笑道:“那些变文僧说书,不整天吹嘘我们大唐现在是‘众正盈朝’吗?都是正人君子的话,想必不会做了不敢认。再说了,这种事情真要查总能查得出来,撒了谎之后再被拆穿,以后还有脸呆在朝堂上吗。”…
郭汾笑道:“好像有点道理。”便要叫来李昉拟信,张允照道:“让人代写,不如母亲自己亲笔写信来得有威慑力。”
郭汾道:“我可写不出好文字来。”
“要什么好文字。”张允照道:“把话说清楚就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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郭汾果然按照女儿的建议,给参加廷议的所有人——包括政府四宰执、军府两枢密、翰林四学士以及监察台魏仁溥都写了一封亲笔信。
这是国母的亲笔信询问,比当面质问还要严重几分,撒谎自然是容易的,但这个谎言若被拆穿,代价就会很大——何况所有人几乎是同一时间收到书信,没人知道郭汾是问所有人同一个问题。
不得不说,如今的天策朝堂。至少最高层这里就算不是众正盈朝,至少道德平均水平在及格线以上:如李沼,如张中策,正义感都极强;如冯道,如范质。如魏仁溥,心中也都还是有一条道德底线;曹元忠在众人中最无下线,却还懂得审时度势;郑渭则是有一种很明显的出世心态。
因此郭汾的书信一到,被牵涉到的有好几个人都是彻夜不眠,最后回信的结果,冯道和魏仁溥都都坦白了自己曾向门人提起此事。冯道比较老油条,说的比较委婉,魏仁溥年纪尚轻,接到郭汾的书信后深受良心责备,回信时甚至还主动剖白了自己泄露此事的阴暗动机。请求论处。
奈布也坦白了,他倒不是良心过不去,只是以为郭汾会问起定是东窗事发,胆小之下吐露了实情。
曹元忠也坦白了,他的是在子侄面前泄愤,不知子侄是否曾泄密——在这件事情上,曹延恭等未必会主动泄露,因为这么做只会对曹家不利。但曹元忠故意选择坦白。
除此之外,其他人便都表示自己未曾泄密,郑渭那边连书信都不回。只是在信的尾端写了“无此事”三个字就把信退了回来,既有光明正大之意,也显得他对郭汾如此质疑他十分不满。
郭汾收到所有回信后,又请来*官张德,向他请教应该如何处置。
张德知道事情始末之后说道:“廷议需要保密,事先并未成文。所以法无明例,只是一个默契。但夫人今日的处置,后世怕就会定为成例了。”
郭汾道:“这种事情肯定是错的。法无明文,落在小民身上可以放过去,但朝廷诸公用来互相攻击就很不应该了。只是应该如何量罚。”
张德道:“法之量刑,要想杜绝,就得严。”
他走了以后,郭汾思前想后,难以决断,张允照道:“母亲又为难什么?”
郭汾道:“我想按照道理处置,只是担心你爹爹不在,政局不稳。现在舆论已经很喧扰了,我再重处一大批人,只怕会出乱子。”
张允照笑了起来:“军队会不会乱?”
郭汾道:“不关军队的事。”
“那就没什么好担心的吧。”张允照说:“什么乱糟糟的舆论,吵嘴巴架罢了。真要出什么大乱子,最多爹爹带着天策上将印,领兵从西域杀回来呗。”
郭汾笑道:“那也是。”便给张迈写了一封信,将事情始末以及她自己打算如何处理的想法都说明白了,写完之后,忽然又想:“他既然当甩手掌柜,把事情都扔给了我,那我就代他论处了,又有何妨!还问他做什么!”
便终于下了论处:革冯道大学士位,以议政学士代掌翰林院;革奈布商科议政学士位;革魏仁溥都御使位,降为副都御使暂领监察台;削曹元忠上将军衔,降一级行走枢密院。
论处公开之后,外界才知道了郭汾质问诸大臣之事,而舆论不免又为之一片喧哗,事情会歪楼成现在这个样子,所有人都大感意外。而郭汾以女主代管传国玉玺,竟然没有经过张迈同意就敢罢大学士、革都御使、削上将军!
翰林院属于天子顾问,监察台直接向天子负责,所以论处盖上传国玉玺就可以生效了。但要削曹元忠的衔,就得行书西域让张迈加印同意才行。
只不过论处下来之后,冯道仍然八风不动地呆在翰林院,魏仁溥却深感耻辱,自觉无颜再任监察台都御使,当日就往西山辞官。
第三一零章 大轮台
第三一零章大轮台
“北风卷地白草折,胡天八月即飞雪,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
初冬的轮台,气温已经降低到冰点以下。雪花飘飘中,温一壶热酒,看着龟兹舞女载歌载舞,倒也是一番享受。
王溥享受着眼前这一切,都有些怀疑这里真的是自己以前印象中那个边塞苦寒的西域么?
从燕京出发时,张迈让两个贴身文秘选择去留——他要带一个去西域,留一个给郭汾处理相关文件,结果追随较久、在河北根基已渐渐扎下的李昉选择留下了,而王溥作为初归附者还需要博取功勋,所以带着很强烈的冒险意愿决定来西域——在中原读书人的印象中,要万里迢迢赶到西域,是得冒一定生命危险的。
经过邺都、郑州和凉州三地时,张迈总是会停留一段时间举行一次考试,考试的对象是二十五岁的年轻人,考试的内容是能背诵一经,或者通读诸史,或者能通晓一十九种《实学》中的一门以上,考虑到当前士林的文化现状,经史两类的名额各占了六分之一,《实学》类占了三分之二,要从中遴选出年龄在二十五岁以下、识文断字、脑袋灵活、身体强健的年轻人,他要带去西域历练一番。
尽管都知道去西域艰险辛苦,但冲着张迈的名头,抱着从龙西行将来有机会接近至尊的意愿,三地还是都来了上千人,山东的读书人从来只读经史,但上有所好,下必甚焉,人人知道张迈喜欢懂《实学》的人。这些读书人中文化程度与智商都较高者,下一下苦功夫通晓一门实学并非难事。
邺都辐射河北、山东,选拔出来的学子文化程度最高,凉州辐射河西、关中,选拔出来的学子最为勇武,郑州辐射河东、河南。情况介乎两者之间——果然倒是应了那句老话:关东出相、关西出将。
这三次考试都是提前了两个月就宣扬出去,最后选出了三百人,平均年龄不到二十,最小的才十五岁,三百学子编成一营,都有曾经万里征战的老兵带队,最后王溥任总营督,路上行走,全部按照行军来。这一路吃的苦头可就大了!
更何况从邺都的遴选考试开始,一直走到敦煌,张迈就没在学子营露过面,这让许多一心从龙的学子都感到失望。
邺都的那一百学子走到凉州就病倒了三成,张迈在凉州呆了很长一段时间,他们正好养病,等到重新出发,却有十几个人请求退出了。张迈也不勉强。发放了盘缠,就地遣返。
如此一路走。一路不停有人掉队,等到了敦煌,关东学子就只剩下一半,倒是关西学子,一个都没掉队——西北本就是尚武之地,更别说这十年来。河西在天策的教育制度下更是文武兼修,凡是敢到凉州应试的人就没一个缺乏胆魄的,而对这些人来说,从凉州走到沙州,其实只是一程路途长一点的旅行罢了。
敦煌再往西北。就再没人掉队了。学子营的人翻过天山,到达轮台以后,张迈终于来到学子营,王溥清点人数,只剩下两百三十四人。
但这时候这两百多人已经不是当初出发时的那些彬彬学子了,一路的风霜雪雨,将所有人的脸都变得黝黑结实,再加上一身的军装,若不解释,沿途的牧民肯定看不出这帮人是文士出身。
张迈到这时才露面,对着两百多个灰头土脸的年轻学子笑道:“从邺都到这里,一路都没战事,只是走路罢了。连路都走不过来的人,还想为官做宰?我看还是回家给他们爹娘疼去吧。”
满营士子一听不禁失笑,笑声中一路上的怨气一扫而空!
元帅的话虽然是笑话,却暗藏哲理,而更重要的是这句话中明显就透露了一句潜台词:那些受不了回去的都是被淘汰者,而他们现在能站在这里,就是优胜方!更有人隐隐想到,从邺都到这里的万里之行,分明就是另外一场考试!
更别说他们这一路走来,无论见识、心志还是胸襟都更上一层楼,对一个人的成长来说,行万里路和读万卷书从来都是不能相互替代的。
张迈等所有人笑停了,才又道:“待会我们就进轮台城,进城仪式结束后,你们就分头行动,或三人,或五人,去西域各地调查你们想要调查的东西,学习你们想学习的学问,具体我都不管,总之随你们的爱好行事,这个调查与学习可以是几个月,也可以是几年,你们调查学习完后,将见闻与心得形成一篇策论,这篇策论直接提交给我,我会依此来论你们的出身。每一个士子,我都会委派一个军士做贴身保护,如果有特别危险而有价值的行动,你们可以向轮台驻军要求派遣军队协助。好了,沐浴,换衣服!随我进城!”
两百多人就在城外沐浴,走了这么长一段路,所有人都“自己动手丰衣足食”惯了,开水自己烧,烧完之后妥为梳洗,这时马小春让人送来了袍服,那是凉州的裁缝行为他们量身定做的棉衣,清一色的宽袍缓袖,乃是从曲阜求来的圣门样式,最正统的儒门袍服,分为礼乐书数射御六种款式。
若是终日只知空读诗书的人,穿上这些衣服,或有萎靡不振之风,孔子说:“文胜质则史、质胜文则野,文质彬彬,然后君子。”后世末儒,自称君子,却不知锻炼,不知武事,文胜于质者,只可称之为史子,至于有文无质者,只可称为书呆子。
而这两百多人经过这数千里路的淘汰与试炼,到了这里时个个筋骨强健,精神风貌阳刚中带着文雅,文雅中又带着一股慑服力,再穿上清一色的儒门服侍,一股刚正内敛的文华意蕴自然而然蓬勃而生。
一路看着这帮学子出丑的老兵们原本对他们向来只是取笑。直到这时望见这等文质彬彬的气势,竟不由得肃然起敬——有文化素养的人再经历练、知武事,所能达到的境界就不是纯粹的武夫所能企及的了。
张迈看到两百多人都换上了袍服,满意地点了点头,道:“都上车吧。”
这些年,郭威为了战争需要。让凉州造了许多各式战车,这三十六驾仿古战车都是郭威提供的,当下身穿御款的学子驾车,其他所有人都在车上正襟危坐,张迈骑上汗血王座在前,三十六驾马车两翼随后,再然后才是陌刀战斧阵以及鹰扬、汗血诸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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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迈到达轮台的时候,晋北新移民在这里落户已经超过三年时间,最困难的日子已经过去。如今正值苦尽甘来,听说张迈西巡,留守西域和远迁到此的汉人无不兴奋!
“元帅西巡了!”
“元帅来看我们了!”
“元帅毕竟没有忘记我们!”
所谓“羌笛何须怨杨柳,春风不度玉门关”!
皇帝远远地坐在中原的京城,下多少道恩赐的圣旨,都不如直接驾临西北来得令人真心感动!
而胡人也响应得很热烈,毕竟张迈“天可汗”的威名可不是虚的,而是通过多少次战争打出来的!这种血和铁的印记最是深入人心。不经几代人的光阴是很难磨灭的,如果说汉人们对张迈是充满了崇拜与亲切。那他们对张迈则是敬畏交加——西域几次战争,漠北压倒性的征服,那都是用人头堆起来的,从来没有一个能打败强大胡人政权的汉人皇帝曾经到过这里——哪怕是第一个号称天可汗的汉家皇帝唐太宗也不曾啊!
所以张迈一到,轮台城几乎是全城轰动,无论胡汉都出城来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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薛复作为这次西巡的行动总指挥。主持了这次入城仪式,陌刀战斧的威势,鹰扬汗血的矫健那都是不用说的,所有人都曾在变文中听说过,但这次入城对轮台人造成最大震动的。反而不是这数万大军,而是从马车上走下来的那几百个谦谦文士!
当汗血王座抵达城外,战车放慢了速度,轮台人便新奇地品味着三十六驾马车上坐着的那几百个年轻人,强大的骑兵他们见得多了,天策的铁骑最多就是更强一点,可这些年轻人身上却有着一种西域胡人从来看不到的气质。
“这就是来自中华的读书人啊!”
武力的征服带来的是敬畏,它能够建立统治的基础,而文化的熏陶,却能带来仰慕的枝叶,并蕴发长治与融合的可能。
战车进城之后,两百多个士子从车上走了下来,依礼追随在张迈身后。他们连走路的步伐都让人仿佛用视觉看到了一种音乐美——将“礼”融入到日常言行之中,这是汉文化最大的特征之一,“礼仪之邦”的称誉岂是虚言哉!
这种行走之礼,是由山东士子提出、魏仁溥总结通过的,所有士子在凉州时就练习过,但凉州练习完成后,薛复去看了一场预演,回来给了两个评价:“优雅”、“文弱”!
可经过这数千里的历练,这时数百士子再行礼步,连在后面掌管全局的薛复看了也忍不住暗中赞叹!
与陌刀阵的严谨、鹰扬军的狂悍、汗血骑的矫健不同,学子们的礼步虽然缓慢且没有战步那么刚强,却带有另外一种内化了的力量!
张迈进城之后,接见了各军、各族、各镇的领袖,也欣赏了各族献上的歌舞,而后早有准备的学子们也表演了一些节目,其中两个开封学子表演了相声,引发了在场的种种欢笑,两个登州士子表演了琴瑟合奏,曲调是来自江南的声音,又有一个关西学子表演了洞箫独鸣,吹的却是塞外的羌声,西北的胡调固然能够引起在场大多数人的共鸣,而带着吴音的那一首《夜泊枫桥》,在引发新移民乡思的同时,也让西域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