耶律察割含笑不语。
耶律屋质道:“可是唐人有一句话,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当初太皇太后削平南北,我们以为太皇太后是听取了我们的意见准备统合南北了,没想到却来了李胡这只黄雀。李胡吃了南北两派兵力财力,自以为是黄雀,谁料到背后却有你这个捕雀人!但你可别忘了这个寓言,在捕雀人的脚底下,还有个陷人的大坑!”
耶律察割神色一警:“什么大坑?敌辇你还知道什么?”
“张迈!”耶律屋质道:“张迈挖的大坑!”
耶律察割整肃了一下神情道:“张迈挖什么坑?”
耶律屋质说道:“如今天下的局势,唐强辽弱。我大辽虽然一时屈居下风,但仍有一战之力,兼且有山海之胜,只要勤修内政、外结江南、固守安邦,自身不露出破绽的话,唐军要想轻取就很难。万乘之国灭万乘之国,就算有强弱之分,没有二三十年的时间难克胜负,便决了胜负,也难定存亡。时间拖得越久,我们在辽东根基就越稳,一旦迁到辽东的汉儿都习惯了已有的生活,以辽人自居,那唐人要灭亡我们大辽就会越来越难,且数十年间也指不定会出什么变数,我看张迈这个人不是稳中求胜的性格,定然容不得我们那么久;他越求快,我们就越得稳,只要我们自己不露可乘之机,他迟早就会露出破绽来。”
耶律察割道:“你也说他迟早露出破绽,现在不就是他的破绽了么?”
“现在算什么破绽!”耶律屋质道:“张迈的根本所在,是天策唐军精锐的兵权。幽州整军之后,他对军方的掌控又进一步。现在的天策唐军几乎就是铁板一块!任他指哪打哪!张迈人虽西巡,但掌握军方命脉的石坚、石拔、郭威、慕容春华等人都被他牢牢紧握,新归顺的高行周、符彦卿更是贴得他极紧,薛复他带在了身边,杨易也全无一点反迹。什么时候石坚石拔死了,郭威疏远了,杨易生异心了,那时候才是唐国露出破绽的时候!至于现在,就算李胡真的在燕京打胜了几仗,那又如何?燕京、河北尚不是张迈真正的根本,李胡就算把燕赵翻过来,不过是帮张迈拍死几只头皮上的跳蚤罢了。”
耶律屋质的这番分析,他在辽国上下不知道说了多少遍了,耶律察割也听得耳朵起茧,笑道:“说来说去,还是那几句老掉牙的话。你若是没有什么新的谍报,就少在这里危言耸听了。”
耶律屋质道:“我虽然还看不透张迈在打什么主意,但事若反常便是妖。从大势推断,总不会错。兀欲(耶律阮)在漠北谋划了这么久,真的一点风声都没露?刘知远收容了桑维翰。安重荣收容了药元福——这样的事情连我们都知道,张迈会不知道?且张迈既有心建都于燕京,那河北必成首都腹地。偏偏河北士绅却与他并不同心,虽不至于反叛却总是阳奉阴违,软刀子与他对耗,以他的性格,怎么能容忍?但他偏偏忍了,还在这个时候西巡,难道他是疯了。还是傻了?还是狂了?这里头必定埋伏着杀机啊!”
“埋伏杀机又如何?就算你都猜对了,那又能如何?”耶律察割道:“一旦全天下反对他的人都闹起来,他分别应付都来不及。难道还能有三头六臂,一举把所有反叛抹平不成?哈哈,如果这样那他就真是神仙了。敌辇,你想多了。或许他真的疯了狂了也说不定。他们汉人的皇帝经常出这种事情——这就叫天夺其魄!你没听这两个月,河北山东的市井是怎么议论他的?都说他是又一个隋炀帝!”
耶律察割看到耶律屋质眼中露出一丝诧异,笑道:“怎么,你以为只有你会派细作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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辽阳府方面,所有被贬斥的大臣重将,如耶律朔古,如萧缅思,原本没有一个看好耶律李胡伐唐的。却不料西征一事有了这样一个令人诧异的开场,一时之间契丹全族对耶律李胡的印象大为改观。觉得这个三大王以往的恶名,说不定都是耶律德光抹黑的,一时之间,摄政王声望大涨,就连原本并不支持真正伐唐的述律平,也有些期待小儿子能盖过次子,追超乃父。
对东京来讲的一桩桩好消息,对燕京来说却是一桩桩的噩耗!
先是天津遭遇夜袭,跟着是滦州被攻破,而后辽军又分兵劫掠,燕赵东部各县处处烽火,又有人趁火打劫,从燕京直辖州县到河北各地一下子都动荡了起来。甚至还有部分人马——也不知是契丹流寇还是本地盗贼,竟然窜到了幽州城附近!
枢密院赶紧下令各地军镇、军府出兵缉盗御贼。
幽州的市井固然一片惶然,而朝廷各部门,纠评台最先混乱。纠评台本是议政参政的场所,这两日一开始议政,许多御史便是愁容满面,议论纷纷的都是东面的战局,一些在京的士绅眼看战火蔓延已近,也急遣家属散之四方。
就连执政李沼回家,也听家人在商议要不要家眷送回老家安顿,气得李沼将提议的小妾打得股无完肤,怒道:“娘娘与世子还在,我等岂能独逃!再说时局也还没糜烂到这个地步!你们再敢说出一句不是人的话来,不管是谁,立刻重打三十逐出家门!”
他的夫人哭道:“老爷的忠心我们谁不知道,只是这些天坊间都盛传说滦州失守了,天津被围了,听说还有胡马杀到幽州附近了——指不定什么时候就杀到幽州了!要是元帅还在那自然没事,但现在元帅不在啊!”
“妇孺之见!妇孺之见!”李沼喝骂道:“我等为人臣者,岂能顾惜自身!我身为执政,只要娘娘与世子在一日,我便会在幽州坚守一日,就算胡人真的杀到,我也绝不私逃!”
他夫人道:“那能不能……迁都一避?咱们也不是不忠,只是燕京离胡人实在太近,这种说不定什么时候就杀来的日子,叫人怎么过?”
李沼怒骂道:“闭嘴!朝廷大事,轮得到你们妇人来多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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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沼禁得住自己的家人,却拦不住士绅群体的恐慌,不但士绅,便是商人群体亦甚惶恐。一些胆小的已经在着手撤离,但一些拿不准的和已经在幽州安家的却甚是彷徨,他们互相走动,不少人便走动到了郑、奈、石等家族的门前。
这数日间,郑济家中都不断有人来访,他的地位本来就十分超然,更别说奈布被罢黜了商学士后,更是凸显了其商界领袖的地位。当初纠评台大代言空出,有不少人都是准备推举郑济的,只是他最后经过种种考虑而拒绝罢了。
而今东面出了大事,郑家的门槛更是差点被同行踏破,但越是如此,郑济反而越是让人敞开了大门,凡有朋友前来必定耐心接待,不厌其烦地向人展示他的从容。
这日奈布来访。眼看他刚刚送走一群小商人的代表,忍不住道:“郑兄也未免太亲民了吧,这样的人也亲自接见?”
郑济苦笑道:“不是我愿意。只是若不如此,怎能使人见到我丝毫不担心东方之事的从容呢!”
两人进入茶室后,侍从退下,郑济亲自把盏,奈布道:“那郑兄是真不担心,还是假不担心?”
郑济看了他一眼说道:“奈兄,这就是你输我一筹的地方了。怪不得翰林院的位置没坐稳。你在这当口会跑来,还问我这句话,说明你是真的有点担心。”
奈布呀了一声说:“难道你一点都不担心?”
郑济道:“有什么好担心的!当初辽晋蜀三家围秦西时。局势比现在恶劣得多,我军的实力又比现在弱得多!那时候都挺过来了,何况现在!”
奈布苦笑道:“我倒也相信,最后我军肯定能赢。但……这幽州就难说了。我总觉得。元帅似乎不太把幽州当回事。而且……而且现在元帅不在啊!要是他在,我就一点都不担心了。”
郑济道:“就算元帅不在,我也不担心。”
“哦?”
郑济道:“你可直到天津最新的消息?”
“天津最新的消息?坊间都传说,契丹的数万大军围了天津!现在又有数千兵马流窜于幽津之间,现在道路都不安全了,所以消息也都混乱了起来,总之是人心大乱了。”
“人心大乱,只是一部分人乱了罢了。”郑济笑了笑。说:“我上午刚刚收到天津那边的消息,什么围困!没围!契丹的人马。连海河都没过去!倒是市井乱了一会,就有一个叫关浩然的纠评御史出头,组织商户和苦力,安定了市集,又弹劾了几个天津的纠评御史,这人听说连字都不识几个,却大大出了风头呢!契丹连海河都过不去,我就不信他们能拿下幽州!”
奈布喜道:“若真如此,那可就太好了,只是为何如今坊间所传关于天津的消息,并非全部如此?”
郑济道:“其实不只是那姓关的弹劾别人,他也被人弹劾,弹劾他的人也散播了许多似是而非的消息,如今战争未定,纷乱之中自然什么消息都有,幽州这边的人也分不清真假,只怕现在连政务院枢密院都未必分得清——但这种事情,却还瞒不过我双眼去。”
奈布道:“虽然如此,但滦州也失陷了,契丹的兵马一旦从榆关涌出来,那就不是几万人,怕是十几万大军都可能的!天津好歹还有一条海河,幽州这边,却无险可守啊!”
“十几万大军?人来的越多越好。”郑济道:“兵马越多,行动越慢,等大军开到幽州城下,四方应变的大军也会出动,云中、定辽、邺都等四方应变的人马还怕到不来么?那时就是唐辽燕京大决战,到了那个层面,自然有宰相、大将军他们操心,越发与我们无关了。”
奈布笑道:“是,是,被你这么一说,我也觉得没什么可担心的了。”
就在这时,一个家童敲门后匆匆入内,郑济打开看了一眼,奈布问:“怎么?”郑济道:“冯大代言以枢密院应对乏力,耽误国事,促请夫人召开廷议,商议应变之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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郑济的内心,其实远不如他言笑中表现的那么从容,幽州城内,也远没有他言语中表达的那么平安。实际上幽州市井的氛围,也远没有郑济所说的那般轻松。
临时设在幽州的大纠评台上,聚集了成百上千人,不停有各种消息传来,也不停有人议论纷纷。议论的声音最高的,自然是那些有纠评御史身份的代言们,而为议论所谴责的,基本是对准了枢密院!
没人敢议论张迈,哪怕皮里阳秋也不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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冯道的门生将这一切传回家中,其三子冯可说道:“元帅这一次西巡真不对时候!现在滦州失守,燕京、河北烽烟四起!离幽州最近的流寇,听说都烧杀过了武清了,甚至潞县附近也有贼踪!幽东诸镇四处围剿,却都如捕风捉影一般!”
“这是当然了!”冯道的次子冯吉说:“燕蓟除了幽州、天津、河津等地,乡野几乎都是一片虚旷!这燕云之地又曾被契丹所占领,他们手头必定有大批熟悉道路的向导。既无乡村保甲为钳制,要捉到流窜的贼人谈何容易!”
冯道睨了他儿子一眼,厉声说道:“这事在家里说说便罢,出了家门,一个字也不许胡说!”
两个儿子急忙应是。
冯道又说:“有一些人太不像话。大军还远着呢,这个时候,慌什么慌!”
冯可道:“就是还没杀到,所以才能设法,若等杀到近前,可就什么都迟了!父亲,按您判断,契丹……有没有可能攻到幽州来?”
冯道沉吟着,说道:“契丹是否攻来,为父也不清楚,但眼下最重要的,是要保证国本无虞,燕京是中枢所在,也就是国之根本,不容有失!我已经促请娘娘下山,希望能尽快议出一个对策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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便在这时,又有一个可怕的消息传来:石城沦陷后,契丹兵出榆关,正有无数大军浩浩荡荡,杀向燕京!
消息传出,整个中原都震荡了起来。
几乎是同时,漠北又传来一个更加可怕的消息传出:耶律阮造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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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上没意外的话,可能还有一章。(未完待续……)
第三二三章 朝纲
北京,魏宅。
这个北京,不是幽州,而是新城——尽管新城旧城,有时候都被人口顺地成为燕京。
经过两年多的建筑,北京城的建筑已经颇具规模,新城的食用水渠与排泄水道分开,引水环流全城,宫殿楼台虽然还未最后完工,但市集那些拿到土地的商铺街道早已按照规制建起了一栋栋的楼房,居民区也已有最早的一批居民迁了进来——这批最早的居民,都是在历次征战中有功将士的家眷,只要是愿意随迁到新都的,朝廷都为他们在居民区建成了一栋房子。如今已经迁入的已有五千余户。居民区的部分消费性商铺也都已开张,为城中新居民的生活提供了便利。
除了军眷之外,部分有功臣将也得到了宅邸,宅邸分为永久性宅邸与流动性宅邸,魏仁溥的永久性宅邸就在其中——他自请卸任时,宅邸早已分给他了,且其过错不至抵消其功勋,所以宅邸并未收回。自监察台总宪一职卸任之后,魏仁溥就闲暇下来,没事常骑马到新城来逛,一来二去,有时候就干脆在新宅住下了。
天家、政府与大商家都还没有进驻,所以偌大的北京新城就显得空荡荡的,但对魏仁溥来说,却是乐得清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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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近契丹东侵的事情闹得厉害,许多门生找上门来的频率也高了很多,大意都是劝魏仁溥趁势而动。但魏仁溥对此却一直都一语不发。
这日魏仁溥走在刚刚完工的国家纠评台旁,便见十几个门生,空荡荡的纠评台。只有十几个人存在,便越发显得空荡荡了。
魏仁溥指着纠评台说:“新都基本完工了,元帅西巡回来,大概就是新都正式迁用之时。”
十几个门生听了都是心头一跳,如果是平时就着这个话题就能和老师谈论个半天,但他们今天是有大事来说,因此上都压下了这点好奇。上前说道:“老师,汾州出事了!”
“哦?”魏仁溥眉毛动了动,但没有意外。反而是一种终于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