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此,李膑判断,一旦张迈与萨图克开战,阿尔斯兰不会袖手旁观,他多半会出手,“不过不是我们两家打仗的时候出手,而是等到双方胜负将决的时候,或者等到萨图克攻陷怛罗斯后累得筋疲力尽的一刻。那时候,萨图克或者将陷入两难,他要么独自扛住阿尔斯兰的攻击,要么就得接受萨曼的条款……不过,那些和我们唐军都已经没有什么关系了,因为到了那个时候,我们都已经成了一堆枯骨,在黄泉之下作壁上观了。
张迈听得凛然,想起郑渭的判断来,道:“萨曼那边,真的就没法争取么?”
李膑摇了摇头:“唐军与萨曼,也没有合作的根基,就算我们允许事后将怛罗斯交割给萨曼,就算我们派出的使者手段厉害,得到的盟约也绝不可靠。拿到一个随时会被撕毁的盟约,张特使你能心安么?到时候还不是得两面防范。”
张迈道:“难道你觉得我们就全无生路了?”
“有!”李膑道:“眼下咱们唐军虽然连胜,实际上却是走在悬崖边上,随便踏错一脚都会万劫不复,要想取得一线生机,除非和萨图克换子。”
“换子?”
“对,用怛罗斯,换疏勒——只有在那里,唐军才有可能找到真正的盟友。若能背靠葱岭,又取得于阗的支援,那时候别说萨图克,便是天方教诸国联手一起杀来,唐军也有一战之力!”
张迈听得更奇,用怛罗斯换疏勒,这可是两座城市啊,又不是菜市场上的萝卜和青菜,李膑的提法,也未免太匪夷所思了吧。再说,萨图克怎么有可能会答应和唐军做这等赔钱买卖?
“至于阿尔斯兰和奈斯尔二世,”李膑道:“我们至少得先和萨图克个平手,然后才有资格去和他们谈买卖,这方面的所有谋划,都必须在我们战场上有所建树之后,才能进行,否则的话,再多再好的谋略也都将是水中月、镜中花。无论我们说什么,都将得不到他们严肃的对待。”
天亮了,张迈拦住了刘岸和郑渭,没让他们出行,他命郭师庸、安守敬先行出发东进,增援杨易,跟着用李膑的建议,重新在城头插上回纥的旗帜,让薛苏丁派人前往白水城知会萨曼方面,谎称:“前数日怛罗斯受流寇袭扰,流寇又广布流言,声称塞坎将军在沙漠遇难,以至居民恐慌出逃,有不少越过边境,逃到了白水城,如今塞坎将军已经回来,并清剿了附近所有流寇,地方上已经绥靖,还请白水城方面送回逃人。”
这几日唐军压城,在战斗结束、大军入城之前,怛罗斯军民逃亡者甚多,他们逃走的方向只有两个,一个就是向东往俱兰城,一个就是向西往白水城,南面圣战者所在的库巴虽然听萨图克的调遣,但中间隔着数百里,沿途不但道路难走而且盗贼众多,散兵难民都不敢轻易去走这条危险路径的。
自东边的路被堵住,逃亡者大多便越过边境,逃到了白水城,白水城方面的守将从他们口中听说怛罗斯被一伙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唐寇”攻陷,连塞坎也死在沙漠中,本来是将信将疑,蠢蠢欲动,及收到薛苏丁的通报,守将阿布哈兹道:“前些时候,从怛罗斯那边来的逃亡者那样说,如今加苏丁却这样说,究竟哪个是真,哪个是假?”
白水城的莱伊斯道:“什么唐寇,以前从来没听说过。怛罗斯有多少兵力我们虽然知道得不确切,但就算没有一万,也有八千,塞坎又是个能征善战的宿将,若是是被阿尔斯兰派来的人打败,那有可能,但若说是被一伙强盗歼灭,连怛罗斯城都丢了,我却是不信。依我看,多半是回纥人把境内百姓压迫得太过厉害,城中贱民勾结了外边的一伙强盗,先将塞坎引出去,跟着造反起事,散步流言说塞坎在沙漠中被歼灭了,搞得人心惶惶,四出逃亡,这伙造反者就势夺了怛罗斯,但这样的人哪能长久,塞坎的大军一回师马上就得土崩瓦解,所以有了加苏丁今日这番通告。”
塞坎的暴虐那是闻名遐迩,这位莱伊斯的分析倒也入情入理,阿布哈兹也不大相信回纥的边陲重将会这么轻易被一伙流寇杀了,便问诸将:“那你们觉得这事该如何处理?”
白水城的莱伊斯道:“不管他便是了,难道塞坎叫我们送回逃民,我们就送回去不成?”
另一个部将叫贝卡尔的却说道:“要说塞坎被人歼灭、怛罗斯被人攻陷,虽然可能性不大,但也得防真有这样的事情。我看这事还是得弄清楚的好。反正那几个逃人我们留着也没用,不如就借着这个由头,我带领一支兵马,押解几个逃民去怛罗斯探探虚实,要是那边没事,我便回来,要是那边真出了事,我就见机行动。”
阿布哈兹道:“好,就这么办。”即日让贝卡尔点了两千兵马,押解了十几个逃人前往怛罗斯。
张迈听到消息,急命薛苏丁领三千人迎到边境上,贝卡尔望见他这边兵马齐整,不敢近前,双方离着两箭之地,贝卡尔就放了那些逃民过来,薛苏丁皱眉道:“就这几个人?”
这几天逃到白水城的没有一千,至少也有几百,萨曼人也不是真心归还,不过做个样子,贝卡尔笑道:“就这几个了。”又道:“加苏丁啊,你可熬出头了,居然能统领这么多兵马了,真是难得。”
薛苏丁虽有才能,却有“李广难封”之厄,在这一带也颇有名气,所以白水城的将领也听说过他,这时笑着答道:“这都是博格拉汗知人善用,不过我们回纥内部的人事变迁,也不劳阁下挂怀。”
贝卡尔嘿嘿两声,不再说什么,引兵退去,自去向阿布哈兹禀报。薛苏丁亦引兵回怛罗斯。
张迈松了一口气,李膑道:“诡计虽瞒不了长久,但我们要的就是这一两个月。贝卡尔这么一回去,短期内不会再回来了,特使可从怛罗斯居民中找出几十个懵懵懂懂的,用计诓骗他们,就说唐寇又夺了怛罗斯,还杀了巴伊塔什,跟着就要来打白水城,杀往河中去。造出七八种自相矛盾的谣言来,然后都赶到白水城去,让他们去那边胡说八道,阿布哈兹听到之后细加思索,必然会戳破这些谣言,往后再有什么关于我唐军的传言也必不信,如此一来当可保我西线暂时平安,我军便可戮力以赴,先打退了萨图克再说。”
郑渭赞道:“好计谋。我再派郑豪带领几个伙计,潜行至白水城做走私买卖,那边的商人官吏见到这边去的走私商人必来问询,我们却让郑豪说这边先乱后安,商人官吏听郑豪的言语和薛苏丁的通告暗合,必会相信郑豪,而不再相信那些逃民了。”
张迈一一依计而行,处置完这边的事情以后,仍然留第二折冲府与昭武部留守怛罗斯,自己引第一折冲府开赴东方。
临行与郭师道作别,郭师道道:“西边之事,有刘岸、薛苏丁助我周旋,料可无虞,东方之势,却就有劳特使了。”
张迈道:“咱们的兵力毕竟不如萨图克,野战硬拼只怕难以取胜,就得看能否抢先一步占领灭尔基了。”
龙骧本营当先,不三日赶到下巴儿思,张迈问起奈尔沙希家是否截住了,室辉禀报道:“我来到的时候他家就已经空了,听说已经去走灭尔基,回疏勒去了。”
张迈颇为失望,室辉又道:“不过我来的时候,已经没见到小杨都尉了。”跟着将杨易根本就没进入下巴儿思,也不等怛罗斯的捷报传来就奔俱兰城去的事情说了,张迈不禁一奇,李膑在旁边听得抚掌大笑,道:“妙,妙!这位小杨都尉做事不拘一格,这一遭多半能建立奇功,若他能过俱兰城而不管,留下副将应付,自己却先以一支奇兵冒险直奔灭尔基,那可就更妙了。”
(未完待续)
第六十二章 灭尔基之乱
张迈所惦记的奈尔沙希,这时已经来到灭尔基城附近。
灭尔基是一座山城,刚好坐落在一个重要的岔口上。
如果老天爷肯将俱兰山脉生成南北走向,那么怛罗斯地区就彻底与东面隔开了,可惜没有,俱兰山脉是一列西北…东南走向的山脉,并未将怛罗斯地区堵了个实,山间又有几条半天然的道路,一条向北延伸入碎叶沙漠,一条向东延伸向八剌沙衮方向,一条曲折而向东南,走这个方向,奈尔沙希一家就可以回到疏勒。
而灭尔基就坐落在这个岔口上,这座山城靠着岩石而建,倚北而望南,只有一个南门外加西北方向一个小门,小门常关,南门正对着一块山间原地——这块原地平平坦坦的,有数里方圆,灭尔基城是纯粹的军镇,不许平民进入,往来商旅便只能在南门外的这片原地休息,久而久之竟然形成了一个有几十户人家的小邑,这个小邑赖以生存的,就是给过往商旅提供饮食用水。不过,这几天这个小邑却忽然变得有些超负荷运作了——因为整片地区挤挤的全都是从怛罗斯、俱兰城和下巴儿思逃来的难民,总数怕不有数千人之多!而且背后还在源源不绝地涌来。据说下巴儿思已经快逃空了,俱兰城也空了半座。
奈尔沙希年纪大了,走不动,幸好张迈当初“借钱”时还返还了一些财产给他,才让他能够雇用两个壮汉,用两根大木棍捆上一张躺椅,做成一乘轿子将他一路抬来,可以想见,这样走速度自然不可能快,尤其他是从下巴儿思出发的,来到灭尔基南门外这个小邑时,这里已经全部都是从俱兰城逃出来的居民。
“唉,”老奈尔沙希叹了一口气,想起以前每次路过这里都可以歇歇脚,甚至到这个南原小邑走动走动,在他的发家史里,这个岔口的地位太重要了,他来来回回不知经过了几十次,几乎几乎南原小邑的每一块石头、每一片篱笆上都有他留下的记忆。
可现在,别说找到旅店歇脚、买水,连找个站的地方都难。
“爹,我们还是继续走吧。”
大儿子说。
“不,不行!”奈尔沙希说道:“从这里再往东南,接连好几天只怕都找不到水了。无论如何得买到水,然后再走。”
“可那水不但贵,而且还得排队买,看那队伍,怕不得排到明天晚上。”
“就是排到后天,也得买了水再走——你又不是第一次跟我走这条路,难道还不知道前面是什么境况?”
俱兰城乃是上千丈的高山,千丈以上多积雪冰川,八百丈以下分布着草地,在这一带只有两眼山泉,一眼大的在灭尔基城内,一眼小的就在南原小邑,居民用篱笆把泉水圈了三层,以此牟利。
“到了到了!到灭尔基了!”
一伙人哄哄冲了过来,将路上行人都挤在了一边,若不是轿夫躲闪得够快,奈尔沙希也差点被撞倒。
“干什么!”他的儿子怒吼道,但话才出口赶紧自己捂住了嘴巴。
原来从后面冲撞过来的乃是几十个逃兵。这些逃兵在唐军面前是孙子,在难民面前却仍然是爷爷,谁也不敢惹他们。
“连兵都逃了……”南原小邑的难民纷纷议论着,“幸亏咱们逃得早。”
这个时候,怛罗斯被唐军攻占的消息其实尚未传到俱兰城一带,更未传到这里,只是听说塞坎身死,“唐寇”逼近,俱兰城的许多士兵就都坐不住了,主力部队虽然还没动,却已经有士兵私逃,或三人或五人或落单,大多是装扮成平民,眼前这伙士兵却是第一个以兵装出现的团伙,他们逃到这里时又饥又渴,又没钱买南原小邑那贵得要命的水,竟然就去扣城门。
“干什么!”山城上的士兵拿箭瞄准了下来。
“让我们进城!”
“进城?懂规矩不懂!要找吃找喝的,到对面南原小邑去!这里只有军队才进得来。”
山下的逃兵叫道:“我们就是军队。”
“狗屁!”山城上的守城头目冷笑:“你们是领了谁的将令来的?加苏丁将军?塞坎将军?还是霍纳德将军?几个该死的逃兵,我不将你们当场射死以正军法算便宜你们了,还想进城!”
可是从这天开始,陆陆续续的不断有逃兵来,或三十人,或五十人,分作七八火,有的来了以后就老老实实跑到南原小邑的难民中去,有的却很不老实地像第一伙逃兵那样去叩城,想要进城休息。
城头的士兵被他们扰得烦了,一开始还半喝半叫跟他们说明不许他们进去的原因,到后来干脆见有人来,便嗖嗖射下箭来,将逃兵吓跑,城头士兵哈哈大笑,城外的逃兵却无不恚怒,心想大家都一样是博格拉汗的手下,只因分守地方不同,凭什么你们就在城内,更有的幸灾乐祸:“别看你们现在这样耍威风,等唐寇来了,瞧你们怎么办!”
到了傍晚时分,又来了七八百人,这次都是骑马的了,半兵半民,当兵的蓬头垢面,为民的衣服破烂,至此,灭尔基城下已经聚集了几千人,人多水少,加上其中更有几百个很不安分的士兵,气氛就变得越来越紧张。
俱兰城和下巴儿思都是小地方,奈尔沙希在这条路上走了几十年,下巴儿思的人他几乎户户都认得,俱兰城不敢说,然而也可以说和各各城区、街道的人都照过脸,不能说认得所有人,但能有个依稀的印象来判定这伙人“熟脸”或者“陌生”——因一个地区的人常有一个地区人的气质与面相,见多识广的奈尔沙希眼光毒辣,见新来的那七八百人许多面相陌生,悄悄和儿子女婿提起,女婿道:“俱兰城被唐寇攻陷过一次之后,塞坎一边在城内征兵,两户挑一,又从外地调兵,或许这些便都是从外地调来的。”
奈尔沙希想了想,觉得或许可能吧。
怛罗斯地区种族太杂,因为战争频起,人口流动也不小,各种肤色、各种民族的人都有,那七八百人中的难民自插身到难民群中去,两百多个逃兵来了之后也去扣城,有先来的逃兵叫道:“兄弟,你们从哪里来的?面生。”
那群逃兵中有人用昭武话答道:“我们从怛罗斯来的,到俱兰城见不断有人逃,就不敢进城停留,逃到这里来了。”
此言一出,几千人全都耸动了起来:“怛罗斯也失陷了?”
那两百多个逃兵却不回答,就去扣城,城头射下箭来,把他们逼退,这些“怛罗斯逃兵”怒道:“干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