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师庸、安守敬听说张迈要出战,都赶到北面瞭望塔来观看。
如今已经入秋了,风沙更干燥得厉害,白天也已不感到十分炎热,入夜之后凉意又甚明显,靠着雪山融化的内陆河流,有一些已经开始有断流的迹象。
唐军九百人便从东门出发,一路直逼过去,那五百回纥骑兵也不后退,唐军开出城外里许之后,才望见那五百人后面又有大概一千人的部队在观望。那五百轻骑望见唐军出城延敌,心中已然小心,又见有数百人穿着博格拉汗近卫军的铠甲,无不诧异。
“这伙强盗,他们居然穿着博格拉汗近卫军的铠甲!”
但很多人马上就想到,怛罗斯既然落在了这伙强盗手里,那么这些铠甲被多方夺取也就是顺理成章的事情了。
再看看中间那员将领带着一个白银龙鳞面具,想起了从败兵逃民口中听到的传说,心中更是加倍谨慎起来。
张迈道:“我以三百人冲一冲,阿洛,你们在背后为呼援。”
张迈说着,将赤缎血矛一举,引龙骧铁甲营冲了过去。
如果他是九百人一起冲上,那五百回纥骑兵兴许就要后撤,这时只有三百人冲来,那五百回纥骑兵不退反进,郭洛和温延海这边分两翼在后面不动,回纥军后方的一千多人也同样不动,双方似乎达成了一种默契,要看看这唐军三百对回纥五百的这场较量!
双方似乎都有意要亲眼看看,对方在正面战场上的战斗力究竟如何。
“杀啊!”
这是正面冲击,不是奇袭,而是以有备战有备!
而且对方的兵力,在人数上也比唐军多出了将近一倍!
可是,这又有什么好害怕的?灯上城那样的仗都打过了,还怕这区区五百轻骑?
毫不畏惧地冲了进去,战况却没有显现出灯上城张迈出垣墙时的那种惨烈,为何?因唐军一接锋就展现出了压倒性的力量。
对面来的这支回纥轻骑并非遭遇战的好手,盔甲装备不如龙骧本营,至于组织的严密程度,唐军也已不在对方之下,尤其龙骧本营还有一个最大的长处,那就是龙骧本营乃是一群玩命的家伙!
有张迈在的地方,石拔等都马上就变成玩命的汉子!尤其在经历过灯上城洗礼之后,这些人都拥有了在鬼门关上爬滚来去的经验。
唐军的长处,明显胜过对方,唐军的短处又不至于成拖累,一比之下,龙骧本营登时大占上风,哪怕是有数量上的优势,也没法抵消这种差距。
石拔一马当先,呼啸着冲入了敌阵,一下子就插了进去,全营分作三队,从左中右三个角度同时穿插,这支轻骑兵的将领也没想到,对方竟然这么厉害,正暗叫一声不好,已经被龙骧本营切成了三块。
“杀!”
战场上短促的喊杀声,都已经是唐言!
在这一阵里,石拔已经没有机会展现他那抛索擒敌的绝技,所有人都近在咫尺,甚至擦肩而过,甚至都等着他去砍!打到后来他甚至又风魔了起来,靠着力气远胜常人,竟然抓住了一支捅向自己的长毛,硬是一扯,对方不肯放手,结果反而被石拔整个人从马鞍上提了起来。
“救命!救命!”那个可怜的回纥骑兵后悔不跌,然而没等他叫第三句,石拔猛地放手,这个回纥士兵整个人也重重摔了出去,先摔了个半死,跟着便被马蹄踏成了肉泥!
从昭山开始就已经加入唐军的唐破虏,手里挥舞着一柄又重又厚的砍刀,一刀就是一个,他粗壮的皮肉让他当初抵挡炮烙而屹立不倒,这时有了铠甲护住要害更让他有信心:就算被敌人刺中胸膛,在铠甲消解掉兵器的第一重冲击力后,他的肌肉仍然能将兵器钳住——是否真的如此不得而知,但唐破虏就是这么想的,这让他冲击起来根本就不想中箭中刀怎么办,一个人一旦忘命,所造成的破坏力便不可估计。
而偏偏,他越是不要命,就越没受伤。
张迈不知道这一战他杀了多少人,只知道他每杀一个人,就将首级阁下伸手放在马臀上的一个兜里,当马臀左右两个兜积攒了六个人头之后,回纥士兵望见他已感手足发软,这种残忍与暴戾,哪怕是在战场之上也足以叫人胆裂!
才加入唐军不到一个月的罗武,或许还不太习惯唐军的组织,但这不影响他的勇猛。这半个多月来,张迈对他是真不错,可他除了那一口结结巴巴的唐言之外,没有任何可以回报张迈的,或许,现在就是回报的时刻了——他需要表忠心!张迈调他进近卫队,为他赢得了不知多少艳羡的眼光,但他也隐约听说,张特使之所以调他进近卫队是要给每个军官教一个新人说唐言做表率,如果他学好了唐言而无建树,只怕很快就会被调离这个大有前途的近卫队,所以,要留在近卫队,就必须建立功劳,而他的兵器,却只是一根大铁棒!
八尺长的铁棒,握处如手腕粗,棒头大如人头,全以生铁铸成,锤不像锤,棒不像棒,分明是一根制造得很失败的兵器,或者根本就不是兵器,只是工匠不小心将一炉废铁丢在炉里,结果弄出这么一件怪胎,可就是这件怪胎,重量却重得可怕,常人只怕连拿都成问题,这时罗武却挥舞着:见到兵器就砸,被砸中了兵器非磕飞了不可;见到人头就砸,砸到了自然脑浆迸裂;砸不到人头,那就砸马头——别说这支轻骑兵的马匹没有装铁甲,就算装了也经不起这么一下。
罗武不割头颅,但是死在他棒下的人与马,却绝对不在唐破虏之下。
张迈带领的就是这么一群凶狠猛恶的手下,这样一批人穿上铠甲、跨上战马,以大唐的军事制度组织起来之后,便在严密的阵势当中展现他们野蛮甚至残忍的战法!
唐寇,没错,这就是唐寇!一支有纪律的野蛮人!
接战不到一顿饭时间,交锋已经变成了屠戮,这场不影响整个大战局、却影响双方主将判断的战斗,在一炷香之后便已分出了胜负。
“好!”郭师庸击墙赞叹,喜上眉梢:“打得好!”
被邀请到城头观战的奈尔沙希父子,望着,这一仗张迈打的是回纥,却同时将这老少两个商人给打服了!
“厉害啊!”奈尔沙希心里惊叹,而阿布勒则干脆叫了出来:“厉害,厉害!”
三百对五百,却有压倒性的优势,并取得压倒性的胜利!
本来,这个老商人对自己的那个想法还有些犹豫,但是看了唐军这一仗的表现之后,他却下定了决心!
(未完待续)
第六十六章 明教教徒
张迈出城延敌,打了个胜仗,击溃了萨图克的五百余名前哨,后面千余人望见,不敢来救,陆续撤退。张迈怕对方有伏兵,也不穷追,引兵回城,诸将都来祝贺,虽然郭师庸想说“萨图克精锐未出,不可轻敌”云云,但见全城上下士气振奋,就忍住了没煞风景。
张迈见奈尔沙希父子也在人群之中,不问别人,却问奈尔沙希:“老商主,我这一仗打得如何?”
奈尔沙希慌忙道:“特使神威无敌,我奈尔沙希一家得唐军荫蔽,真是三生大幸。”
张迈哈哈大笑,回营去了。
奈尔沙希和阿布勒回头商量,阿布勒说:“看来唐军是彻底与萨图克干上了,再扭不回头了。这些天唐军从张特使到杨都尉等,人前人后都对我们十分礼遇,这事将来一定会传出去,以萨图克的性格,一定不会放过我们,咱们没得选了,只好向唐军一边倒了。”
他父亲沉思了片刻,说:“如果唐军真能击败萨图克,这对我们摩尼教徒来说,或许也是一个机会。”
摩尼教即郑渭口中的“明教”,因创始人叫摩尼,所以其教徒便自称摩尼教徒,又因崇尚光明,崇拜太阳,因此汉人口中又称之为明教或光明教,至于汉文文献正式有“明教”这个称呼则比市井俗称的出现要更晚一些。
明教起于巴比伦,盛行于波斯,因与祆教产生矛盾又敌不过对方,被迫出亡,来到河中地区才又落地生根,不料自天方教兴起以来,不断地蚕食西域各大宗教的生存空间,相对于佛教、祆教,明教因缺乏政权强有力的保护而尤其显得岌岌可危,就连奈尔沙希这样的虔诚教徒,为现实压力所迫,也常伪装成天方教教徒,不过宗教与民族这种东西,第一代若为了生存与利益而伪装,到了第二代、第三代就可能久假不归了。
这些年明教的激进者屡有起事的冲动,也暗中积聚了一定的力量,只是缺少一个强大的外援,而单靠内部的力量其长老又觉得不足以撼动整个西域的政局,因此迟迟不敢行动。
这时眼见唐军起事反抗萨图克,虽然唐军并非西域最强大的军事力量,但争取不到强者,弱弱联合有时候也不失为一种选择,因此奈尔沙希便有些心动了。
阿布勒道:“今天晚上我们就去求见张特使,探探他的口风。”
这一次,奈尔沙希没有阻止了。
当晚张迈正与郑渭李膑商议将来战争去向的问题,马小春来报说奈尔沙希、阿布勒父子求见。
张迈道:“他们此来,是何用意?”
李膑笑道:“他们是明教教徒的事情,我倒是前两天听郑伯渠说起才知道,但对明教在疏勒一带蠢蠢欲动,却是早有关注,这些年随着西域天方化越来越严重,摩尼教徒在河中几乎已无立足之地,逐步东退到了疏勒,眼看萨图克又有意要在疏勒强制推行天方一神信仰,这些人心中之焦虑可想而知,这两年他们暗中已有动作,只是反迹未露,萨图克又有更要紧的事情要对付,这才将将他们的事情且放下,只是羁縻着他们。如今白天我们才打了个胜仗,晚上奈尔沙希父子就来,显然是无事不登三宝殿,此来一是探口风,若是口风对路,便会有交易与我们做。”
张迈又道:“这帮人的力量或许不强,但也是一个可以团结的对象,与他们做个买卖倒也可以,只是不知道他们心中的价钱底线是什么,这个度可不好把握。”
郑渭笑道:“明教如今纵然不是山穷水尽,却也是穷途衰微了。所谓人穷志短,他们不敢和天方教那样要求一统诸国、灭绝诸教尽归光明的,若我们能答应他们待诸教平等,他们应该就很满足了。”
其实摩尼教的信徒也不少,尤其在下层百姓中有不小的号召力,又因这个宗教在世界各地都长期处于非主流的地位,备受压迫欺辱,因此在一定程度上便养成了其教徒行动秘密、倔强能斗的性格,但李膑与郑渭却都认为在西域这片宗教势力强大的土地上,如果摩尼教不能与政权紧密结合起来,那等待着它的命运将会是一个悲剧。
这时张迈心里已经有了个底,便命马小春:“有请。”
奈尔沙希在阿布勒的搀扶下进门,一进来,奈尔沙希就说:“愿张特使常得快乐无烦恼,愿唐军永处清净光明中。”
这两句话说出来,貌似祝词,其实内中暗藏明教奥义,已在自报家门,张迈微微一笑,郑渭代为答道:“我军誓将扫除诸恶,使西域重得光明清净。”
这两句话虽说不上是承诺,却也是一种暗示,奈尔沙希大喜,坐下后再次向张迈道贺白天的胜利,他不会说汉语,得由儿子阿布勒居中翻译,闲谈数语后渐入正题,问道:“我父子自与唐军接触以来,常见唐军多行仁义之事,西域各国王公将相均不能及,却不知张特使尊奉的是哪一派圣贤的教诲。”
他这是问张迈信的是什么教,在他看来,人是非有宗教归属不可的,可偏偏张迈一时却答不上来,犹豫了一下,才道:“我东土之士,自然是尊奉先儒圣人的教诲。”
奈尔沙希对儒家的学说倒也有所了解,心想虽然要你信仰明尊的可能性不大,但只要你不是信天方教就好。心放下了一大半。
为何他心放下了一大半?因明教是一种杂糅型、开放性宗教,主张善恶二元论,对佛教、祆教甚至中国的道教都能接受、融合,纵然佛教对他们不待见,但也还有调和的可能,唯与一神教的基督宗教、天方教乃是水火不容的死敌。至于儒家,那可是一种有着宗教功能却又不是宗教的学说,其包容性比起任何宗教来都更大。
阿布勒问:“却不知儒家的圣贤,如何看待其他教派的教义。”
张迈道:“只要是能导人向善,崇尚正义,那就是好教、善教,若是导人向恶,危害天下,那就是恶教、邪…教了。”
阿布勒又问:“我们父子二人乃是摩尼教徒,或者张特使已有耳闻,那也不必讳言了,却不知张特使又是如何看待我们摩尼教徒的?”
张迈对明教的概念,更多的是来源于金庸的小说,然而他也不知道查大侠对明教的描绘是否可信,一时不好接口,笑着反问道:“贵教是教人行善,还是教人行恶?”
“自然是教人行善。”奈尔沙希父子俩异口同声说。
张迈笑道:“若是教人行善,那自然就是好教了。”
阿布勒问:“若张特使将来有机会执掌这西域的权柄,却不知会如何对待我摩尼教徒?”
张迈转头对郑渭道:“伯渠,咱们大唐朝廷,是怎么对待摩尼教徒来着的,你来说说。”顺口将球传给了郑渭。
郑渭微微一笑,说:“我大唐素来主张诸教平等。在我中土,儒家主政,佛、道两家为化外的正宗主流,但摩尼、景教乃至天方教,只要不触犯国法,我大唐天子也无不尽量优容。自长安至扬州,名都大邑多有为贵教建立的‘大云光明寺’,这是贵教大事,想必你们比我更加清楚。”
奈尔沙希和阿布勒连连点头,道:“大唐天子,对我摩尼教徒确实恩深情厚,虽然天子崇佛,又以道教为国教,却仍然容得我摩尼教徒自由传播,这真是了不起的天可汗胸襟啊。反而是这西域之地,方圆万里之地,又是我摩尼教的根源所在,光明寺却已寥寥可数了。”说着甚是凄然,奈尔沙希又问:“当年大唐天子的恩情,我教上下无不铭记在心,只不知如今对我摩尼教徒的态度可有转变?”
张迈道:“圣贤的教诲,天子的谕令,我等都不敢擅改的。我们这番起事,就是希望重定西域的秩序,驱除种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