管理处的门,还没等我下楼,管理处处长便叫住了我。“小陈!”我回过头去,看到处长和他手下的军士长表情有些怪异,“陈少尉,你家是住在富城东湖区湖滨路54号,也就是湖畔花园吗?”“是呀,”我点点头:“怎么了?”只见那军士长为难地看看他的处长,中尉处长面色凝重地望着我,像一块乌云似的表情使我的内心蒙上一层阴翳,而他随后的话更是直接将我裹挟进狂风骤雨之中。仅仅几分钟之前那种欣喜轻松的感觉一扫而空。
“你要做好思想准备,要坚强。你在富城的家已经没了。”他这样对我说:“在敌军占领富城期间,你那个小区在巷战中已经被摧毁,”他停顿了下,欲言又止的样子,但那张该死的嘴巴还是艰难地说出了后半句:“空袭中,阿军轰炸了富城所有的防空洞。我们这些天也托人帮你联系你的父母……可是,”他重重地按着我的肩膀,可是这重量却抵不上他说的那些话,那绝对是生命不能承受之重!“可是,很抱歉的是,”军士长看着我,用尽量淡化事件严重程度的语气轻声说:“富城的民政部门和我们都还没联系上他们。”
“湖畔花园已经没了。”我愣愣地复述着,好像没有听懂,又好像大脑因为五雷轰顶而短路一样:“那我父母呢?”
“你要做好最……”军士长吞吞吐吐地说:“长痛不如短痛,你要做好最坏的打算……”
“不,”中尉处长摆摆手,双手搭在我的肩膀上,掷地有声地向我保证:“你不用担心,我们一定会找到你父母的。你先留在这里吧,一有消息,我们马上通知你。”
——这纯粹是用来安慰人的空话!听到这里,我万分悲凉,想哭,却又哭不出来,想要试着去接受无家可归和比这更坏的噩耗,心头的那一点小小的希望之火却又徒然地、那么强烈地燃烧着,努力劝说和安慰自己:可能父母已经被安置在哪一个安置点,或者已经投靠在亲戚家,只是暂时没有联系到……额,天旋地转,不要想了!快别想了!!
我感觉自己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出了军分区武装部大院,晕乎乎地走在路上。这天下午,我真不知道自己是如何回到那间教工宿舍的,呆呆地坐在窗前,心绪纷乱,已经没有力量冲到火车站。不是不想回家,也不是不关心家里人,而是我真的没有勇气去面对。“空袭中,阿军轰炸了富城所有的防空洞”、“我们没能联系上你的父母”、“你那个小区在巷战中已经被摧毁”——见识过战争的残酷,我更清楚地懂得这些话的意思,现在就是立马冲回去,也改变不了那可能的确已经的确发生的万一。在过去很长一段时间里,我是多么急迫地想要回家啊!可是想在,我却不敢回去,我很害怕,极端害怕自己会孤零零、一无所有、无家可归地留在这个世界上,所以宁可只能逃避一时,也不愿去立即求证。
在接下去的几天里,我漫无目的地行走在大街上,同时继续着毫无希望的等待。不知不觉中,我进入了战火洗礼后的达置预备役合同训练基地,看到这里的一部分场地已经被用作安置难民的收容所,另外一大部分则作为废墟荒废着。当战火还在国内燃烧的时候,侵略者的铁蹄也踏入过这里,激烈的战斗和猛烈的空袭中,这里的设施被毁于一旦,一个又一个巨大的弹坑将训练设施、雷达站等埋葬在内,昔日的无人平台测试中心、库房、保障中心、指挥控制站、综合监控大厅等,全部变为一堆瓦砾——很显然,作为预备役基地而言,它已经失去了作用,由于留在国内的工兵部队人手有限,他们并没有打算修复这座次要的军事基地。我麻木不仁地继续向前走着,直到我再次来到距离巫州信息学院仅有一个街区的电信大楼,这栋电信大楼内曾有一个我军自动化部队的保密数据中心,大楼边上还设有一个数据中继与分发基站。可是,往日豪华气派的大楼已不见踪影,现在呈现在我面前的,只是一栋空荡荡的四面透风的危楼,在那些残存的墙壁上,密集的弹孔和斑斑血迹提示着我这里曾发生过惨烈的巷战。眼前的一切,不禁让人想起艾诺拉沙漠战场,塔昆反击战中流行的那首诗:
这里的黎明静悄悄
当东方的启明星微微发亮
破屋旁小溪悄悄蜿蜒流淌
草梗边三两只蟋蟀在低唱
有一些人为了国家不再回来
残破的战车在讲述昨晚的故事
清冷的微风吹散了繁华的余烬
凝固的时光模糊了年轻的容颜
这里的黎明静悄悄
当小镇从熟睡中苏醒
一如安详的过去与未来
一如美好的昨日和现在
有一些人为了和平不再醒来
焦黑的断墙在哭泣惨烈的牺牲
一片生命的红色流过半扇窗台
一片醉人的蔚蓝涂抹清晨古堡
这里的黎明静悄悄
当第一个人来到这里
他会发现草地上光荣的遗迹
他会看到野地边新生的坟茔
有一些人为了自由永远沉睡
无言的弹孔在诉说遗忘的战斗
几片枯叶缓缓飘落掩盖弹壳的碎片
几缕阳光轻轻播洒掩饰黑暗的恐惧
这里的黎明静悄悄
真是物是人非啊,难道所有熟悉的事物,所有亲人、战友和朋友都要离我而去了吗?我的眼泪又要流出来了。
“嘿!那个兵!不要靠近那栋危楼!很危险!!”这声音是多么粗壮,又是多么熟悉!它暂时把我从哀怨愤懑的忧思中解脱出来,我循声回望,居然是老马!“哎呀?怎么是你?!”老马精神头十足,穿着一身便装走过来,我挤出一丝笑意迎上去,去搭他的肩膀,老马却直接给了我个拥抱:“好久不见啊,文武!”他高兴地拍着我的肩膀:“怎么了,你小子怎么闷闷不乐的?”“没……没有,我……”“别我我我的,我可是听说你在战场上立了大功啊,我想参加还没机会呢,”老马兴奋地说:“在西线战场上的那次阻击战中,你带领着一支步兵班,创下击毁150多台机器人的战果,还掩护了大部队和平民的撤退,真是了不起啊!你那个15人的步兵小分队,简直都快赶上特种部队了!要知道那个方向是最薄弱的一段,可是仅仅依靠你们,居然阻挡住4000台机器人的进攻……”听到这里,我连忙打断他的话说:“不要这么说,那只是开头几小时而已,到最后我们还不是挡不住它们?”“足够了,你知道你救了多少人吗?5万人!”老马眼睛里闪着光,朝我伸出5个指头。“可那都是我们拿生命换来的。”我摆摆手,沉痛地说:“那天林班长也加入了我们的队伍,后来被炮弹炸得……连个全尸都没有!!”
“什么?他也牺牲了?”
“是啊,最后我们这15个人只有我侥幸活下来,只有我现在还可以站在这里跟你说话,(文*冇*人-冇…书-屋-W-Γ-S-H-U)太残酷了!”
“咳,”老马长长地叹口气,对我说:“要说残酷,战争不都是残酷的吗?阿军明明知道防空洞和坑道里都是些手无寸铁的老百姓,而不是什么军用目标,可制导炸弹还是落了下来,我们眼睁睁地看着一个个弹坑却什么也做不了,这就是屠杀,赤裸裸的屠杀。”
“你现在有什么打算,如果不在预备役混,准备去哪支部队呀?”我试图避开任何一丝相关的敏感话题,以免触动我那快要决堤的情感。
“我办了退役手续,这回是真正的退役,连民兵也不当了,我现在根本不想碰武器,只想离开这座城市,回乡下过平静的日子,开小吃店或者种地干活都行。”他停顿一下,看看我说:“你不一样,你会留在这里的。你还年轻,以你的技术,以后在部队肯定有发展前途的,而且无论现在学校被破坏成什么样,你还是得回学校上课。”
“我也不会留在这里,我已经申请成功,在富城预备役继续服役。我还请求东南军区帮我从巫州信息学院转到富城大学,明年2月份就去那里报到。”
“啊?富城大学,名校啊,在家乡念大学也好,可以照顾到家里,诶对了,你和你父母联系上了吧?”
“……”我感觉自己的眼圈一定变红了,必须用很大的力量才不至于让自己哭出来。
“怎么了?”老马好像感觉到了什么。
“富城的防空洞全部都被炸了,我家也没了,到现在,我也还没和父母联系上……”
“……对不起,我不该提这个……坚强点,有什么事需要帮忙的话可以找我,这是我的联系方式。”
老马留下了他的联系方式,随后便坐上东去的火车,而我继续在这座城市里逗留——虽然它对我来说已经变得没有任何意义。白天四处闲逛,该吃饭的时候凭着自己预备役的身份去附近的救济点或部队食堂蹭饭吃,入夜便蛰伏于空无一人的学校教工宿舍中,黑灯瞎火地坐在房间一角,脑壳空空。我的时间似乎停止了,日复一日地苟且着,而战争却并未结束。这段时间里,由巴基其旦、晓国各一个军,我军2个师组成的联合集团军,剿灭了央国卡文尔平原内的阿军;在阿国国土上,55万盟军部队同仇敌忾,一个接一个的阿国国民警卫队师在他们的重压下举手投降、作鸟兽散,一个又一个的阿国国防军部队在他们的打击下灰飞烟灭、不复存在,一座又一座的阿国城市在他们的解放下摆脱恐怖和专制。到12月4日为止,整个阿梅克共和国52个州中,只剩下提克底州、顿盛华州、辛辛那提州、卡塔玛雅州和阿特肯州还处在阿梅克兵团和国民警卫队的绝对控制之下,巷战激烈而残酷,许许多多的建筑物在空袭和反复争夺中变成废墟。
“你一定要勇敢面对,拿出你在艾诺拉西线战场的勇气来,全军二级战斗英雄哪有这么胆小的?”在黑暗中,又想起白天预备役管理处那个军士长对我说的话。那时,我闲着没事干正在长跑,碰巧遇上他也在锻炼,见到我颓废沉沦没有勇气的样子,他就用这句话来鼓励我。而他所说的这句话,我在和富城民政局的人联系时,在电话里早就听过了一遍。无论是富城民政局,还是其他政府部门,他们已经尽了最大努力,却仍然无法联系到我的父母;如果一个人长达3个月看不见本人,也联系不到,那就会被认定为失踪,在战争时期的这种失踪多半就意味着死亡,我很清楚军士长他们所说的话中暗含的内容。对于我来说,回到富城真是一个艰难的抉择!可是,真的应该回家了,不,是应该回家乡了,回到我朝思暮想的家乡,看一看被侵略者的铁蹄践踏过的富城。
我终于决定,立刻就去买火车票,我要赶在今晚坐上车,回家乡富城。
第五十一章:回家(最终稿)
我飞快地在售票口用仅有的一点钱买了车票,以为马上就能坐上今晚的最后一班火车,不料过安检的时候却给卡住了。真是无事生非!神经病!安检人员发现了我包里的头盔、子弹壳和子弹头,继而对我的身份产生了怀疑……也罢,在这个特殊的时期……他们将我带离安检口,为了证明自己不是个假军人或是其他什么人,我之得当着他们的面联系武装部预备役管理处;解除误会之后,他们却又极其负责地告知我,子弹头是违禁物品,禁止携带上车,直到最后,我头上顶着的战斗英雄的光环替我解决了一切麻烦,他们破例同意让我保留这两枚作为战争纪念品的子弹头。不好,时间不多了,赶快!以百米冲刺的速度跑向检票口,检票完毕飞身跃上火车车厢,还未等我在自己的位置上坐定,列车就缓缓地开动起来。
火车在慢慢加速,转眼就开出车站,来到市郊,永别了,达置,我想我和你从此再也不会相聚了。此时车窗外下起瓢泼大雨,这座城市以这种方式向我作最后的告别,我抱着背包,呆呆地望着窗外,虽然知道前面必然有什么悲剧在等着自己,可是我却和这飞驰的火车一样,不会回头。
这是晚上的最后一趟列车,车厢里没有满员,过了几个站后便少得可怜,到了后半夜,更是几乎成为空车。我趴在桌子上,睡眼迷蒙、心灰意冷,只觉得似乎有个女孩默默地走来坐在我的对面,抬头一看,原来是欧阳晓晴,我将桌角的热水壶和糕点推向她,重新有把头埋在臂弯里,心事重重地沉默不语,很快便听见有倒水的声音。铁轨转弯时车厢间的部件因摩擦而发出声音,像是竖笛吹奏出来的单一音符;车厢外似乎带有呼呼的风声,此时应该有很多景色在车窗外飞掠而过吧,我却无暇观赏,心里挤满了疯狂的思念。虽然疲惫,却了无睡意;眼中有泪,却不知是因为哈欠还是悲伤。
凌晨时分,这一列忧伤的火车慢慢地停靠在终点站,将我送回悲伤的终点。我静静地背起背包,看了看面前的欧阳晓晴,没打一声招呼,便扭头缓缓离开车厢。车站站台上的电子显示屏早已损坏,取而代之的是墙上的大挂钟,上面的指针指向4点05分,今天是12月5日,从这一天起,从这一时刻起,我才真正回到了家乡,双脚才真正触到久违的土地。一年多了,一年多没回来了!想想不禁心酸,可比起对父母的思念,这又算得了什么?冷风嗖嗖,在严冬的空气中我不由得打个冷战,绝望地坐上由战时志愿服务队驾驶的全电公交车。尽管知道自己将要来到一个崩溃的顶点、痛苦的深渊,我还是决意继续朝那个方向走去。
下车后,我独自一人在空无一人的大街上走着。四周围全都黑灯瞎火的,没有一点路灯光,这倒不是因为战时灯火管制(实际上已经不用担心会遭遇敌人的空袭),而是因为战争期间富城的供电网络受到严重破坏,所有发电站也被摧毁殆尽,已经没有能力提供正常的生活用电和公共照明。多亏今天是下弦月,月亮这个时候才到达天顶,于是,给坦克装甲车碾压得崎岖不平的路面拥有了皎洁的银色,它照见了满地的落叶,也将我孤独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北方的冷空气带来了狂风肆掠,狂暴地摇着行道树的枝叶,地毯似的落叶于是舞动起来,看似浪漫,却给我彻骨的严寒,冷啊,真冷啊!每一次大风迎面扑来,没有太多御寒冬衣的我都要佝偻着身子前行,默默回头。那一排排逐渐远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