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手提剑遮护自己。大枪一记又一记地砸在对手堆叠在一起的盾牌上,盾阵鞘有散乱,大枪就如毒蛇一般觅隙直进,每一击刺,少有空回的时候。而敌手从盾牌间刺出的长矛,都被他左手长剑狠狠格开。刚才杀到性起,他大枪在地上一戳,已经抢了一柄从盾牌当中刺出的长矛,手腕一滚,就已经将硬木的矛杆折断,反手就掷了回去,当即就有一个悍勇的对手了账。趁着那些盾牌稍稍散开,他已经拨出戳在地上的大枪,夹在胳膊下一记横扫,又有两个敌手跌跌撞撞地倒地,带动身边人也稳不住身形,顿时散开一个好大空档。
岳飞大吼一声:“上!”
在他身后,是十几个甲士同样举盾成列,闻令顿时散开两条空档。后面十几个胜捷军甲士操着大斧已经扑上,撞入对手阵中一阵劈砍,惨叫声顿时又大了几分。当先敌人丢了盾牌就朝后退,后面敌人又纷纷下马摘盾拼命抵住,这才勉强稳住阵脚,不过又朝后退了十余步,地上又撂下了七八具尸首!
那些持斧的胜捷军甲士杀了一轮就退回去,岳飞这个时候已经回了一口气过来,大吼一声,左剑右矛,又从自家盾阵当中,越众而出!
举盾的多是神武常胜军的士卒,他们和对面敌手可是老相识,不少人都能叫得出名字。
这个时候一个个都在大呼小叫。
“刘蛤蟆,挣扎条命出来不容易,还是滚回女真鞑子裤裆里头去罢!”
“钱串子,这里过不来!后头还有海样的大军,吃这个辛苦过去,也是一绳子捆了的货,俺们有交情,不能瞧着你送死!”
“过来罢!俺们投宋月余,还关了一次饷,亮铮铮厚厚的铜钱,女真鞑子给你们什么?臭皮子?”
那边被杀得狼狈,可嘴里却不示弱。那次涿州董大郎变乱,双方已经结下仇了,再难化解,只是不住口地回骂。
“南人最是心眼多,还不是拿你们顶在前头送死!你们背后要有一个南人,俺能赌咒!他们在燕京吃香的喝辣的,却拿你们顶缸!”
“辽人都不济了,南人甚鸟德行,俺们还不知道?女真大军南下,都要化成齑粉!将来这燕地,还不是俺们大郎的?”
“没种就逃到汴梁去,看赵官家在金銮殿管不管你吃饼!有种就留在燕地,俺们将来哪里遇着哪里算!”
这小队山间遭遇厮杀,双方呼吸可闻,顶在前头拼斗的双方不过都十几个人,比不得双方大军会战的阵型严整肃杀,还有斗嘴皮子的功夫。这等乱战,那些胜捷军出来的都是第一次瞧见。本来轻骑改山间这等步战,大家心里都有些不托底。可是率领他们的岳飞实在是骁勇,一个人不持盾顶在最前头,当真是杀得当者披糜,他们只要跟随而进就是。这个时候大家都不由自主地觉得,只要能有将养恢复气力的时间,不见得不能将这些鞑子堵在山的那一面!
敌军当中,一个小军官看自己步步后退。那个个子并不甚高大的宋将,披着重甲在山道当中健步如飞,面前无一合对手。又虎吼着冲了过来,此等雄杰,当真是闻所未闻,见所未见!心旌动摇之下,只是扯着嗓子颤声大喊:“掷矛,掷矛!”
挤在后头使不上气力的那些骑士,这个时候才反应过来,纷纷拔出硬木长矛,如雨一般地掷来。
岳飞冲在最前头,白蜡杆子长枪舞动,顿时格飞了几杆,可对面长矛源源不断地掷出来。后面两名宋军甲士冒死冲出,举盾遮护住岳飞:“虞侯,退一步!”
岳飞吸口气,在盾牌遮护下还没来得及说话,他身边另外一名甲士已经惨叫一声,大腿被飞来长矛贯穿,顿时丢盾栽倒。岳飞一个箭步拎出来,丢掉左手佩剑已经一把将他搀起,身子挡在那受伤甲士前面,单手持枪,拼命拨打飞来长矛。
雨后弓软,再加上宋军上下都是披甲,气力大的还有披两层的——当初这些人马北上,萧言心里面嘀咕,可是拔给军资的时候是加倍大方。董大郎所部遭遇岳飞他们初时也射了两轮箭,毫无用处,只有持矛步斗。现在被岳飞杀得连手中兵刃都扔出来了,相隔如此之近,这长矛沾身,却当真有破甲的威力!
看着岳飞如此不惜身地遮护士卒,后面甲士不论是胜捷军还是神武常胜军,眼睛都红了,纷纷举盾就涌上。甚至更有人丢了盾牌,好让自己跑得快一些,用自己身体遮挡在岳飞前头!
扑扑闷响声中,已经有几个宋军甲士中矛倒地,受伤的都咬紧牙关一声不吭。将为军之胆,有将如此,当士卒的还有什么豁不出去?
岳飞看着身边袍泽倒地,咬紧牙关,伸手就从地上操起一根掷矛,再次振臂电射而出。那个刚才下令的小军官正迎其锋,长矛从咽喉处破口而入,岳飞不知道使出了多大气力,这长矛扯断了那小军官颈骨,几乎从他颈后冒出了一大半,带着他就喷洒着满天血雨倒地!
岳飞长身一矛掷出去,身边身后甲士拼命地将盾牌举得更高,也不顾空出自己的下半身了,还有人拼命地扯着岳飞:“虞侯,当心自家!俺们没事,你折不得!”
岳飞回头,目光电闪一般掠过每名自家袍泽朴实的面孔:“这些假鞑子,连兵刃都扔了,下面只有逃!有胆子的,跟着俺追杀!俺岳飞也不过是一宋卒而已,凭什么就比你们金贵一些?”
对面果如他所言,那威力惊人的一矛,将董大郎所部最后一点抵杭勇气粉碎。他们不是不能战,实在是碰上了岳飞这等人杰!还有本来就是大宋当中精锐中的精锐,在岳飞骁勇下鼓舞地舍死忘生的这些大宋士卒!
当下发声喊,掉头就跑。马还转得开的只是快马加鞭,马挤着转不开的干脆丢马空身就逃,地上兵刃器械丢了一地。
实在跑不及的干脱就朝地上一跪。
宋军呐喊追杀,不过实在是因为大家都是披甲而斗,董大郎所部比他们轻便得多,对阵步战的时候吃亏,逃起来却占便宜。追了几步也就停下,大声对着他们背影笑骂:“有暇再来!脖子痒痒的话,再来试试俺的斧子!老天爷在上头,俺跟你赌咒,来一次俺们招待一次,绝不慢客!”
有的宋军喘着粗气,扶着膝盖仰首朝脸仍然沉沉地看着董大郎所部背影的岳飞:“岳都虞侯,跟着你厮杀,这些假鞑子再来十次,也让他们回头!这一阵杀得爽快,这古北口,他们过不来!”
一场短暂而激烈的厮杀过后,将遭逢敌手再杀了个人仰马翻,地上丢下数十尸首伤卒,还有七八个俘虏,丢下的战马只是堵在路口长声嘶呜。如此战绩,岳飞脸上却无半点喜色,拍拍那个对他说话的宋军士卒肩膀,微笑道:“抓紧时间,赶紧卸甲休息,哨探派出去…………这些假鞑子,只会来得越来越多,越来越快…………”
比起刚才厮杀中的骁勇如龙,这个时候岳飞的笑容却显得沉稳,甚而有点涩涩的木讷,仿佛还是那个从军没有多长时间的河北敢战士。只是他麾下士卒,却没有一个人再敢轻看于他,只剩下衷心敬服。
这当真是天生的大将,生来就该吃这碗刀头舔血的饭的。士卒跟着这样的统帅,除了一往无前,更无其他想法!
大家看着岳飞并不高大的身影缓缓走开,低声对伤卒抚慰几句,又安排派出哨探,再安排大家赶紧休息。一切停当,他却自家不坐下喘口气,而是翻身上马,一拉马的缰绳,又登上高处,向北而望。
山风当中,他就如一尊年轻而英武的雕像。仿佛就是在千年以前,和身后长城,一直伫立在这里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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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另外一条山间小径之上,一场厮杀,也才将将结束。
山路之上,董大郎所部同样遗尸数十。马扩和岳飞分守的两条通路,是最有可能让敌潜越的。今日也运气当真好,全部中了头彩。堵住两条路,已经是他们能尽的最大努力。剩下还有很少几条可能通行的小径,只是派了寥寥数骑遮护。一旦发现敌踪,就射出火箭传讯。马扩或者岳飞再拼力过去应援堵截。
底下宋军士卒,大多数已经卸了身上甲叶,靠着稍微干一些的地方半躺半坐。还有些气力的,就在董大郎所部尸堆里头翻翻拣拣,也不知道在寻觅些什么。
马扩同样立马高处,只不过岳飞是向北而望,他却是向着南面高粱河方向深深看去。
真到了开始厮杀,士卒甚而小军官,反而不会多想什么了。只要为将的带头,大家拼命厮杀就是。领军之人,反而还要操心更多。
刚才一场厮杀,马扩同样骁勇无伦。虽然没有岳飞这等无双无对的大枪展动那样抢眼,却也显露出了当年西军被誉为后起之秀的年轻猛将的风采!
指挥调度,比起还显稚嫩,更多的时候靠自己冲杀带动麾下的岳飞,马扩更加成熟圆滑一些,阵型调度配合井井有条。真到要冲开对手阵型的时候,他也绝对会是站在第一个的。
双方遭遇,在这等小径展开步战,双方都敢于肉搏拼人命的时候,决定胜负,其实就是看谁的矛利,谁的甲好。
董大郎所部北逃的时候,所有家底都丢得精光。宗翰虽然又给他补充起来了,可在这上头,就远远不如宋军了。萧言率领的这几千骑兵,是准备抢燕京立下头功的。童贯给起东西来一点也不吝啬,还恨不得加倍。就连新归顺编起来的神武常胜军,都是披着东京武库收储的好甲。
步战厮杀,当然大占便宜。可是相对而言,这体力消耗也是极大。
董大郎有的是兵,更不用说还有正在养精蓄锐的真女真。第一阵嬴了,可是当鞑子源源而来,他们这区区百数十骑东奔西走,拼命堵截之际,又能支撑多久?
能不能支撑到萧言大军前来?
萧言的大军,又会不会来?
这一切,马扩都没有答案。
正因为他对大宋了解得如此之深,才让他不能象岳飞一样,只是专心向北,从来不顾虑自己的背后!
也许萧言会不一样,会和其他人不一样。你萧言毕竟曾经带着我马扩,创造出过奇迹!而要翻动这死气沉沉的大宋,需要一场又一场的奇迹!
正茫然南顾之间,远远的山中,突然升起了一支火箭,在天空中拉出了一道烟迹。
靠在地上休息的士卒已经有人跳起,指着那个方向:“那里又发现了鞑子!入娘的,这些鞑子到底分了多少路出来?”
这一声惊呼顿时将马扩惊醒,他咬咬牙齿,一紧腰间战袍鸾带,回头大声下令:“给岳虞侯发信号,让他继续修整,俺们去应援堵截!弟兄们,打起精神来,俺马扩还是走在头里!”
士卒们大声应诺,已经有人取出火箭,准备晃起火折子点燃。
但是这个时候,在岳飞所在的方向,已经有两道火箭冲天而起,拉出了更长的烟迹。
这正是岳飞马扩事先约好的信号。岳飞同样看到了这警讯,他传告马扩,那里他岳飞去,马宣赞你好好修整,迎接今后只会更加惨烈的厮杀!
好个岳飞!你是不是就盘旋在这古北口左近的长城之上,飞翔在山巅。只是注视着周遭所有一切,就打算用你自己的身躯,将北面席卷而来的狂风巨浪,牢牢当住?
萧言能发掘出你这等不世出的年轻俊杰,那么能让你岳飞为他所用,对你忠心耿耿,你萧言也绝不会和大宋那些风尘俗吏一般。
你会来。
你会来!
燕京不是英雄证明自己的所在,而这燕山内外,长城之巅,才是此次战事英雄应该所在之地!
山风呼啸,将数道腾空火箭的烟迹扯得凌乱,更将马扩盔顶红缨吹得飞舞不休。而马扩又朝南而望,只是这次,他的眼神闪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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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延庆的大营,在离高粱河差不多快有二十里的地方了。
这座大营占地极大,戒备森严。萧言从自己几乎抵到高粱河南岸的大营过来,一路上就看到盔甲明亮,旗号鲜明的环庆军所部,沿着自己所来道路几乎摆出了四五里地。为了迎接他到来,刘延庆摆出了足够排场,也的确是足够客气了。
跟在萧言身后的,只有韩世忠和张显两个人。一路过来,三个人脸色都不大好看。张显不用说,岳哥哥和汤怀这个闷葫芦现在吉凶不知,自然心情好不到哪里去。韩世忠也不知道在想什么,脸上少了往日那种吊儿郎当的表情。
估计是那天晚上在望楼之上,他泼韩五能掏心窝子说出来的话都说出来了,再不用多费什么唇舌,也不用费尽心机地借着嬉皮笑脸进言。该如何处断,和怎么应付刘延庆以降的这些大小军头,是萧言自己的事情了。
萧言神色也略略有点恍惚,说实在的,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想些什么,只是脑子一片纷乱地赶往刘延庆大营参加军议。
大军正在次第赶来,陆续扎营屯住。可西军诸位相公们,这次都表现得异常积极,全部都已经赶到高粱河战地。谁都知道,官家现在最为悬望的就是这场复燕大功。丰亨豫大之世,文治已经可比三代之世,现在可就等着这场武功!
朝中和西军的各种势力,也就等着复燕战事的尘埃落定,决定今后该怎样继续争斗下去。种种原因理由凑在一起,至少是统兵诸位将领,在行动上表现的比以前积极了许多。
这场军议,也是决战前最重要一场军议了。童贯上了岁数,暮气渐深,绝不会如以前那般直抵战地之前,主持一切。就是由刘延庆来召开这场军议,决策对萧干所部的战守事宜。任务要分派下去,谁先锋谁后殿,谁左翼谁右翼,头功给谁,童贯早就做好安排,这个时候只是在具体布置下去,再强调一番。
不出什么大的变故的话,几乎西军全军都给自己打下手,而最后大功是留给自己的,这大局是不会变的。只要顺利抢下燕京,自己地位就几乎稳固不可动摇。不管哪方,都只会来拉拢自己。只要自己识相一点,再圆滑一点,将来在大宋的地位可期吧?
只有地位稳固了,自己才可以慢慢试图进取,看能不能挽回这大宋末世的命运。
这是最为稳妥的道路,也是自己费尽心思,豁出性命才争取来的道路,没理由放弃吧?现在最怕有变故的,应该是自己才是!
萧言骑在马上,就这样嘟嘟囔囔地念叨着,谁也听不清楚他在念些什么。韩世忠看着他那个神不守舍,若有其事的样子,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