种种桩桩的情绪交杂在这一刻,同时爆发了出来。马扩四顾茫然,将手中按着的佩剑剑柄紧了又紧,突然大喝出声。
“不走了,不走了!愿意跟着俺马扩杀回去,和弟兄们同生共死的,跟着俺走!援军不会来了,就算来了,也赶不及了!”
几个亲卫都被他的吼声一震,至少在离开古北口城塞的羞愧难当程度上,他们和马扩是一般的,这个时候胸口血气翻涌,纷纷就要扯缰认镫上马,呼喊应和:“俺们回去!马宣赞,俺们和弟兄们死也要死在一处!”
马扩红着眼睛扯住自己马缰绳,看着摇摇晃晃站在那里的方腾背影,方腾头也没回,只是看着七渡河对面隐约的檀州治所城墙上的小小人影。
“方参议,请恕俺们不能护送你回归高粱河了…………俺们杀回去,怎么也换两三条女真鞑子的性命来垫背!既然此去就是黄泉,也不用说什么分别的话了。看着俺们在古北口的血战,你就知道俺马扩是什么样的人物!到了高粱河,转告萧宣赞和西军诸位相公,还有白沟河南的童宣帅,以及汴梁诸位,俺马扩,在北面的长城之巅,看着他们,魂魄有知,也为俺们大宋镇守边陲!这条路,方参议就不用再跟着俺们了!”
马扩一番话斩钉截铁,方腾却连头也不回。马扩朝着他的背影一拱手,翻身就要上马,也不再回顾。
方腾此时,却突然站直了身子,整了整已经脏的不成的样子,语调也恢复了往日的平淡,朝着南面一指:“马宣赞,且住,你瞧瞧那是什么?大家以为盼不到的人,也许到了吧?”
方腾的声音并不是很高,却让马扩浑身都是一抖,他僵在马背之上,缓慢地将头转过去。而他身边那几名亲卫,动作都是一模一样,仿佛头上坠着千斤的重量。南面动向,在大家古北口浴血苦战的时候就无数次的期盼着,难道这次终于等到了?
如果转过头去,仍然是一片空空荡荡,又将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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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马扩的视线当中,就看见檀州治所城墙之上,小小的人影如蚁巢遇水一般地跑来跑去,望楼上面,都有人探出了身子,拼命朝身后打着手势,望楼里面的人也同样拼命地敲打着不知道从哪里搜罗来的铜钟大鼓,金鼓之声纷乱地交鸣着,一直传到了马扩和方腾所在的地方。
附廓田地里的农夫丢下农具飞也似的也朝着城关里头跑,城关壕沟上负责拉起吊桥的人影急地跑来跑去,生怕这些农夫还没有进城,来袭的人马就已经杀进了城关!
辽地此时已经是彻彻底底的乱世,辽人统治,只能及于燕京左近。其他的地方都是自家求活,各地豪强盗匪流寇,或者拥寨自保,或者交相攻杀扩大势力,在将来的新主子面前能换来更有力的地位。每个城寨坞壁,从来都是这样小心翼翼,只要出现大队兵马的人影,就万分警惕,闭城自守,檀州是要隘,自然也绝不会例外。
引起这檀州治所这么大反应的,就是在南面天际间,突然出现了一支人马。约有四百余骑,旗号鲜明,盔明甲亮,锋刃如林,正气势汹汹地朝北疾驰!
四百余骑战马组成的行军纵列,其实气势相当惊人,更不用说这支人马以这个时代的标准已经武装到了牙齿,全身披甲,手中多是马槊,弓袋,撒袋一应俱全。当先还有分各指挥的认旗飘拂,给人们视觉的冲击力,远远超过人数更多的此时幽燕大地上的豪强武装以及那些兵刃都不齐全的盗匪流寇!
如此强军突然出现,焉能不让檀州上下如临大敌?
马蹄声如雷轰鸣,等不得在附廓田地的农夫们尽数归城,城中守卫就已经将壕沟吊桥拉起,任那些腿脚慢的百姓在壕沟外头哭嚎。城中青壮也都跑上了城头,有兵刃的抄兵刃,没兵刃拿木棍,自己赶制的守具都搬了上来,城墙垛口上密密麻麻的都是人头,以万般警惕惧怕的目光,看着这支呼啸而来的骑军!
这个时候,马扩方腾,半点也不会去顾及檀州城头上那些人的感受。他们只是拼命地瞪大了眼睛,看着这支军马从天边出现,向着自己迎面而来!
马扩身后的亲卫喉咙里发出格格的声音,似乎想说什么,更多的可能是想欢呼出声,可是到了最后,发出来的只是不成语调的呜咽。
他们都认得出,来的是胜捷军和神武常胜军的旗号,萧宣赞派接应人马来了。萧宣赞知道他们在苦战,萧宣赞来援他们了!
方腾神色平静地回身,扯过自己坐骑缰绳翻身上马,居然还能好整以暇地掸掸衣服上的灰尘,自己先嘀咕一句:“总算是来了,这萧言,难道真的就是他了?在这末世,能挽天倾的人物居然是一个来历莫名其妙南归之人…………不见得读了多少书,城府也深不到哪里去,手腕平平,也就是一股狠劲的家伙?…………也只有他了,要挽此天倾,就要为整个大宋,所有人都敢为之事!除了这个来历不明的家伙,还能有谁?”
嘀咕完了,他又朝呆在那里的马扩淡淡一笑:“马宣赞,如何?总算是等来了,下一步该当如何?”
马扩胸口剧烈起伏着,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听到方腾轻轻的话语,似乎才将他从不可置信的心情中惊醒。他谁也不看,猛的一提马缰就冲了出去,身后亲卫慢他一拍,跟着马扩就放马疾驰迎上。
方腾在背后苦笑摇头叹气:“我可跟不上!慢点儿,也不争这点了时间了!这次,可算是我第一次出汴梁城,能撑到现在,已经是大宋之福了!”
马扩耳边风声忽忽,方腾的话语,没有半句传了进来的。胸口只有一团火焰在翻腾,他用尽平生气力,才让眼泪没有在此刻夺眶而出!
能挽天倾的人,不是自己,又如何呢?只要有人能想着这个大宋,能保护这个大宋,能挽回此等局势就成!自己在那人麾下,被驱策厮杀,又有什么不好?
萧言来了,萧言来了!只要大宋有一帅肯战,那么这燕云之地,就终将落在大宋手中,就能终结这场燕云之乱!
他猛地大呼出声:“俺是马扩,俺是马扩!女真鞑子已经破口而入,岳都虞侯犹自凭城血战,俺们溃围而出!古北口危殆,燕地危殆,大宋北伐之师危殆!
…………萧宣赞何在?俺马扩跟着你的旗号杀回去,你旌旗所指,不破女真,俺马扩誓不旋身!”
对面来骑,在七渡河南越奔越近,檀州治所城墙上的景象,这支军马甚至都没有一个人侧眼回顾的,只是一门心思地朝北疾驰。马扩数人朝着这里疾奔的景象,这些目光只投向北面的人马全都看得清清楚楚。
风声将马扩的大吼扯得支离破碎,断断续续地传了过来,当先骑士放慢了脚步,整个队伍也都放慢了脚步,凝神看着,仔细地听着。
而马扩几人,竭尽了最后的马力,飞也似地驰到了七渡河北岸。
七渡河水浅流缓,秋雨过后,水深也只到马腹。马扩不管不顾地策马直冲进河水当中,溅起了漫天的水花,这些水珠打在他的脸上,已经分不出到底是汗还是泪,所有呼喊,这个时候就变成了一句话。
“萧宣赞,萧宣赞!”
对面骑军,终于认出了马扩他们的身形,数骑已经越众而出,直冲过来,同样毫不停顿地跃马河中,当先一人,正是向来沉默寡言的汤怀。
“俺们来了,俺们来了!”
“萧宣赞遣俺们来了!”
大宋宣和四只九月二十五,先期出发的汤怀所部与溃围而出的马扩方腾相遇,而萧言所领大军,也正在途中疾驰。
南下女真,已经马跨燕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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雄州当日王禀所在的官署,现在已经挂上了大宋三路宣抚置制使的节旗。
雄州内外,戒备森严。城关内外,往来的都是报马急递,将前方的消息源源不断地传递过来,又从雄州传回大宋的中枢汴梁。
河北诸路凡是担负着转运之责的官吏,这个时候同样齐集这里,官衙不够,就散处民居当中,这个时候养尊处优的大宋官吏也说不得要吃些辛苦了,早早的就要去辕门听鼓,接受一道道宣帅衙署传下来的任务。整个大宋的河北诸路已经全力动员起来,支撑着已经进抵高粱河的十几万北伐大军数目惊人的消耗。
一向悠闲雅致的大宋生活方式,在雄州战地,早已踪影不见。千疮百孔的大宋,这个时候还有足够的力量,支撑着大宋唯一剩下的一支野战精锐的攻势作战。地方资源,也还都调度得出来。
汴梁上下,同样怀着不同的目的关注着这场北伐战事。
已经有传言从汴梁流出,官家现在,不论是进膳还是就寝,只要河北前线军情一到,都是立即批阅,官家甚至准备好了全副仪式,一待燕京克服,就祭告祖庙,昭示天下!
汴梁的各种明争暗斗的势力,同样关注着这场战事的结局。具体到童贯的个人而言,他在朝堂的地位,他将来的命运,同样取决于这场战事的结果。
种种桩桩的原因夹杂在一起,让雄州城中,只剩下了一片大宋绝无仅有的肃杀严整之气。以童贯二十年抚边的经验,全身心灌注在这场战事之上,还是能将所有一切调度得井井有条,人人兢兢业业,一切都在高效地运转当中。
谁能想到,在萧言那个时空,眼下还能支撑着的大宋门面,四只后就随着这支野战主力的崩溃消灭,而一切都告烟消云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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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城中街道之上,马蹄銮铃声疾响。数骑银牌急递快马加鞭地疾驰而来,路上行人士卒,纷纷闪避。闪避不及给踏死了,不仅连恤赏都没有,说不定还因为误了军机的罪责牵连到家人呢。
闪到两边的士卒都看了一眼这几骑银牌急递,当先一人居然是穿着都虞侯使的服色,这已经是大宋中级武官,第一次看到居然干上了这种差使。
难道前面又出了什么大变故了?人人心中都冒出这么一个疑问。不过这几骑也没让他们思量太多,风一般的就卷过去了,激起满地的尘烟。
一个犹自守在路角卖汤汁的小贩被激起的烟尘弄得咳嗽两声,低声嘀咕道:“天爷,这场战事早打完罢了,再耗些时日,这雄州直住不得人了!”
大宋这个时代的城市,文明水平傲立于整个世界的巅峰,不仅有了完善的上下水系统,城中也多铺有石板道路,每隔数年,还会更换。比起唐时百姓还能在皇宫前面空地种麦子,晴天一地灰,雨天一地泥,那是天上地下了。这个时候黑暗的欧洲中世纪那些充满了肮脏泥水瘟疫黑死病的城市,更是连大宋乞丐都不愿意呆着的地方。
可是为了方便这些银牌急递往来,雄州城中石板道路全部挖开运走,每天都给道路上垫上平整沙土。硬路伤马蹄这种细微之处,全身心都系于这场战事的童贯都考虑到了,宋军急递用马本来就不多,要是因为这个伤损而耽搁了军情传递,还不如在雄州城大兴土木呢,至于习惯了安逸卫生的大宋百姓的感受,童宣帅更是不会多想半点。
这数骑银牌急递直直地冲向童贯的衙署所在之地,守卫在衙署的,已经不是胜捷军了。这些胜捷军上下,早就扫数给童贯派到了萧言麾下,就连现在在刘延庆帐下听用的王禀,麾下也只有点步卒撑门面了。现在守卫衙署的,是宣抚置制副使蔡攸从汴梁带出来的禁军子弟。
一个个都懒洋洋地守在衙署左近,勉强维持着一个专心守卫的模样。
现在战事到了最关键的时候,官家心切于此,蔡攸也不能再躲在真定府吟风啸月了,只能捏着鼻子和童贯一起在这里受罪。可怜蔡相公一辈子也没有离兵凶战危之地这么近,据说这些日子就从来没有睡踏实过。
几名急递来到衙署之前,丢鞍下马,当先那都虞侯使高举银牌,大声禀道:“俺是刘太尉所差银牌急递!哪位都头带路,俺有紧要军情面见宣帅!”
一个禁军军官叉着腿坐在皮胡凳上头,好像被这风尘仆仆的西军军官大嗓门儿震了耳朵,没好气地抬头:“不知道规矩?什么军情,送到宣帅衙署通政司处,然后从哪里来的回哪里去,还想老爷请你吃酒?”
那都虞侯使一怔,压了压嗓门,换了央求的口气:“这位都头,俺是奉了刘太尉钧令,必得面报宣帅…………军中有则,银牌急递,得见率臣。还望都头通报一声,此乃急务,耽搁不得,俺要是有半点差错,回去刘太尉就砍了俺的脑袋!”
那禁军军官嘿的一声:“雄州城中,哪天不来十几面银牌急递,谁都要老爷通传,这日子倒是过还是不过了?到这雄州吃风,老爷们已经一肚子鸟气,还要给你们这些西佬儿丘八当差?刘太尉刘相公,他识得俺,俺识不得他!要是当日在白沟争气一点,要老爷们上前吃这辛苦?滚去通政司,不传!”
那都虞侯努力压住火气,他是奉了刘延庆严令,将前线的天大变故带回来的,随身还有刘延庆亲笔禀帖行状。前方已经有了近乎天塌地陷的变故,他们环庆军再不堪,也是顶在最前头的,随时要渡河血战,这些汴梁出来的禁军,要不是他们西军在边陲这几十年的血战,都有这骄横的日子过?他们环庆军不管胜败,也见了仗,死了人。蔡攸从汴梁带出来的两万多禁军,财帛犒赏从来是双份,却未见有一卒,到前线走上一遭!
那都虞侯使从袖子里面抠出几张钱引,回头示意一下,几名急递会意,都忍着气掏腰,凑了一叠钱引双手奉上:“军务紧急,实在没有预备,求都头海涵,麻烦万万通传一声,这份人情,俺都有数,异日必有回报…………”
那禁军军官哈哈一笑,伸手就打掉了那叠钱引:“直娘贼,要是金珠宝贝,俺说不定还瞧一瞧,这钱引还值得什么!俺也不是都头,俺荫的官身,说出来吓死你这囚攮的!说破这天,你也掉头走你的,老爷就是不卖这份人情,又是如何?”
那都虞侯使的火气终于爆发了出来,劈面一掌就推开了那禁军军官,这一巴掌好重,那家伙脸皮顿时就紫涨起来,迈步就朝里面走。几名环庆军军士紧紧跟在他的身后,禁军士卒反应过来想动手,劈面就给这几条陕西大汉丢了出去。扔出去几人之后,剩下的就不敢上前,只是涌在四下大喊:“但有你,就没俺!俺们小厮扑几条好汉都不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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