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还未曾到跟前,董大郎就已经叉手行礼,也不知道是不是得了他的示意,那几个当的豪强扑通一声就跪了下来,双手撑地,不敢仰视。
“宗设贵人,斡朵贵人,拉合马贵人,这是前路檀州左近几个坞壁之主,闻女真天威南临,输诚易帜,发自肺腑,求三位贵人收纳!”
这三个谋克都是完颜家的,最大的也不过才三十出头。女真人打仗本事那是百年来渔猎锻炼出来的,这收复地方豪强的本事还在摸索当中。银可术对他们事先也有所交代,本来大刺刺地坐在那里的三个女真谋克对望一眼,都起身起来,捺着性子将这几个坞壁土豪扶起,岁数最大,稳重一些的宗设还挤出点笑容,拍拍他们肩膀:“好生做,跟着俺们大女真,都管、元帅,什么官都有得做!你们坞壁寨子,有多少好马,有多少能打仗的精壮?粮草什么的,随份就可以了,投靠了俺们,总不会让你们吃亏!”
看起来最为年轻剽悍,脸上有着长长伤疤的斡朵,却朝着董大郎笑道:“燕山那里,南人面前大郎你进一步退两步,现在却跑得飞快,俺们都不如你!看来银可术交代的没错,这个时候,你才能派上用场!”
看到女真对董大郎的态度,几个地方小土豪都忍不住看了他一眼。董大郎人熟地熟,常胜军郭家小董之名,当年在幽燕之地也算是一个人物。败逃投奔女真的时候,也经过了这里,还向经过坞壁要了一点供应,算是都有交情。这次边地大震,女真席卷,他们自然也被震动,董大郎提兵打着女真旗号而至,没费多少周折就开寨纳降,反正他们也总要找一个主子投靠。
大家总以为董大郎现在挂着这么大的头衔,在女真那头总算是个人物,没想到在这些真女真面前,却直这般被轻视!
董大郎却根本不顾这些人异样的目光,只是看着宗设等三人,抱拳疾声道:“宗设贵人,这些都可以慢慢商量,俺们女真岂能亏待来人?要紧的是这些坞壁之主,都是离檀州不远,他们回报,今日临晚的时候,已经有宋军一队骑军,迫近檀州!檀州所在,就是幽燕边地最要紧的地方,俺们得此,可以依托此处,俯视燕京,但得宗翰主帅援军接应,燕京不足取也!
…………可万一南人据此,就可依托檀州,将俺们限制在这幽燕边地!此处不过燕云穷乡僻壤,而燕京,才是财货山积,更有无数生口,辽人公卿贵女,全集于此,这才是值得女真铁骑南下的真正目标!
三位贵人,现在要紧的事情,就是连夜出动,以俺本部为先锋,拿下檀州!”
三个谋克对望一眼,南下之前,这一带的山川地势,要害之处,他们多少也有些了解。檀州要紧,大家自然知道。可是现在兼程赶去,仿佛就变成董大郎指挥他们了。燕山董大郎败阵,让他们对这个姓董的轻视到了骨子里头,听他调遣行事,岂不是笑话?
再说了,虽然见识到南人绝非软弱可欺,但是一离开燕山那些崎岖难行的山地,眼前是足可纵横驰奔的燕地,女真甲士,顿时就如同解开了束缚一般,天下虽大,南人虽然尚能战,又何尝能是女真健儿的对手?
南人取了檀州,当真的要夺的时候,再抢回来就走了,直什么鸟紧?
三人对望,最后都心意相同。斡朵哼了一声,不屑地将头转了过去,拉合马也只是嘿嘿冷笑。宗设勉强笑道:“檀州要紧!大郎,你先打前站,去抢就是了。拿不下来,再说话就是,反正银可术已经给了你全权…………”
旁边斡朵终于忍不住,扭脸过来冷笑道:“难道是你败的怕了,看见南人就要尿了裤子,非得讨着俺们女真铁骑,才敢和南人照面?俺们收你下来,不是光为了吃饭!一败再败,到时候看宗翰银可术还会不会保你!”
几个地方豪强,用万分尴尬的目光看着董大郎,一句话也不敢说。董大郎僵在那里,良久未曾说话,在这一刻,他一向高大的身形都显得略略地佝偻了下去,但是转瞬之间,他的脊背又挺了起来。
“…………三位贵人,俺董大郎对女真事业一片忠心,可鉴日月!檀州之要害,不必多说了,俺这就先期领兵前去,打下檀州,城中财帛子女,俺董大郎不取半分!为女真拿下燕京,定鼎燕云,才是俺董大郎此行心愿,纵死何伤?三位贵人,俺董大郎领本部兵马先行一步!
…………南人北伐之师,有十余万,南人更擅守城,据檀州之后,俺们就真的难以寸进了,俺们此行,以女真数年灭辽之威名,难道就只是扫荡边地这些坞壁城寨么?”
说罢此话,董大郎掉头就,翻身上马唿哨一声,带着从人就纵蹄远去。
斡朵和拉合马站在那里,看着董大郎第一次在他们这些女真将领面前发作,都气的脸涨得通红。斡朵怪叫一声:“俺去抽他一顿鞭子,让他知道,谁才是主子!”
宗设却一把拉住他,沉吟道:“董大郎可恶,可他说的没错,俺们要是只是打个转就回去,宗翰和银可术那里须交代不过去,银可术都替俺们去打古北口了,放俺们在这里快活!
檀州须是要紧的地方,俺们就去罢,不过跟在董大郎后面,看这厮在南人手里又吃了败仗,再去收拾局势…………这董大郎一败再败,银可术也保不住他了!”
拉合马一击掌:“宗设,就这么干!这董大郎口口声声俺女真俺女真的。他算哪门子女真?更不用说,他都能连舍了两个老子!一旦吃饱了,俺们女真身上,他也会啃上一口,还不如早早收拾了要紧!”
三名谋克商议定了事情,顿时就分开四下传令,女真骑士闻命立刻整束,唿哨上马。后面掳获的生口,叫开旁边坞壁安顿,只带精壮辅兵跟着他们前行。一切战前事务,安排得既快又稳,打仗对于这些女真人来说,就和吃饭一样再自然不过。
看着身边这些粗壮的女真甲士穿梭往来,谁也没多看他们一眼,几个跟着董大郎来投的地方土豪,尴尬地站在那里,一动不敢动,有的时候还得赶紧给经过的女真兵将让路。宗设已经翻身上马,辅兵替他安顿好挂在备马上的甲包,一转头间,看到了这几个地方土豪,宗设用马鞭指着他们笑道:“倒忘了你们!如何,能抽出多少可以上阵的精壮出来?投了俺们,就得见见血,得了什么,总少不了你们一份!你们瞧着吧,这个天下,没有人能当俺们女真铁骑一击,这燕云之地,是俺们的了!”
第一卷 燕云乱 第110章 挽天倾(五)
数十骑女真骑士,沿着潮河河岸旁边的道路,缓缓逼近了古北口的城塞。此时正是晨雾初散,他们队形散得极开,如同幽灵一般隐隐绰绰地出现在城上每个人的视线当中。
女真兵马,终于抄断了古北口的后路,向自己逼来。
纵然关塞残破,身边不足百名残兵,纵然前后都是大敌,援军还不知道在哪里,可总有人,还守在这隔绝胡汉的汉家关塞之上!
岳飞按着关塞城墙上的垛口,静静地看着鬼魅一般出现的女真骑士。在他身后,岳字认旗,正在猎猎迎风展动。
银可术同样也在这些女真铁骑的最前面,他披着一身铁甲,戴着缴获自辽人重将的金盔,漫不经心地策马前行,透过还剩下一点点的残雾,自他以降,每个女真甲士都讶异地发现小小的古北口关塞,卡在陡峭两山之间。在颓棘残破的垛口上,只有一群沉默的战士,如同雕塑一般,在等着他们的到来。
而站的最为笔直,让人一眼就能认出来的,就是那个骁勇绝伦,在燕山山地之间的血战当中,给这些女真人留下了太深刻印象的那个南人小将!
这些南人,竟然还没有走,留在这死地,还卡住他们南北两边的通路!
城上城下,相隔遥远,但是银可术和岳飞的目光还是狠狠地碰在了一起,溅起满天的星火。银可术凝视半晌,突然勒马提气大呼:“兀那南人小将,真当自己不会死可是?现在已经是绝地,你降了吧!俺银可术,从此拿你当同胞骨肉一般看待!他日俺们女真南下,只要你说,谁是你的亲族子弟,哪怕成千上万,俺都替你保全下来了!”
岳飞听到银可术的呼声,一怔摇头,女真鞑子居然向自己说降来了!他愕然地看看左右,身边袍泽同样的讶异。至少在这个时候,大宋军人有这样那样的毛病,少有听说宋军投降给契丹,投降给西夏羌人,现在再加上一个女真鞑子的!
大宋,实在是这个时代文明最为巅峰的时代,每个宋人子民嘴上不懂得怎么说,心里也自然有一份骄傲和自豪。不到这个文明的气运突然跌至谷底,山河破碎到极处,谁会背离这个繁华富庶的大宋,而投靠什么鞑子!
岳飞甚至都懒地搭理银可术,只是笑笑摇头,提气扬声:“兀那女真将领,你等背盟南犯,俺大宋武臣,唯有死战而已。其他的,就不必多说了,若想不埋骨此处,还有退回去的机会,至于俺们几场血战欠的债,到时候,俺岳飞会提兵去讨!有那么一天,你且等着!”
银可术倒也不生气,也是一笑,喃喃念了两句:“岳飞,岳飞…………”他身边亲卫却恼了,摘下马鞍旁边的骑弓:“银可术,俺们杀进去!”
银可术混不在意地笑笑:“辽狗气焰够大,还不是转瞬就被俺们打得土崩瓦解?俺瞧着,南人勇士,也不过就这么个把个,要不然怎么连辽狗都打不赢,给他们压着百多年?这样的勇士,要是在俺们女真,早就身居高位,怎么会让他身居此等死地,周围援军还不知道在哪里?俺们也没什么攻具,就算是有,拿性命和土石去拼,女真勇士,可没这么笨!”
他比划一下,随手点了一个蒲里衍出来:“你且领着这些人马,只要截断这古北口后路便罢,没事用游兵骚扰一下,让他们出来不得,也就罢了。千万莫要拿女真儿郎的性命上去拼!”
那蒲里衍在马上躬身应是,问道:“银可术,那你去哪里?到底怎么样拿下这个石头堡子?卡在通路上,实在讨厌!”
银可术挥挥马鞭,指着堡寨上岳飞他们的身形笑道:“孤寨如此,不足百人伤卒,后路截断,还得分神应付。如果说他们当日专力北向,后路无忧,俺们硬冲不过来,后路还有董大郎带来的几千步卒,用人命填也能填下来了!这些降卒的命,可不值什么!总不能让他们白吃牛羊罢?俺回去,带着他们填下这里,将这条通路打通,好给宗翰报喜!”
吩咐完毕,他马鞭在头顶上转了一个圈,带着三两亲卫退了回去,那蒲里衍口中唿哨,将队形洒得更开,也不接近堡寨上步弓的发射范围之内,在左近不住游弋,成一个松散的包围圈,将古北口的后路完全截断。
岳飞始终挺立在城头,死死地看着银可术退了回去,身边甲士,缓缓张弓,凝神戒备。岳飞却摇摇头:“战事不会从南面来,俺们要迎着北面人马的蚁附蛾博了!女真人想用董大郎的人命来填俺们这里!”
他转头过去,扫视着一张张跟着他死守在这里的朴实面孔,伸手拍拍身边人的肩膀:“弟兄们,这将是俺们真正的最后一战了!”
回答他的,是一阵低低的呼喊,直敲击进岳飞的心底:“愿随岳都虞侯死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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檀州城下,两百余神武常胜军的轻骑已经下马,正在七渡河南面河岸不远处的一块高地,栽着伐倒的木桩。胜捷军的轻骑却在牵着马照料,沿着河岸缓缓而行,少有人在进行交谈,甚至没有人多看一眼不远处的檀州城,大家都在默默地等待。
在檀州左近会合之后,已经静待一天一夜了,预料中的女真鞑子,也许随时都会到来。
檀州并没有让这四百骑宋军进去,这也是预料当中的事情。檀州本来就是辽国燕云之地诸临边州郡当中第一重要的。虽然现在燕京对檀州的统治,只能说是名义上的了。檀州的都管留后,也基本上就成了独立的拥兵自保的乱世当中的临时军阀豪强。
可是在燕京还没有彻底崩塌的时候,这大辽的都管留后,也不见得就能这么飞快地拉下脸来投入宋人的怀抱当中。
如果来的不是四百骑,而是四千,后面更有大队辎重跟随,相信檀州换城头的旗帜,比人变脸还要快上十倍。可来的偏偏只有孤零零的四百轻骑。檀州不比涿易等州,这些地方离大宋太近,他们这里,离女真的兵锋却是更近一些。乱世帝国崩塌,各地豪强要择主而事,离哪家更近一些,就是一个非常现实的选择因素。
所以檀州城,还是对这支打着大宋旗号的数百轻骑,继续保持了观望的姿态。这姿态绝非是敌对,甚至城中还送出了相当的粮食草料和牛酒犒赏,来人送过壕沟,就飞也似地跑了回去,拼命地再拉起吊桥,这种姿态,倒是激起了宋军上下一阵嘲笑。
就在这里战吧,当大宋的铁骑表明了他们有击败女真南下军马的能力,并且有坚定地将这里收归大宋的信心。这檀州,就能成为萧言赶到之后,和女真人做决战的真正可靠的依托之地!
当时被檀州城上伸出的密密麻麻的弓弩守具示威,并有一个将领模样的人大声答话,表示不会开城的时候,方腾就住马笑着和马扩汤怀这样说。
檀州城下一战,必不可免,也必须打胜!
宋军选择的战场,在七渡河南的一块平坦之地。女真人来的固然是骑兵,可大宋也全是骑兵,选择限制骑兵发挥的崎岖之地,那是同样限制了自己。
虽然地利可以说是共之,却并不代表宋军不能占以逸待劳的便宜。宋军临时营寨,就立在这一块平坦河岸的高地,取居高临下之势,从营寨上用弓弩,就能控制住当面河道。这营寨虽然没有什么太坚固的防御体系,但是挖壕沟和竖一道并不太密集的木栅还是可以,并且留出了让骑兵冲击的道路。
若是女真骑兵绕开这个营寨不攻。这处立寨的地方,离檀州城不过数箭之地。除非檀州已经投降女真,女真铁骑一来就开城投降。不然女真人不管从哪个方向攻击威胁檀州,都要受到这个营寨宋军的控制,随时可以冲击他们的侧背!
立寨于此,正是摆出了一副求战的姿态,你女真鞑子要抢檀州,就先击败我们罢!
如果女真人马不肯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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