银可术容色冷硬如铁,单手一叫劲,就将连人带甲,一百七八十斤的设合马贴着廊柱推起半截,双脚悬空。完颜设合马只是呜呜有声,在银可术手中挣脱不出。不管是女真谋克,还是两人亲卫,都看得呆了。
大家仿佛此刻才恍然想起,银可术是领着百余骑直踏过辽人仿佛无边无际的大阵,直冲到辽主黄罗张盖面前的女真猛将!
地位日高以来,银可术已经少有冲锋陷阵,多是在军中运筹帷幄,调遣军马,少有露出峥嵘,现在突然发威,一下就将所有人都震慑住!
大堂当中,银可术吼声如雷:“某就是撕了你,给贬为阿里喜,甚至给人为奴。天下这么大,几番厮杀,某也就能回到现在地位!你父亲志在天下,志在女真人万事基业。虽然宠爱你,但是在此等军国大事上面,就算你死了,他也不会计较某银可术!你区区一人,比起女真大业来,不值一匹马驹!
…………俺们女真起兵,以数万人而摧大国,靠的就是百战不败的威名,让天下望风披靡。这等威名,不能轻易丧失!俺们和南人已经一决,古北口攻战也打得辛苦,眼前南人,良是劲敌,不过两家勉强还算是平分秋色。眼前南人又增兵而来,还添了重骑,将女真健儿拉出去,以手头全部力量和这些南人野战,又有几分胜算?再败一次,恐怕就是不可收拾之局…………
…………此次南下,正是女真和南人第一次交锋,此次战事,南人也将他们最为精锐的兵马拉出来了,某家绝不相信,南人大军,都能如这支军马这般精锐能战!这第一次战事,关系深远,要是俺们女真兵马连败,这对南人的震慑威名,就要大打折扣,南人人口,何止千万,南人兵马,何止百万,要是丧失了对南人的震慑之力,以后如何能全军南下,饮马黄河,将南人汴梁宫室,变成俺们女真儿郎的皮帐?
…………所以俺们必须等到援军到来,取稳操必胜之局,将南人这支一等一的强军,一举歼灭。则南人虽有大军百万,也将丧胆,以后再不敢正面撄我女真健儿铁蹄!这个道理,你不懂,你爹爹懂,某家也懂!俺们南下,岂是贪图这点南人财货,为的是探出南人虚实,散布俺们女真健儿无敌威名,为将来一举击破老大宋人,预先准备!此等军国大业,只要某等不死,岂能交到你这黄口小儿手中?”
银可术的吼声,震得每个人耳中都嗡嗡作响。几个女真谋克都垂下头来,完颜设合马的亲卫本来手中都按着了刀柄,现在都一个个松手。
银可术犹自不肯罢休,伸手就拔出腰间佩剑,剑锋森寒,直直地抵在完颜设合马脸上,寒光转动,似乎随时会一剑刺下去。此时此刻,看着银可术的狰狞脸色,就连设合马的亲卫,都不敢上去阻挡!
银可术淡淡冷笑:“如此本事,还敢在某面前呼来喝去?这天下,是某等替你们打下来的,到时候,只管坐享就是。某瞧着你,也只有坐享其成的本事!回去宗翰,也自然会好好管教你,你将来也不要随军了,回转上京享福去吧,某大将之威,岂是你等小儿能冒犯的?不在今日砍了你的脑袋,已经是看在宗翰面上了!”
这句话说完,银可术猛地松手,将设合马丢在地上。这个健壮的女真青年贵戚,在银可术手中半点挣扎不得,掉在地上摊手摊脚的咳嗽半晌,两个亲卫赶紧上来将他搀扶了。银可术看也不看设合马,而设合马怨毒的目光,只是在银可术背后转个不休。
银可术回转到被自己推翻的几案后面,冷冷道:“你们几人,可听某将令否?”
被他完全震慑住的三个女真完颜家谋克,齐齐躬身,全部是一身冷汗,连想说奉命唯谨的话,都是为难!
此时突然大堂外面传来了急促的脚步声:“银可术,传骑已经回来了,有军情回报!”
银可术神色一肃,猛地摆手:“让他们上来!”
第一卷 燕云乱 第131章 杀王(六)
北安州宗翰大营当中,几名从南面银可术处赶来的女真传骑,这个时候都在帐下角落休息。他们迭经血战,从古北口到七渡河,再回转古北口,又护送银可术到张家坞壁,然后再飞驰回来,这次报讯,人人带了三匹马,毫不休息,直抵北安州,这些日子,来来回回,加起来跑了上千里地,就算女真健儿都是铁打的汉子,这个时候都支撑不住了,勉强支撑着对宗翰回报完军情,甚至还有两个人中间就晕厥了过去。
而宗翰就站在帐中,来回踱步。
在帐下侍立的,都是宗翰的心腹谋克,颇有完颜家的名臣猛将侧身其中。得到南面军情之后,宗翰将他们都召了过来。刚才大家都细细地听了他们派遣的银可术和完颜设合马两支军马南下以后的情状。
现在每个人都是神色凝重,甚至还有不可思议的惊讶表情夹杂其中。
近千女真儿郎,再加上三千新附军,还有深通燕地内情的董大郎带路,居然败在了软弱的南人手中?银可术伤在南人统帅手中,现在只领残余,据守坞壁,等候宗翰派军来援!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了宗翰的脸上。而宗翰却没有什么表情,只是在帐中不住的缓缓踱步。
此刻宗翰不过才是三十四岁的少壮年纪,女真贵人在部落当中成亲本来就早,才有设合马这个十七八岁的大儿子。这个在女真部族当中最以智计闻名的亲贵,现在仿佛也在沉吟,好像没了主意。
宗翰如此,大家都觉得陌生。宗翰是女真亲贵当中,对周边局势了解最多,最善于筹谋军国大计的人物。阿骨打起兵,得宗翰助力极多,所以宗翰只是以国相撒改之子的身份,就已经跻身于女真亲贵当中最为核心的决策集团!麾下更有本部的精兵猛将,从来都是被阿骨打用来独当方面。
这次西路军的主要任务,本来是对付耶律延禧残部的。只要是女真人,大家都知道阿骨打老皇帝对耶律延禧的仇恨到底有多深。宗翰顿兵不进,派遣一部南下试探南人虚实。在他麾下女真亲贵看来,虽然有点不情愿,但是倒也没什么,无非就是派千余子弟去打一番草谷罢了。宗翰如此地位,谁还敢说个不是?
却没想到,千余女真健儿,足可击败辽人数万兵马的,却在比传言中比辽人还要软弱十倍的宋人手中,遭致败绩,现在处于这般窘境当中!而银可术,居然还要宗翰派遣援兵,要在南面大打出手,和宋人彻底分一个胜负出来!难道耶律延禧那边,就不用管了?
平日里宗翰向来是指挥若定,也极其专断,除了只是和银可术商议军务之外,从来不征求其他将领意见,只是命他们执行而已。宗翰地位和积威之下,大家无非听命而已。
现在看到宗翰迟疑,大家的胆子就有点大了起来,出征日久,缴获极多,大家都有衣锦还乡的心思,在北安州顿兵太久,人人都是满心思的不耐,现在看到宗翰仿佛没了主意,大家对望一眼,胆子大的就已经纷纷开口了。
“宗翰,俺们和南人也是有一个什么鸟盟约在,阿骨打老皇帝交代,也要俺们谨守盟约,不要越过长城一线。虽然和南人的鸟盟约,不过就是说说而已,大家是夹攻灭辽的,辽国已经差不多完了,还有什么盟约在?派遣一些儿郎,去打一番草谷,也没什么了不得的。刚才听军情回报,儿郎们倒是打了一场硬仗,说败呢,俺们觉得也谈不上,双方无非杀伤相当而已…………却没想到,南人不比传言,倒是硬许多!既然如此,就不占这个便宜是了,让儿郎们回来,南人难道还能阻挡我女真健儿马蹄不成?”
“…………阿骨打老皇帝,念念就是要俺们擒获耶律延禧这厮,俺们在北安州已经顿得够久的了,儿郎们都想着还乡一趟。迟迟不见捷报,阿骨打老皇帝那里也有些不便。耶律延禧那厮,每天都在云内诸州招军买马,现在都有哨探过夹山来瞻探俺们军势了!早点让儿郎们回来,擒获耶律延禧要紧,和南人纠缠个什么劲?难道他们还敢北越长城不成?”
“…………南人的地方有什么好?据说热得恨不得将身上皮都扒下来。辽人覆灭,恁大富贵,已久足够俺们受用,还去南面征战作甚?现在看来,南人也不是好啃的,不如去休,早日越过夹山,西进云内诸州,和耶律延禧这厮决战罢!”
“…………俺就瞧着董大郎这厮不顺眼,偏偏银可术就是轻信于他。他说南人软弱,他怎么被南人逐到俺们这里了?南人两千轻骑对俺们八百儿郎,双方杀伤相当,这南人哪里软弱了,比辽人军马还硬上十倍!女真儿郎金贵,犯不着为董大郎去抢地盘,用俺们儿郎性命送他回燕地去取富贵!”
一人开口,顿时就人人开口,帐下女真大将纷纷七嘴八舌地发表自己意见。女真初起,礼法粗疏,每个人都说碍手舞足蹈,声音也越来越大,有的人干脆凑到了宗翰面前比手划脚,肃穆军帐,这个时候仿佛变成了鸭子塘一般。
宗翰只是静静听着,脸上容色似笑非笑。他身子高瘦,和其他女真同族那种矮壮结实大异其趣,脸上胡须也稀稀疏疏的,看起来居然甚是清瞿,像宋人风貌更多一些。听他们说得热闹,临到最后,只是低低说了一句:“住了。”
在他面前的一名女真谋克,正比手划脚地说得热闹。宗翰开口声音不大,他没听清,还滔滔不绝的一直说下去,宗翰也含笑看着他。这女真谋克直着嗓门说完,才讶然地看着宗翰,挠挠脑袋:“宗翰,你刚才说什么?”
宗翰淡淡一笑:“某说大家都住了罢,这军帐当中,做主的是某家,也只有某家。”
他声音不高,这次却全帐都听见了,语调当中的森寒之意,直入每个人心底,让每个女真大将张开的大嘴都缓缓闭上,都无声地看着宗翰。
宗翰的声音始终不高,但每一个字吐出来,都如刀剑般锐利。他目光一扫,就已经环绕全帐。
“…………南人地方不好?不如自家?你们在上京的家当,又是从哪里夺来的?要是这么念及家乡,为什么大家不举族回按出虎水?那里才是某等起家之地,继续睡棚子,猎熊虎,喝劣酒去!一张虎皮,换不来一捧盐,还要帮辽人猎海东青,取东珠,用族中子女,侍奉辽人银牌天使去!辽主头鹅宴上,还让阿骨打老皇帝为辽主耶律延禧跳舞去!
…………你们富贵已足,你们儿子呢?你们孙子呢?女真全族后代呢?还让他们回按出虎水去,去过某等已经过了数百年的日子去?
…………糊涂!”
最后两个字,宗翰是冷冷地吐出来的,就如两柄利刃,在帐中每个人身上都剜了一下。
“…………某等女真全族,以少兵起事,遂有天命。这天命,绝不可违!不然以我女真全族不足十万,加上辽东熟女真也不过数十万,国族兵马,只有六万之数。如何能一举摧垮大辽?这么点人丁,要是某等不图进取,只是困守家业,这点锐气消磨了,这个家业,某等又能守上多久?
…………南人数千万人口,带甲上百万。辽人凭借着燕云十六州的形胜之地,才压了他们上百年。南人就要夺回燕云十六州了,要是某等不去和南人争夺。这形胜之地,就在南人手中了!而某等,到时候就再难越过长城一步!
…………这支南人军马突然出现,强硬若斯。某也深信,这等南人军马,在宋国当中,不过寥寥之数,但是谁能料到,南人不会再养育出更多这样强悍军马?毕竟宋国之人丁,比俺们举族,都多过百倍!不趁着某女真崛起,正是锐气方张的时候,一举将南人彻底摧垮,难道将来数十年之后,某等子孙,继续去当南人的奴隶不成?阿骨打老皇帝的使命,就是摧垮辽国,而我辈使命,就是摧垮宋国,为女真后代,挣下千秋万代的基业!”
宗翰负手立在帐中,神色昂然。虽然他都发了对阿骨打老皇帝的议论,但是此时此刻,帐中诸将,却没有一人,敢说他的不是!
宗翰淡淡一笑,又指指自己心口:“这等决断,这等军国大事,你们是不能参与决断的,也难得理解。只有银可术能和某参详一二,这等大事,决策就在某方寸之间。耶律延禧已经苟延残喘,其魄已为天夺。招揽再多军马,也不足为患了。某等坐拥西路军六千女真健儿,就要趁着现在最好的机会,先摧破宋人的胆略!将来大军南下,就再无抗手!”
他又轻轻吐了一口气,失笑道:“某等这样盘算,但是看来宋国之大,也多有人才,居然也能想明白这个道理。放着燕京不管,将他们最精锐的人马,最能战的将军,远远遣来北上,和某等一决生死了…………俺们女真健儿,难道就这样怕了宋人,将兵马撤回来,不敢和宋人一决生死么?宋人都摆下了战场,难道俺们女真儿郎就不敢去么?”
最后几句话,宗翰提高了嗓门,声色俱厉地大喊了出来。帐中每人被他话语刺激得仿佛都站不稳脚步,胸口热血沸腾,仿佛又是当日在护步答岗面对耶律延禧七十万大军一般,当下人人拔出佩剑,大声应和:“宗翰,俺们敢,俺们敢!天下没有俺们女真儿郎不敢去的地方,天下没有俺们女真儿郎打不垮的军队!”
宗翰哈哈一笑,意气昂扬,也猛地拔剑:“留十个谋克在北安州,压住这里情势,其余全军,跟某家南下,将南人这支军马彻底摧垮!耶律延禧就在那里,什么时候,某都能生擒了他,某就要南人,经此一战,听到女真二字,就再也没有反抗的勇气!
…………点兵,出阵,某亲将之,去援应银可术,和宋人会战,擒斩他们的统帅!杀死他们最能战斗的勇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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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色浓重如漆,张家主堡银可术所在的堂中虽有灯火,却仍然显得晦暗。这正是黎明前最为黑暗的时候,眼见得这一夜就要过去。银可术在这堂中,已经守候了整整一夜了。
一队队的传骑,从各处堡寨瞻探军情,趁着夜色,再飞也似地赶回来。一路上宋人在夜间似乎都将哨朝回收了,再没碰到什么阻拦,绕过张家主堡之下那三面长围的大军,都顺利地返回了主堡当中。
每一队传骑,都赶到银可术所在的大堂当中,当面回禀军情。
张家十七处坞壁,除了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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