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一队传骑,都赶到银可术所在的大堂当中,当面回禀军情。
张家十七处坞壁,除了主堡之外,银可术派出了十六队传骑。在绝大多数堡寨之外,都没有发现宋军动向,这个坞壁里面能战之士都已经上了寨墙值守,远望宋军围住主堡,每处都心神不宁,不知道到底走向主堡靠拢,还是就地死守。
每一道消具传来,银可术的脸色就沉上一分。
宋军,并没有大队赶来支援前线,还是他本来掌握的那些军马数量,看来已经是将主力全部堆在了张家主堡之下。宋军轻骑,向北去得仿佛很远,在张家坞壁左近,几乎没有看到轻骑在遮断战场。只要银可术愿意,派出人马,看来绝对可以在坞壁之间自由来去。
而围住张家大堡的宋军主力,也执拗地张开了北面不围,连骚扰北面出口仿佛都懒得去做。
宋军没有援军上来,没有围死张家主堡。轻骑远远地调走了,去追逐燕山间游走的女真军马主力。也没有隔断战场,让张家十七个坞壁能够自由往来联络。
宋军摆出了这么一个怪阵,主力全部示形在眼前,偏偏又是四下漏风,到底要干什么?难道那个宋军萧姓统帅,就只有这么一点本事?
完颜设合马丢了这么大一个人,却居然没有离开这大堂,坐在那里,低着头不知道转着怎样的心思。照理来说,女真亲贵子弟,受到这么大的羞辱,早就呆不下去了。他却还赖在这里,和银可术一起听着一道道军情回报,也不知道他到底在打什么主意。银可术这次和完颜设合马南下,已经彻底看轻了宗翰这个最为疼爱的儿子的本事。他说要杀了他如屠一狗,不过是吓吓他而已,宗翰人杰,怎么会让别人轻易伤了他的儿子?更不用说,他对这个儿子爱若性命!
完颜设合马居然就被他轻轻几句话吓住,其人本事气度,就可以想见了。他愿意在这里就在这里,银可术也懒得管他。反正他对军中,也没什么发言权了。
银可术自顾自的只是在苦苦思索,宋军到底想干什么,萧言又到底想干什么?这萧言经过几番交手,绝不是完颜设合马这等人能比的,绝对是一个人杰!
一队队的传骑回报完军情,都被打发下去休息。正沉思间,就听见堂外脚步声响,一名亲卫已经上来回报:“银可术,又有传骑回来了!”
银可术摆摆手,那名亲卫顿时退下将回来的传骑领上来。
每队传骑,都是两名女真一名向导,这向导自然是不能上这大堂回报军情。这次上来,却是三个人的脚步声响动,银可术抬头一看,就见董大郎高大的身影侧身其中,跟着走了上来!
完颜设合马抬头也讶然地看了一眼,又阴沉着脸低下头来。银可术却起身道:“大郎,你怎么来了?不是让你在堡寨当中以养伤为主么?怎么还四下跟着奔波?”
董大郎满脸感激的神色,忙不迭地行礼下去:“多劳将军牵挂,俺这身子,享不来福气。出兵见阵,这受伤还不是常事,哪需要躺着那么久?现在已经能为将军出力了!属下此来,自然有要紧军情回报…………”
银可术神色一沉,又淡淡地笑了起来:“怎么,在你们那里发现宋军来援主力了?你所在堡寨,步军行动,带着辎重,怕不是要走一天。明天某自就看见了,何须大郎你带伤赶来回报?”
董大郎还没有说话,两名女真传骑已经急切地开口:“银可术,不是宋军来援主力。是南人那个姓萧的统帅,在大郎所在的堡寨之侧下了营盘。只有一千步卒!那营盘扎得又软又浅,乱七八糟,有一百骑,就能冲垮了它!”
这一声喊出来,堂中诸人,忍不住都一下站了起来!
一个女真谋克已经忍不住先开口:“周遭没有南军大队拱卫么?就这么一千步卒,大摇大摆的孤军扎营在那里?”
女真哨探拼命摇头:“要不俺们怎么回来这么晚?俺们周围都瞻看过了,宋军哨探都没有放,周遭任俺们自由来去,周围决没有南军大队,就这么一千孤军,在那里立营!”
每个人的目光都看向了银可术。
张家有十七个坞壁,这些坞壁,自然都立在冲要之地,卡住了能够让大军同行的道路。但凡大军经过,不可能绕过这些坞壁,不可能隐藏住自身形迹。而宋军偏偏又让这些坞壁能够自由的向主堡传递军情。前面派往各处坞壁的军马已经回报,宋军决没有援军跟来。那么这支立寨于董大郎所在坞壁之侧的宋军营盘,不折不扣,就是一支孤军!
银可术的目光却投向了董大郎,淡淡问道:“那萧言,真的就在这营盘当中么?”
董大郎躬身认真地回答:“属下和这萧言不是一天两天的交情,今日晚间,这萧言还置酒高会军中诸将,守备松弛,故意示形。属下认得亲切,就是萧言这厮,就算化成灰,属下也不会认错!”
银可术又逼问一句:“这一千步卒,当真就是一支孤军?”
随着逼问的话语,银可术的目光也如电一般,死死地看着董大郎。
董大郎略略沉吟一下,以无比肯定的语气躬身回报:“属下敢用性命担保,萧言所扎下的营盘,就是一支孤军!”
一个女真谋克按捺不住地跳了起来,用力挥臂:“再派哨探去探查!”
谁都明白其中厉害,但凡行军作战,最要紧的是稳操主动。被压在坞壁当中苦候援军,对一向作战主动惯了的女真兵马而言,当真是憋气到了极点。现在宋军阵型四下漏风,七零八落,更自己将主帅中军割裂出来,悬于难以接应的地方,要是一举袭破宋军中军,那么胜券可操,不用等到援军到来,就可以底定这里的胜局!
虽然银可术的地位行事,将南下各女真军将压得死死的,但是每个人都觉得有些灰头土脸。女真兴军以来,他们算是打得最丢人的。将来回返,只怕难以再进一步,在族人面前,也难得抬头起来。现在突然这么一个大好的,足可挽回局面的机会放在眼前,每个在堂中够份参与军议的女真军将,无不心旌摇动,目光炯炯地看向银可术!
银可术却缓缓扫视众人一眼,完颜设合马也在座中,眼神热切地抬头,和银可术目光一触,又脸色阴沉地低头下来。银可术淡淡一笑,看着恭谨站在那里的董大郎,笑道:“大郎,你怎么看?”
董大郎沉声回答:“这是萧言那厮的示形诱敌之计,想将俺们引诱出来,早日一决!”
银可术哈哈一笑:“萧言有檀州为依托,又有大军在握,他麾下兵马,也称得上精锐能战,就算俺们援军到了,不论攻战缓急,他总是能应付一阵,不见得会吃大亏。他为何非要如此行险,哪怕以自身为饵,冒险引诱某家袭他中军?”
董大郎淡淡一笑:“南人至为阴柔狡诈,大将兴军在外,到有一大半精神花在互相勾心斗角上面。辽人已经是芶延残喘,结果还在白沟河击败了宋人大军。要不是他们自相争斗,辽人哪里能击败他们的北伐大军?俺在涿州,是亲眼看见了的…………萧言是南归降人,却立下了这么大功劳,南人大将,怎么能不排挤他?南人大军,定在预备攻伐燕京当中。而萧言被打发到这里,来对俺们女真大军螳臂当车…………
…………萧言这厮,俺和他打交道不少。为人果决勇毅,心志极大,他如何能乖乖接受别人的排挤安排?细细揣摩他的心思,无非就是想早点结束这里战事,好回燕京争功去。俺们在这里耗得起,他却耗不起!所以这厮才开始行险,只领一千散漫步卒,扎下了再松散不过的营盘,摆出全无戒备的架势,在他中军左右,就算轻骑重骑主力纷纷回援,也至少要半天时间,置身于这样险地,就要诱使俺们出动主力——只怕要不了主力,只要一两百骑,就有擒斩这萧言的可能!”
董大郎说的是萧言在行诱敌之计,但是话语当中,却是朗声将萧言的孤立处境说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堂中每名女真将领,喘息都忍不住粗重起来。完颜设合马从来对董大郎都是不屑一顾,极有恶感。现在却顾不得了,抬起头来,只是定定地看着董大郎在那里侃侃而谈。
银可术不置一词,董大郎也不提高声音,淡淡的就这么说下去。
“…………萧言这厮,向来敢于行险搏命。在涿州城袭杀女真上国使者如此,混夺涿州城如此,在易州城下,以数百骑冲击四军大王萧干数万大军也是如此!属下也未尝不暗自佩服,萧言这厮,地位前程,都是一次次地拿自己的命赌出来的!现在无非也在继续赌下去而已!他就赌自己,能吸引住俺们大军在他中军,他的四下兵马合围,好提早决出胜负。为了引诱俺们大军出击,他这孤军态势,是再真切不过,周遭近处也绝无接应人马,就算这个计策,被俺们看清楚,也舍不得这个可以一举奠定战局的诱惑!他赌的就是,他这一千步卒,薄弱营盘,可以抵挡俺们女真铁骑半日以上!这厮…………当真大胆!”
董大郎语调铿锵地说完,昂然而立,微微垂首,静等银可术说话。但是他这一席话,已经将眼前局势分析得再清楚不过,大堂当中,只剩下一片粗重的喘息声音,除了完颜设合马之外,每个人的目光,都死死地转向了银可术!
大堂当中的沉默,似乎很长,又似乎很短。
银可术缓缓站起来,堂中诸人,也忍不住跟着他站起。银可术抬头看着屋顶,突然摇头自失地一笑:“要是某家是个谋克,恐怕就不管不顾地冲上去了罢?这等敌手,哪怕和他对阵,拼上了性命,也是大好快事!”
他低头看向诸人:“这个饵,某不吞了。此次战事,实在是两国之间互探虚实的关键,关系将来国运。这个险,某家不冒!某家就等在战场上堂堂正正地击败这位萧言!他要赌,某家不赔他赌!”
完颜设合马死死地咬紧牙关,眼睛里面似乎都要冒出了火光。
几个女真谋克忍不住齐齐上前一步,低呼道:“银可术!”
银可术断然摆手:“军议已定,都下去休息罢,谨守堡寨,不与宋军一决,一切都等待援军到来。只怕这个时候,宗翰已经点兵出征了!某等就要死死地钉在这里,让萧言进退不得!谁敢再行多言,军法从事!”
蓬的一声,却是完颜设合马重重的一拳敲在了面前的几案上,铁青着脸大步就走了出去。
银可术朝着在堂下自己的亲卫微微示意,几名亲卫顿时就跟了上去。其他人银可术都镇得住,就怕完颜设合马胡来,所以一直让自己的几名亲卫,死死的将完颜设合马盯住。其他谋克,随他们腹诽去了。反正他银可术到了今日地位,宗翰又如此信重于他,要考虑的早就不是自己的声名,而是将来女真大业!
完颜设合马不顾而去,三名女真谋克也行礼告退。银可术朝着董大郎笑道:“大郎,且下去休息罢,到了晚上,再辛苦你回去,南人故意放开北面口子,白天俺们大模大样的来去,他们还是要来拦截的,不然这戏就做得不像了…………你这次南下,大有功绩,偶有挫折,也是非战之罪,到时候在宗翰面前,某自然会帮衬于你,且安心在俺们女真麾下做去,少不了你的荣华富贵!”
董大郎淡淡一笑,朝着银可术深深行礼,恭谨地后退至大堂门口,才转身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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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色已经渐渐地亮了起来,萧言在自己帐中,还是没有半点睡意。
昨天闹腾了半夜,不少军将都是大醉而归,他们虽然不知道萧言怎么突然开戒,在军中就行酒宴。不过当兵的每逢征战,都是今日不知明日的事情,既然主帅如此举动,大家干脆就爽快地吃喝一个痛快,算是尽兴而归。
可是萧言,却不知道是酒量太好,还是心思太重,回到自己帐中,却清醒地看着帐顶,直到薄暮微光,透过帐篷洒下来。
外面传来了轻轻的响动声,不用说是张显已经起身,去巡视他大帐周围的警卫。自己孤身诱敌,反对得最为厉害的,不是岳飞,也不是韩世忠,而是身边这位掌自己宿卫的张显。不管自己怎么说,张显和他身边宿卫,就是不肯卸甲,将他拱卫得严严实实。昨夜酒宴,张显勒着亲卫们,一口酒也不许沾唇,只是警惕地戒备着四周。
岳飞的兄弟,自然也和岳飞一般,有那么一点死心眼…………
周遭四野的泥土味道,从帐外透了进来,萦绕四下。
这是一千年前的味道啊…………
在无人的时候,萧言每每还有点恍惚,对自己所处的地方,所面临的情境,有一种淡淡的失真感觉,也许在这个时代,只有在小哑巴身边,才能让自己感觉踏实安心。
对小哑巴的这种安心感觉,莫名而来。萧言也不想去管这种感觉到底是好是坏,甚至懒得去猜想小哑巴到底是什么身份,只是享受其间。
小哑巴现在怎么样了啊…………
自己也许应该不管不顾,当初就该带着小哑巴,还有童贯送的那一万贯财物,干脆朝着江南一跑就拉倒。就算北宋几年之后灭亡,南宋可还有百余年国祚,南宋富饶繁华,也是这个中世纪的顶峰,虽然只是汉家文明领先于整个世界的最后一抹余辉残照了…………
要是不在一穿越始,就碰到岳飞。如果不是这几个月,有这么多男儿在自己麾下效死血战,前仆后继,只因为有自己冲杀在最前面,也许自己就真的偷懒了…………
有些东西,可能是烙印在血脉里面的,不管你到底是身份地位,身临其境的时候,只要和自己处境一样,都会做出一样的选择罢…………就是忍不住想将这个鼎盛文明,从巅峰滑落下来的过程,完全翻转过来!
那些女真鞑子,不知道会不会被诱出来。就算在这里击败了女真鞑子,回转燕京,能不能如愿最后底定复燕大局,将头功抢在手中,所有一切,都在未定之天。可是不知道怎么的,一夜无眠,此刻萧言却是无比的安心。自己的所作所为,这二十六年以来,从来未曾有这样的无愧于心。
唯一放不下的,大概就是小哑巴的命运了罢…………小哑巴,你现在到底在哪里?
此刻萧言心头,完全没有了金戈铁马,脑海当中萦绕的,全是小哑巴那一双小鹿般惊怯柔顺的星眸。
自己答应过的,要在这个乱世好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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