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名字在郭药师胸中闪过,在梦中他就大喊了出来:“萧言,萧言!”
接着他就从梦中醒了过来,周遭是浓重的血腥气。伤卒辗转呻吟之声,充斥在昏暗的箭楼当中。几个亲卫在他身边,也都疲倦得站不住了。城墙之上,还有零星的厮杀声传来,不过双方都有些有气无力了。
再凝神一听,外面火场的呼啸爆裂之声,比起前时,已经低沉下去许多。头顶上传来赵良嗣声嘶力竭的呼喊:“快负土填路!杀进燕京城去,还等什么!”
郭药师猛地一个激灵,跳起来冲出一层箭楼,来到城墙垛口之上。此时正是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候,远处天幕,一片漆黑,但是眼前左近这一切,还是被熊熊燃烧的大火映照得通明。
这火势,当真是小了下去!已经不是向火墙一般连成一片,都可以看见烧得焦黑的火场,还有火势背后的燕京城中景物!
城墙之下,丹凤门左近,常胜军士卒正乱纷纷的起身。赵良嗣毕竟不是他们直领上官,眼前火势虽然小了一些,但是仍然热浪逼人,而且火场之后,辽人有一夜时间做准备,谁知道冲过去之后,等待大家的是什么?虽然赵良嗣在那里跳脚,但是底下动作却快不到哪里去,谁也不愿意做第一个冲过去的那个人。
郭药师猛地吸气大呼:“甄五臣,你还在等什么?负土填路,冲过去!俺们时间不多,杀散辽军,抢下各处城门,擒了辽人皇后!拿下燕京城!”
郭药师现在心腹大将,也只剩下甄五臣甄六臣兄弟俩了,甄五臣和他一样,在易州之战受过重伤,所以没有让他上城墙冲杀,只是在丹凤门内督率士卒。这个时候听到郭药师呼喊,满脸伤疤的甄五臣越众而出,身后是早已准备好的精锐甲士。在他们之前,是数百名负土抬石的常胜军士卒,随着甄五臣的厉声呼喊,连声下令之下,这数百负土抬石的常胜军士卒冲上前去,拼命将土袋和石块朝着火场扔去。
面前火势,果然没有昨日一日间那么暴烈狂乱了,土袋石块,在火场中明显就填出了一条通路出来。猬集在丹凤门内的常胜军士卒让开一条道路,让甄五臣率领冲阵甲士越过,跟在这填路士卒之后,大步朝着燕京城内前进!
郭药师大呼一声,只觉得浑身气力突然都回到了自己身上。成败就在此一举,能不能在萧干杀回来之前拿下燕京城,就看这一次了!
他操起一根长柄战斧,在亲卫护持下,大步朝着城墙之下走去。在他头顶,赵良嗣已经从箭楼二层探出半截身子,双眼血红的冲着他大声疾呼:“郭都管,把燕京城拿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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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城墙的另一头,耶律大石也静静地看着眼前一切。
辽人守军,连同耶律大石纠集上城的杂凑兵马,也厮杀到了油尽灯枯的地步。他所据守的开阳门箭楼处,双方几进几退,厮杀得一片狼籍。到处都躺着死尸伤卒,不踩在上面,都不知道谁还活着。
开阳门箭楼还被常胜军放了一把火,火势未曾大起,就被辽军抢回来扑灭了。箭楼当中,此刻血腥味,焦糊味,还有种种说不出来的味道混杂在一处,就成了此刻燕京战场上最为真实的味道。
辽军守军,不过寥寥数百之数,据守在开阳门箭楼左近,多半还都负创。耶律大石也负创两处,同样被辽军抢下来,他却不肯休息,一直立足在城墙之上督战,给苦苦支撑的辽军鼓气。
他同样听到了宋军方向传来的呼喊号令之声,也看着焚尽了燕京半城的熊熊火势渐渐在这黎明到来之前小了下去。
耶律大石低低叹息一声:“却没想到,这燕京城,是毁在俺的手里…………”
在他身边,是一个同样带了重创的契丹亲贵,祖上是在辽道宗的时候失势的,久已没有出历实职,这次却被耶律大石鼓动,披上了祖上留下的盔甲,带着家奴上了城墙战守。此刻听到耶律大石叹息,他也支撑着站了起来,哼了一声:“就算将燕京城毁在俺们自己手中,也不要留给这些宋人!领兵而来的郭药师此辈,本是燕人,却为了南人这般出力!就是大辽这般亡了,俺也要和郭药师这等小人同殉!”
耶律大石看了他一眼,淡淡笑道:“谁说大辽亡了?只要俺们还在,大辽哪里会亡?”
他向后招手,剩下不多的亲卫——还是当日萧干派来软禁监视他的那些奚人军士,就恭恭敬敬的将耶律大石的头盔奉上。耶律大石将头盔合在头上,长长吐了一口气:“坚持这么久,萧大王也该回来了…………要是他还是俺识得的那个大辽的四军大王!燕京,就这样毁了罢…………只要俺耶律大石不死,只要俺耶律大石不死!”
他看着那竭力支撑站着的契丹亲贵,温和一笑:“俺想保住这燕京,最后烧了燕京城的,却是某家自己。萧大王想弃了这燕京城,现在赶来救这燕京城的却是他。世事变化莫测,莫过于此…………经此战后,燕京是再也保不住了…………活下来,到时候俺们再把大辽重兴起来!”
不等那契丹亲贵回答,耶律大石已经振臂大呼:“天就要亮了!四军大王,马上就要回师燕京!俺们再厮杀这最后一场,将宋人拖住,等着俺们主力回师,等待他们的命运,就只有粉碎!”
呼喊声中,本来已经疲累得站不住脚步的在城墙上僵持着的辽人军马,还有在箭楼当中的负创辽军士卒,都是精神一振。耶律大石已经操起一柄步槊,举步而前,几名亲卫紧紧跟随在他身后,跟着他向城墙的那一头丹凤门方向,冲击而去!
在这黎明前最为黑暗的一段,已经杀得筋疲力尽的宋辽双方,在燕京城头城内,鼓气了最后余勇,要分出最后一个胜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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数百宋军甲士,呼啸着冲过了火场当中被填出的道路。火势虽然小了一些,但是周遭一切,仍然滚烫灼人。身上铁甲,已经被烤得滚烫,露在外面的须眉,纷纷被灼焦。烟气呛得每个人都喘不过气来。
等冲过火场的时候,这当先冲击的数百甲士,几乎人人都被燎伤,口干舌燥,铁甲之下,一身透汗。
甄五臣当先,就觉得突然胸中气闷一松,这才发觉,自己已经冲过了几十步宽阔的火场!
入眼之处,火光映照之下,就是一大片白地。断瓦残垣,入目皆是。辽人也真有一股狠劲,不仅烧了南面半边城池,还拆了老大一片房屋,将能引火的东西投入火场,其他砖瓦土石,就又支架起了一道道屏障!
这些屏障,既低矮又粗陋。如果在临阵当中,都是不堪一次冲击的。但是在燕京城中,一边举火一边竖起这些土垒屏障,还有军马在城墙上死战。燕京城中辽人战意之烈,对城外萧干主力回师寄望之深,已经可见一斑!
燕京城中的抵抗,的确已经竭尽了全力。在真实历史上,郭药师杨可世偷袭燕京城,燕京辽人,哪怕以土石瓦片相击,都巷战抵抗了许久,几乎将整个燕京城打成了一片白地。此时此刻燕京城抵抗之惨烈,比起真实历史犹有过之!
不过这牵制抵抗,已经到了绝处。半个燕京城烧了,北辽皇后带着北辽皇帝的棺材上了城楼。百姓再多,也不是披甲经制之军的对手。只要冲垮这最后的土垒抵抗,就可以直抢燕京各处城门,夺下这场多少人拼死也想得到的大功!
甄五臣大喝一声,长矛交与左手,右手拨出佩刀,身先士卒就朝着眼前土垒木栅屏障处扑去。此时此刻,已经再无退步余地,只有上前。在他身后,从火场道路中不断涌出来的常胜军甲士也是一般想法,昨夜他们算是休息了一场,现在恢复了一些精力,此刻甚至不用军将下令,就紧紧地跟在甄五臣身后,朝前涌去!
土垒之后,是乱七八糟杂凑起来的辽人守军,城中契丹奚人等辽人所谓国族,都知道城破之后,他们必然无幸,将最后一分气力都拿了出来。皇亲国戚,辽人小吏,宫中太监,辽人散卒,大户家奴,甚至还有契丹文官,就构成了燕京城中最后的抵抗力量。手中也是什么武器都有,能披甲的,十中无一。昨夜他们都在拼命拆屋架垒,朝着大火中扔去更多的可燃之物,到了这个时候,周遭能拆的都已经拆光,也完全筋疲力尽了,看着火势渐渐小下来,这些杂乱守军就猬集在土垒之后,等着宋人最后的攻击。
当终于看到宋人甲士从火场中冲出,呼啸上前的时候,每个人都是神色惨然。一个辽人小吏文士挺身而起,站在土垒之上,大呼道:“天底下没有不亡的国家,就死在这里罢!难道等着宋人破城之后,再屠城杀到头上来么?就和燕京城同殉罢!”
在他呼喊声中,辽人杂乱守军,手中有弓矢的,已经发矢而射,没有弓矢的,就投掷着砖头瓦块。挤在后面的,也张口而呼,这凄厉呼喊顿时就席卷了全城,仿佛就见证了大辽对幽燕之地一百余年的统治,就要在此刻走向终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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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辽此时号称摄政者,正是天赐皇帝留下来的皇后萧普贤女,正是四军大王萧干的亲族。萧干现在掌握北辽这残山剩水的全部大权,对萧普贤女也面上维持足够尊重,在军中用度如此窘迫之际,还尽量维持她那个所谓宫廷的供应。
但是此时此刻,在燕京城通天门的箭楼当中,这位才三十三岁的辽人皇后却已经是一身素服,面北跪坐,头发也披散了下来,垂在身后,呆呆的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在她身边伺候的,只有寥寥几名宫女而已。太监中有气力的,都被她打发出去参与最后的抵抗。北辽朝廷文武百官,久已只是一个虚名而已。大权以前在耶律大石,现在在萧干手中。现在自然没有人还在这孤家寡人一般的皇后身边警哔,不是逃散,就是和各自亲族在一起,等候着最后的命运。
若不是耶律大石在,若不是燕京城中契丹奚人这些国族还在竭力震慑,说不定都有汉官,准备将她绑了献纳给入城宋军了。
不过此时此刻,已经到了绝境。
耶律淳的棺木,就停在外间,不过现在也没谁关心一个行将灭亡的小朝廷的死皇帝了。通天门外,还残存的燕京北城当中,呼喊哭叫声连成一片,昨夜稍稍安定一点的秩序,又完全崩溃,现在狂乱处,还超过昨日宋军突然抢下城门的时刻!在萧普贤女身边伺候的寥寥几名宫女,契丹奚人国族的,怀中揣着利刃,准备最后关头跟着同殉。渤海汉人出身的,就左右乱瞄,心神不宁地看着有什么退路。
跪在那里的萧普贤女突然低声发问:“大石林牙有消息么?”
一个女官模样的宫女低声回话:“大石林牙自从昨夜上了开阳门,举火隔断退路之后,现在都还没有音讯。”
萧普贤女又低[wrshu]声问:“四军大王回来没有?”
那女官默不作声,一句话都不说了。萧普贤女缓缓点头,站起身来:“扶我出去看看…………”
几名宫女女官,上前搀扶住了萧普贤女,扶着她走出了箭楼。在箭楼之外,还荷戈守卫的,只有不多几十名萧家亲族子弟,白发苍苍的老头也在其中。除了他们,城墙上就再无一人,看着萧普贤女出来,仅剩的这些萧家亲族子弟宿卫,都是一脸悲色地朝着萧普贤女行礼。
萧普贤女也红着眼睛一一点头示意。她先向城外看去,天色已经渐渐明亮了起来。平林漠漠,环庆军留下的营寨痕迹还在远处,所有一切,都笼罩在一片洁白当中。寂静无声,看不到萧干的旗号,看不到大辽的军马。
转头再朝城内看去,入眼之处,就是一片狂乱。南城大火仍然在熊熊而烧,卷起黑烟劫灰,洒落全城。仅剩的北城,到处都是百姓流民在四下奔走,宋军甲士,已经在远处出现。不多的杂乱守军,在凭借街巷土垒进行绝望的抵抗。这些杂凑守军,如何能是披甲之士的对手,眼看着宋军甲士已经杀得一路是血,步步朝着通天门方向而来。
宋军在整个北城,已经蔓延开来,到处都是呼喊惨叫之产传来。杀戮和放火向来是连在一起的。火头烟柱,在北城也次第升起,指向各处城门,仿佛就在标明宋军在燕京城中前进步伐。
除了通天门还有辽人不多守军在守住城门之外,拱辰门,清香门,安东门,迎春门…………守军全部溃散,或者加入了城中绝望的抵抗,或者打开城门逃跑。城中百姓流民,都沿着这几处洞开城门拼命朝外逃难,城门处人潮自相践踏。燕京城外雪地上,已经可见看见小蚂蚁似的人潮,在竭尽最后一分气力,离开燕京这座死地!
萧普贤女眼中滚落了大颗大颗的泪珠,终于忍不住啜泣起来:“祖宗的基业,就这么完了?这么一个大辽,就走到这一步了?”
一名萧姓子弟宿卫低声解劝:“大娘娘,萧大王马上就要回师,到时候…………”
他声音半途戛然而止,分明连自己都失却了信心。萧普贤女再朝城下看了一眼,转头举步朝通天门箭楼内走去:“宋军靠近了,就将这里烧了,我和皇帝死在一处,还能朝哪里逃去?好过去汴梁当小周后…………你们举火之后,或者去寻萧大王,或者去寻湘阴王罢…………大辽没了,大家各奔生路罢!”
萧家宿卫子弟都垂泪不语。通天门箭楼之外,已经准备好了柴薪和引火的火油。萧普贤女是不打算跑了,现在萧干都踪影不见,不知道是不是被宋人泾源秦凤熙河三军在东面缠住了,宋军势大,萧干东征西战,只怕也难以回天,如此大雪,从人星散,车驾不全,能逃到哪里去?在这里死了,总好过落入宋人手中受辱。
大家目送着萧普贤女步入箭楼当中,有的人就准备在这里跟着举火同焚,也有的人朝着箭楼拜了几拜,就下了城墙准备自觅生路。一个已经白发苍苍的宿卫,看来也是萧家族人当日在大辽位高权重之人,现在却哭得跟泪人也似,举起了火把就走向火油堆积之处。
风声火声哭喊声在燕京城头冷冷掠过,仿佛就用这末世一般的场景,见证一个帝国的灭亡。
突然之间,一声凄厉的号角在远处响起,隐隐约约传到了城头之上。那白发老宿卫犹自未觉,还在颤颤巍巍地走向火油堆积处。
号角声更大的响起,这次却仿佛是十几二十具号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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