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数月之前,这支军马还是他的。辽人末世的大英雄,还是他耶律大石。
凝望良久,耶律大石低笑一声:“萧大王,已经全军归心了啊…………看来俺和你,没有什么好争的了…………要不是你一心要当的是那个奚帝,俺耶律大石在你麾下卖命,又能如何?”
一个跟着耶律大石血战余生的奚人亲卫,不声不响的将一件斗篷披在他的身上,然后就一声不吭地退下去了。萧干固然英雄,但是耶律大石几乎是赤手空拳,就率领他们在燕京城中苦苦撑持这么久,这等功业,更为难得。要不是耶律大石,也许萧干赶来,就看见燕京城门深锁,万余轻骑没有攻城器械,扑城不得,进退失据,家人失陷,就只有崩溃在燕京城下!
可是这双雄,却偏偏不能并立!
负责监视耶律大石的奚人亲卫,不用说都是萧干的心腹,自然知道萧干的心思,耶律大石这等契丹皇族子弟,再怎么也不可能和萧干走到一条路上去。他们身处其间,还能说什么呢?
耶律大石最后深深看了一眼城外萧干所领兵马,伸手紧了一下身上斗篷,回头朝着自己身后那几名奚人亲卫笑道:“某要走了,你们可阻拦么?”
一名奚人亲卫,浑身又是血迹又是烟痕,忍不住动容问道:“大石林牙,你去哪里?”
耶律大石笑道:“萧大王走的是另外一条回天之路,某却不能同行。燕京城已经如此,某只有觅地再度复兴大辽…………大辽的英雄豪杰,不只有萧大王一个…………对萧大王,对燕京城,对天赐皇帝,对普贤女皇后,某已经尽力,现在离开,已然是问心无愧…………你们可还没答话,你们可阻拦于某?”
几名奚人亲卫对望一眼,那给耶律大石系斗篷的亲卫一咬牙,板着脸道:“燕京变乱,城中兵荒马乱,俺们只顾出力死战,哪里还顾及得了大石林牙!大石林牙行踪,俺们并未瞧见,到时候,在萧大王面前领罪就是!”
耶律大石呵呵一笑:“却是承了你们几位的情!”
说罢朝着那几名奚人亲卫一拱手,紧着自己身上斗篷,沿着城墙,就这么大步去了。这几名亲卫,都肃然叉手向着他的背影行礼。
在他身后,一名从通天门箭楼当中赶出的宿卫模样的汉子,追着他的身影连喊了几声大石林牙,耶律大石都恍若未闻。那名宿卫,仿佛也知道什么似的,停住了脚步,遥遥行礼。再一转眼,耶律大石身形,已经消失在风雪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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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燕京城西北面一处高地上,同样有几骑人马,勒马在高处,静静地看着燕京城的烟火,看着茫茫雪原上,宋辽两军的动向。
当先一人,高大健壮,神情总有一种将什么都不放在眼里的剽悍蕴含其间。
正是泼韩五韩世忠。
在他身边,是几名神武常胜军轻骑,都是熟悉燕京左近山川地势之人,这个时候,侍立在韩世忠身边,大气都不敢出。
韩世忠突然扬鞭指着郭药师他们退却的方向;“那是哪里?”
一个神武常胜军轻骑立刻回答:“黑林子!走几十里,穿过黑林子,就是高粱河北岸,一大片河滩地,足够大军展开了…………属下想这支宋军浮桥,定然架在那一处!”
韩世忠嘿嘿一笑:“萧宣赞有命!俺老韩是真服气了…………最后抢下燕京城的,居然还是萧宣赞!眼前宋军,看来不似西军任何一路,还丢了那么老大一处营盘下来,西军难道都给辽人打退回去了?直娘贼,要是败了,俺们西军丢脸到家了,最后回天的,还是俺们萧宣赞!”
他回头冲着那几个常胜军轻骑下令:“回去通报萧宣赞,俺老韩先赶去战场看看了,你们引领大队,跟上来就是。看来要和辽军碰上一碰了…………俺先看好,到时候白梃兵摆在哪里!直娘贼,没白赶回来,真他娘的痛快!”
第一卷 燕云乱 第156章 回天(十六)
常胜军大队,急急匆匆的在这个燕地土著以黑林子为名的丘陵地带当中穿行,一路向南。
每个人都显得疲惫不堪,不少人还身带战创,可是谁都不敢脱离大队,竭尽所能的也要跟上。
可是常胜军所部,毕竟是间道急袭燕京,扑至燕京的时候,已经体力消耗巨大。在燕京城中血战了一天一夜,这消耗同样轻不了。到了现在,当真是疲累若死。身上能轻装的东西都轻装了,就连甲士,也只剩下了头盔和胸甲,护臂护腿甲叶,全部抛弃。干粮能吃的都边走边塞进肚子,吃不了的就就地丢弃。
身上其他杂物,当宋军几个月攒得到的钱文,这个时候也觉得坠腰,往日里摸着这些黄澄澄的铜钱,心下总觉得温暖。他们昔日在辽国麾下,等闲一年中也难得见到钱文赏赐赍发下来。可是这个时候,只要不是舍财不舍命的人,都将这珍重万分的钱褡裢,都丢弃于途。
谁都知道,只有跟上大队,步军结成阵列,才有可能在辽军大队骑军的追袭当中挣扎出一条性命出来。乱世当中,最宝贵的只有性命!
黑林子号称是林子,其实幽燕平原经过多少年开发,这里的林木并不如何密集。这一片地形较为破碎,通路不多,并不是大队骑兵适合运动的地形。往日里在这丘陵河谷之间,还有农田村舍,这个时候都已经一概抛荒,几个月下来,早就荒凉得不成一个模样了。
常胜军数千将士穿行其中,来时唯恐有人,生怕暴露了他们间道而袭的行踪。现在越走却越是觉得心惊,这安安静静的丘陵河谷小树林之间,似乎随时都有辽人伏兵会冲突而出,将他们这支焚烧了燕京的军马截断冲杀,将他们全部留在高粱河北!
不过幸运的是,与途当中,并没有想象中的辽人伏兵冲出截杀。唯一显露形迹的,就是在他们队伍后面远远缀着的几十骑辽人远拦子,他们绝不跟上来,有的时候消失在视线当中,有的时候又突然冒出来,隐隐约约吊在最后面。有他们在后面跟随,这结阵而退的大队常胜军,没有一个人想到要回头驱逐杀散他们,只是闷着头赶路!
大家多少也清楚,萧干麾下兵马不多,每个都足够宝贵,绝不会在这地形破碎的黑林子左近,和他们大队步军陷入混战。如果萧干一定要追袭他们,那么真正考验就在越过黑林子,高粱河北临近渡口的宽阔河岸处,那里便利骑军冲杀,如果萧干要战,战场一定会选在那里。
如果战事真的在那里爆发,现在还剩的不足四千之常胜军步卒,能生还过高粱河的不知道还能剩下多少。唯一能指望的就是,萧干也疲惫到了极处,还有一个破烂燕京城需要镇抚收拾,不会来追袭他们。或者就是大宋有军马,在高粱河左近接应他们后退!
不论怎么想想,这些希望都觉得有点渺茫。常胜军这些剩下的人马都是乱世当中滚出来的,知道人最靠得住的还是自己,现在无非就是看命而已。要不是燕京城已经焚毁在自己手里,知道这些辽人军马,和郭药师麾下这支常胜军已经是结下了深仇大恨,这些当宋军还没有几个月的前辽人军马,说不定就能当场溃散,反正在他们头上,领军之人这几个月已经眼花缭乱地换了又换,再换回辽人那里,也不打什么鸟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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郭药师这个时候,已经骑在了马上。整个常胜军当中,只有他郭药师还有赵良嗣甄五臣甄六臣等寥寥几十人有马,就连军中那些驮畜挽畜,都丢在了高粱河南。来的时候,他们这些有马将领一体下马步行,用来鼓舞士气,以示同甘共苦。
这下逃回来,郭药师以降,却再也不乔这个模样了。一则是实在身子有些撑不住了。二则是现在多保存一分体力,将来逃命的机会就大一分。就算跳进高粱河冰水当中泅渡回去,也能比别人游远一些!
自从看到萧干回师军势,郭药师就没有奢望能将自己麾下常胜军军马全部带回高粱河南,现在想的就是如何保住性命。只要能保住性命,郭药师还有点仗恃,此次渡过高粱河北伐战事,又是全军皆败的局面,只有他郭药师杀到了燕京城,算是挽回了一些颜面。童贯做为主帅,怎么也会抓住这个功绩不放。他郭药师只要能活着回去,在大宋这一方面,还是有出头的余地!
只要能活着回去!
在郭药师身边,赵良嗣甄五臣甄六臣还有十余骑亲卫,紧紧地簇拥着他。赵良嗣也没有了半分骄横之气,跟在郭药师身边一声不吭。队伍当中安安静静,每个人都在埋头赶路,只能听见人马重重的喘息之声。
队伍当中,甄五臣甄六臣不住回头而望,看着远拦子忽隐忽现地吊在最后面,这种感觉实在让人有点发狂。
甄六臣年轻一些,终于有点按捺不住,策马赶到郭药师身边,低声道:“都管,给俺两百军,俺将这些远拦子杀远一些,吊在后面,着实让人心烦!”
郭药师头也不回,冷哼一声:“留点气力,在高粱河渡口处厮杀吧!到时候,只怕俺们都得下河!”
听到下河两个字,赵良嗣的脸上抽搐了一下,却没有说话。
一直在郭药师身边沉默的甄五臣这个时候低低开口:“都管,万一不对,到时候俺领兵结阵抵挡,都管什么也不要管了,和赵宣赞骑马下河,俺总能为都管争取到一线空隙,到时候带契上俺这个兄弟,逃过高粱河南!都管你们三人,都一人双马,一马驮一马在前面牵,运气好,当能渡过高粱河去,俺们就是死了,也不值什么…………”
满脸伤疤的甄五臣低低说出这番话,当真是人人动容。凉薄如赵良嗣都有些感动,他往日对郭药师都有点颐指气使了,更不用说这些常胜军旧将,轻易都不正眼看的。他嗫嚅一下,颤声道:“甄将军高义!某要是能生至河南,必然为甄将军请以褒恤…………某…………某真恨没有早日和甄将军亲近!”
甄五臣扫了赵良嗣一眼,闷声闷气道:“赵宣赞要记得俺,那就异日多照应一下俺们郭都管和俺这个兄弟,常胜军力量大了,还不是赵宣赞的奥援?和俺亲近不亲近,俺都是要死的人了,还说这个做什么?”
一句话就让赵良嗣脸上容色有点红,性命交关,他不想太丢架子,却又不敢在这个关头说什么刺激甄五臣的话,唯有拱手长叹:“赵某惭愧,敢不唯甄将军所言是从?”
甄六臣却激动地拉住了甄五臣的胳膊:“哥哥,俺留下来断后,你和都管走!”
甄五臣拍拍自己兄弟肩背:“俺们兄弟打记事开始,哪一日不是在生死当中打滚?幼时饿死就饿死了,饥民作乱给辽人军马杀就杀了,当了怨军冲阵战死也就战死了。要不是都管拉拔俺们兄弟,俺们岂有今日?哥哥易州负了重伤,身体早就不成了,都管手下不多俺这么一个半残废。你却年轻,比哥哥俺前程远大,身子也好些,挣扎出去,多生几个儿子过继在哥哥名下,就全在里头了,男儿大丈夫,还多说什么?”
甄六臣眼睛都红了,看着甄五臣,就是说不出话来。郭药师也一直定定地看着甄五臣,最后却喟然长叹一声:“五臣兄弟,郭某无能,跟着俺东征西战,你忠心耿耿,郭某人却恨没有给你们带来什么好日子,现在你却要以身代俺…………俺…………”
甄五臣也定定地看着郭药师,最后淡淡一笑:“郭都管,俺以身代,为的却是大小姐多一些。大小姐是个可怜孩子,俺们男儿,死却死了,没有那么多腌臜事情。大小姐却是女子,乱世里头加倍艰难,不能没了爹爹照应…………郭都管,俺只求你回去之后,对大小姐好些,大小姐看来对那萧言有情,郭都管和萧言和解了也罢…………都管,你就剩这么一个女儿了。”
甄五臣一句话说得郭药师顿时就僵在了那里,半晌则声不得。郭蓉现在就在涿州,自从被赵良嗣夺军放出来之后,郭蓉就郁郁寡欢,往日里最喜欢在军中打混,驰马打猎,英武的如同男儿一般的她,现在却整日闭门不出。
郭蓉也不是傻子,自然看得出。他爹爹要重新出头,靠的就是夺回常胜军。萧言麾下,还有他常胜军最精锐的一部,郭药师无论如何也要争回来。倒不是他们两人之间有多么深的仇恨化解不开,而是牵涉到在这乱世当中立身的根本,只有一直争斗下去!
郭蓉小时候最喜欢粘着这位满脸伤疤的五臣叔。甄五臣曾有早夭一女,对郭蓉也就加倍地疼爱。郭蓉以前无法无天的男儿脾气,多半都是甄五臣宠出来的。比起郭药师,他倒是更像郭蓉的父亲。
此时此刻,他以自身性命来换郭药师他们逃出生天的可能,最后求郭药师的,无非就是善待郭蓉!
沉默少顷,郭药师缓缓抬首,淡淡一笑:“五臣兄弟,你最后几句话,俺不听从,俺还是人么?蓉儿那丫头…………唉,随便她去罢。只要她高兴就好,俺却是管不了了!”
说完这几句儿女情长的话,郭药师又昂然抬头:“俺们就未必到了绝处!燕京城都给俺们打下大半来,萧干赶回来已经累得跟狗一样了,背水一战,俺们未必弱似于他。而且在高粱河南,说不定还有大宋西军接应,五臣,六臣,赵宣赞,俺们就拼死一战,争取大家都能活着回去!”
将为军中之胆,郭药师摆出如此果决不服输的模样,至少他身边的那些亲卫都低低应和了一声,甄六臣更是一副跃跃欲试准备好好厮杀一场的模样。
只有赵良嗣脸色铁青,目光乱转,不知道想些什么,到了最后,就不住地看着甄五臣。
而甄五臣,只是低低地叹息了一声。
郭蓉啊郭蓉,你五叔以后,再也不能照应着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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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高粱河南岸,一队军马,正向北疾疾前行。
走在前面的,正是王禀。
他领数千军马,去援应退回河南的刘延庆。在得知刘延庆败的如此丢脸之后,自王禀以降,这几千军马都是没精打采。再想到自己是去壮刘延庆声势,帮助他控制高粱河南岸宋军后路,逼迫泾源熙河秦凤三军也退回来,王禀就觉得是一种奇耻大辱。
就连他麾下统领的这些环庆军士卒,同样都是骂不绝口。刘延庆弃军先逃,丢下的是他们环庆军同乡袍泽。西军之间,代代互相通婚,在高粱河北岸战死的,岂不都是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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