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值就在三街六市巷坊里闲晃,在酒肆闹酒,在三瓦两舍里面争风。被勋戚贵官占役役使,为士大夫所瞧不起。他们自己也就渐渐沉沦,再没了今日献捷时候的威风士气,被汴梁这座太过广大的城市就这样同化吞噬。
汴梁百姓们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对的,燕云战事对他们来说太过遥远,就是和西夏延绵了近百年的战事也不过如此,不过是汴梁城中轻轻巧巧的谈资罢了。
战争到底是什么,大宋边军健儿到底这几十上百年经历的是什么,死节的那些将士们到底为的是什么,他们并不了解。
就在这个时候,远处大营号角声响起,接着就是黄钟大吕之声。接着就是无数男儿的喉咙,同时在轻轻唱动一首悲凉的歌曲,这歌声渐渐高昂起来,两千年前三闾大夫的绝唱,就这样在突然间,渗入了每个汴梁百姓的心底。
这不是在勾栏酒肆,佩剑书生自命风流的低吟浅唱。也不是明眸善睐的歌女巧笑嫣然的拨动琴弦博君子一笑。而是上万百战余生的健儿,带着朔漠的风雪,携着关外的寒风,一身血迹,剑甲俱残,在汉家土地边疆的每个地方,和袍泽们一起望着头顶阴霾的星空,从秦至汉,一直唱到今日的心声!
诚既勇兮又以武,终刚强兮不可凌。
身既死兮神以灵,魂魄毅兮为鬼雄。
史书斑斑的血泪之间,到底记载了他们多少?有没有记下大秦蒙恬三十万人将匈奴追亡逐北,有没有记下李陵在绝境当中无奈的长叹,有没有记下霍去病麾下那些直入绝域万里关中良家健儿,有没有记下唐时吐蕃境内积石山前几万忠魂?有没有记下数万十余万汉家子弟在河西的苦守,直到敌人将他们最后淹没?有没有记下高粱河,好水川,雁门关前,每个不能归乡子弟的名姓?
在这一刻,萧言要让此时大宋,从此刻开始记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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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薰门数万百姓,停下脚步,愕然回首。就看见在视线当中,出现一片白色的旗幡,在旗幡之下,是一名名白袍骑士。这些军将士卒,没有环庆军那般衣甲闪亮,花团锦簇。可人人也都将自己收拾得干干净净,甲胄头盔细细打磨了,但是敌人的箭矢兵戈留在上面的痕迹仍然清晰。每人身上的战袍已经缝补过了,却仍浸润着连场血战留下的血痕。
这些白袍马军,人人在马背上腰背笔直,纯用双腿操控坐骑。即使是这样,他们的队列也远比环庆军整齐,胯下坐骑也都安安静静,抬脚落下,都是同时。这种整齐的节奏,一下让南薰门外本来热闹的场面渐渐就安静下来,天地之间只响动的是那每一举步只有一个声音的马蹄和脚步声。
这些白袍骑士,双手捧着的都是一块块墨迹犹新的灵位。层层叠叠,仿佛没有尽头也似。每一块灵位,上面似乎都有一个忠魂追随。睁大眼睛,望向这座汴梁城,望向他们哪怕在千里万里之外,仍为之厮杀的大宋帝国的根本所在。
南薰门外,突然就变得鸦雀无声,每名百姓,下意识的就摸摸自己手脸,整整自己衣襟。俯首为礼。这种场面,这片白色,这几千上万人整齐划一的行动,这回荡四下的歌声,仿佛就有一种催眠般的魔力,让所有人只能向这支军队垂首致敬。
南薰门内,此刻仍然是热闹如潮,和南薰门外安静下来的景象,成了两个世界。
守在道路两旁的汴梁禁军士卒,也全都目瞪口呆的看着眼前景象。一个个情不自禁的就已经站得笔直,衙役们忘记了喝骂,也用不着他们再声嘶力竭的喝骂着维持秩序,一个个扶正头顶小帽,同样的垂首行礼。
满座衣冠似雪,无数英灵在前。这才是真正的百战归来雄师献捷的场面!
骑军一队队的次第而过,在捧着灵位的白袍骑士之后,就是一个个披甲持兵的骑士方阵。这些马上骑士,人人面容粗砺,眼神坚定。衣甲之上,全是百战之后留下的痕迹。每营前面的认旗,也不是如环庆军一般装饰繁复,簇新耀眼。都略略有些残破,浸入布纹里面的血迹再也清洗不干净了,却仍然骄傲的飘扬在队列前头,猎猎卷动,引导着无数健儿跟随着这旗帜前进。
无穷无尽的骑军之后,就是数百头戴貂帽的骑士簇拥着几名紫袍统帅。这个时候汴梁百姓才第一次看到了萧言的身姿风采。
这个穿着文臣服色的贵官,还是一个眉目英挺的年轻青年,眉毛黑黑的,瞳仁也是黑黑的。脸上轮廓如刀削一般分明。身形略显瘦削,腰间犀带扎得也比平常文官更紧一些,显出了这两年转战显得结实而有力量的蜂腰。在马背上,他坐得如一杆标枪那样挺直,苍白着一张脸,抿着嘴唇,并不左顾右盼,只是安静的策马前行。怎么看,都不象一个统领万夫,击灭大辽帝国,将整个燕地平定的绝世名将。要不是他头顶萧字认旗猎猎卷动,谁也不敢说他就是萧言!
汴梁百姓也没有想到,在几年以后,这个身影,就成了他们最大的期盼,最后的依靠!
萧言和他身侧的貂帽都骑士之后,就是一个又一个步卒方阵。这些步卒方阵,比起前头骑军,更是整齐了十倍。横看竖看斜着看,都是一条直线。前面骑军压着前进的速度,这些步军行进也并不快,他们腋下夹着长矛,并没有其他兵刃,另一手扶持,用一种奇怪而整齐异常的步伐前进。每一次抬腿,都如一道整齐的波浪掀起,另一道整齐的波浪又紧接跟上。除了他们的歌声,就只能听见整齐的脚步声。
这种步伐,仿佛有一种催眠的效果,看得每个身在其境的汴梁百姓都目眩神驰。这种提前千年的军事队列展示,震慑得每个人都不敢大声喘气。
军事分列式,发展到萧言那个时代,本来就是一种耀武扬威,一种震慑,一种展示,一种压迫。纵是见多识广的后世人,看到万人以上组成的一队队步兵分列式,都会心潮激荡,热血沸腾,更遑论这千年之前的汴梁百姓?
前面骑军大队,带给汴梁百姓的是苍凉,是悲壮,是沉郁。让他们模模糊糊知道了一些,这些在大宋体系当中,从来都是底层,连市民百姓地位都有所不如的大宋军士们,到底在大宋立国百年来,牺牲了什么,付出了什么,一直在最酷烈的环境里,百年如一日,支撑着这个汴梁城,支撑着整个大宋歌舞升平的生活。
那么后面这步军大队,就带给汴梁百姓的是震撼,是激动,是鼓舞。这样的军队,才是真正强军,才是百战之师,才是无敌劲旅。是踏破关山,是击灭胡虏,是破军杀将,是凯旋荣归的大宋健儿!前面环庆军与这支神武常胜军相比,只能是天差地远!
如此大军行进,更有一种奇异的美感。这种美感,是这个时代的人绝对陌生的。已经略微有些接近于近代化军队那种杀戮机器。萧言不足一月的操练,自然远远不能和后世相比,但是已经有其规模,有其军人气质的养成。超越千年,带到现在。
近代的军事机器,本来就有一种奇异的美学意义。要不然怎么能在后世让那么多人沉醉其间,变成一个个军迷或者伪军迷。那么多艺术家为之肾上激素涌动,讴歌它,赞美它,全然忘记了这种军事机器一旦开动,是如何的恐怖?
神武常胜军的这般展现,一下就慑服了在这个时代,眼高于顶的汴梁百姓!
随着歌声,随着整齐的马蹄声,随着整齐的脚步声。神武常胜军不断向前,穿过南薰门,走上南北大道,过龙津桥,过朱雀门。
沿途经过,原本喧闹的汴梁城一段段的安静下来。道路两旁百姓或俯首行礼,或瞠目结舌。那些闲汉们忘了乱说乱动,个个呆若木鸡。沿途桥下河中的那些仕女,忘了娇笑嫣然,忘了低声絮语,下意识的凑在一起,呆呆看着眼前一切,每个女孩子身上,被这种强烈的雄性气息压迫,起了一层又一层的鸡皮疙瘩。
比起汴梁百姓,那些在高处视野良好地方的官吏士绅豪商们,还要不堪一些。他们对大宋这个帝国的内情了解更深一些,知道大宋军队到底是个什么样子。环庆军虽然看起来雄壮,但还远远没有超出他们理解范围。甚至还能看出这个花架子是临时凑起来的,这支环庆军自然比汴梁禁军强,要说他们能立下复燕大功,却怎么也难以相信。
此时此刻,他们总算知道,燕云之地是如何打下来的了。这场百年未有的功绩是如何创立下来的。眼前这支神武常胜军,已经远远超过他们的理解范围!这支强军,到底是怎样整合出来,怎样磨砺出来,怎样打造出来的?这个统领他们的萧言,到底是何等样的人?
当萧言经过的时候,这些在高处的目光,都集中在这个瘦削英挺沉默的身影上。里面蕴含着各种各样的情绪。或倾佩,或羡慕,或有隐隐畏惧,或有百般不解。可在大宋这个讲究风仪气度的时代,虽然萧言实在没有那种大儒名士的气度。今日他刻意营造出来的那种冠盖满京华,斯人独憔悴的形象,还是给每个人都留下了不可磨灭的印象。
南归孤臣,毫无根基…………
未抵都门,便卷入朝争,无依无靠,郁结于心,大宋颇为亏欠这位萧显谟…………
深通兵事,盖世奇才…………
得而为用,可为助力。这等人只要拉他一把,也许就有百倍回报!
萧言骑在马上,感受着各式各样的目光。此刻心中,还有些恍惚的不真实感。
自己真的踏入汴梁了么?踏入了自己来到这个时代,一直向往的目标,一直自不量力,想要保卫的地方?
他偶尔也想抬头看向四下,看看这汴梁城内,到底是何等样的景象,却觉得这个时候,怎么也模模糊糊的都看不清。
此刻心里,有一种热流涌动,虽然还未来到徽宗面前,没有将这献捷仪式进行完毕。自己所准备的一切,自己所筹划的一切,至少在这才踏入汴梁的时候,已经成功!天下军之强,莫过于神武常胜。能以神武常胜军为基干整顿汴梁禁军,非他萧言莫属。
而孤臣孽子,毫无根基,和朝中之人没有多少牵绊。一旦君王以恩义结之,便能为耿耿孤忠之臣的,也非他萧言莫属!
既然若此,汴梁人能看出来,徽宗赵佶,如何又看不出来?就算再有人横加阻挠,自己在汴梁也一定能站稳脚跟,以待将来!
自己已然迈出了在这汴梁城中成功的第一步!
第二卷 汴梁误 第078章 献捷(完)
宣德楼上,随着汴梁城由南至北渐次安静下来,神武常胜军大队行进的脚步声,行进时那悲壮苍凉的歌声,越来越响。
不知道是什么样的一种情绪感觉,就这样迎面而来,不断拍击在宣德楼上,让上面所有大宋权力中枢的人物们都一个个下意识的绷紧了面孔,停止了低低的笑谈议论。
在西府班次当中,吴敏神色已经有些惶恐了,本来以为一切尽在掌握,现在却发现似乎已经失却了控制,偏偏这到底如何失控,失控到了何种样的地步,他却一点都不清楚。正是这种感觉最为要命,他还努力保持着平静,可是额头上汗珠不断的渗出来。西府一班司官,同样惊疑不定。周遭人的目光不断投射过来,让他们更是觉得如坐针毡。
梁师成手心里面也泛出了汗,可是他毕竟是此时权力中枢地位已经到了一等一程度的人物,临大事自然有一种静气。既然现在局面已经有些超乎想象。恼怒也没什么用了,且冷眼旁观就是,大宋政争不是短时间的事情,此次献捷出了差错,其后再弥补就是。
而且此次看来的确是有些小看了萧言这人,这般打压之下还拿出了不知道是何等样的新鲜手段。官家梁师成太了解了,对新鲜事务有一种近乎狂热的爱好。萧言如果真的拿出什么与众不同的东西出来,一时间吸引官家全部目光,那是极有可能的事情。虽然现在还未曾见到到底是什么样的花样,不过看到见多识广的汴梁百姓都被震慑成这般模样,可知绝不是等闲手段。
可是对官家揣摩之深,萧言此子,怎么比得上我辈?官家虽然贪新鲜爱热闹,但是这兴趣转移也是很快,虽然此次看来难免让萧言出点风头,但是只要把持住官家这里,让萧言在汴梁城举动再不入官家耳中,过一阵子官家也就淡了,那时萧言乃至他背后蔡京,又能如何?
想定此节,梁师成就站在自己位置上,甚而微微有气定神闲之态,静静等候着神武常胜军的到来。说起来他还当真微微有些好奇,官家富有四海,什么未曾见过?萧言一个边荒之地南归降人,真能弄出什么新鲜花样不成?
比起梁师成,蔡京自然更是淡定。他这一生经历的风雨,远超同侪。梁师成一班,算得上是他的后辈了。萧言被蓄意打压,蔡京也都看在眼里,却不能有太大动作。他才复相,满朝中人,都是梁师成王黼一班安置之人,再加上对他甚是敌视的清流一党。要做什么事情,动静太大,就算强行为之,恐怕还会遭逢官家忌惮。蔡京自己事情自己知,官家对他宠信,比起以前是淡了许多,要不是燕云生出这般变故,需要他来救火,也不会让他轻巧就复了相位。此时此刻,只有一切镇之以静。在力所能及的范围之内,稍稍提点帮助萧言一下。
萧言如果能扛过这一关,固然是好,他也有了下手的余地。要是萧言扛不过去,也就罢了,政争从来都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情。他虽然说得决绝,但是未必不能再尝试拉拢一下老种小种他们。
却没想到,萧言自己恁的争气,梁师成吴敏一辈,如此打压,都压他不下去!
在这一刻,蔡京心中甚至掠过一丝惶恐。萧言此子,看来绝不同于俗类。将来自己,到底能不能牢牢将他掌握在手中?
这点念头,不过一闪而过,将来的事情,将来再说。且在这里,看看官家反应,再瞧着梁师成和吴敏他们的笑话罢!
官家赵佶,这个时候在御座上也有些坐不住了。这位艺术家皇帝,感觉的纤细敏感处,自然超过身旁这些老官僚甚多。神武常胜军带起的这一股威武肃杀,悲壮苍凉气息,就是在宣德楼上,他也感觉得到!
这种感觉对于生于软玉温香当中的赵佶来说,太过于陌生。但是又是新鲜得从未见过。这还不是那种可以一笑置之的新鲜事物,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