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师成说着就略微动了一点意气,冷笑道:“若不是禁军废弛若此,怎么就会指望一支成军年余的神武常胜军?怎么就会指望这个南来子?禁军在册八十余万,汴梁都门就有五十万有奇,几十年间前后调十余万禁军入陕西四路就不用说了,早就化成了西军。其他的禁军,可有一支得用的么?公相大人前次在位,在天下拣选八万禁军出来,重新加以操练,安置于都门外四州,作为拱卫。好歹算是有八万勉强能用的了,可是吴枢密用事几年,到了北伐的时候,想从这八万拱卫禁军当中抽人马出来,居然得用的一兵一马也调不出来!
…………老夫对吴枢密自然是没有成见的。可现下兵事眼看还有。西贼衰弱,还是要备边。辽人亡国,女真兴起,同样要备边。更不用说还起了方腊等菜魔。看着禁军不可用,西军难恃,难怪官家要另起炉灶,整治禁军!这南来子如此武功,得官家看重,又有什么奇怪的?”
老太监的确恼怒,王黼童贯主持北伐,是根基浅薄的他们用事之初,指望这场战事奠定他们长久执掌朝局的基础。前头是王黼童贯,后头真正坐镇的就是他梁师成。结果一场战事下来却如此不堪,还将原来勉强能掌握住的西军丢掉了。枢密院作为大宋西府,掌征伐事,掌天下军旅。却根本没起什么作用。现在吴敏还念念不忘那个枢密使,想得到他的全力支持,让他如何能不气?
梁师成发怒,宇文虚中脸上却没有半点惧色。只是躬身一礼,代表吴敏领罪。然后起身也淡笑道:“我辈无能,自然惶恐万分…………可是恩府先生。往日童制置在时,手握西军,恩府先生才能取老公相而代之。万一神武常胜军,整练禁军事真的落入老公相及那南来子囊中,恩府先生还能和老公相抗衡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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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师成的第一反应就是冲冲大怒。
已经很有些年,没有人敢在他面前如此说话了。眼前这个薄有声名的宇文虚中,举止无一不是恭谨到了极处。但最后吐出来言辞,却是如此直白!
但是梁师成毕竟宦海沉浮几十年,火气早就磨掉了。容易冲动的人自然也坐不上他现在号称内相,能与秉持国政几十年的蔡京差不多能分庭抗礼的地位。细细一想宇文虚中的话,却全在实处。禁军无论如何是要整练的,不管谁在这个位置上,京师都门无一可用之军,实在是太过骇然听闻的事情。为自身安全计,也要整练出一支得用军马出来。
在真实历史上,北伐当中汴梁五十多万在籍禁军,最后只勉强抽调出两万。而且半点作用派不上,几次差点兵变。蔡京当日设立的八万拱卫禁军也全部废弛。大宋朝廷才真正认识到禁军到底烂成了什么样子。蔡京比现在晚一些时候复相之后,再度想拣起拱卫禁军。可那时童贯仍然能掌握住西军,又封郡王,实力已成。就拼命在后掣肘,最后大宋什么事情也没做成。女真起兵南下,势如破竹的就打到了汴梁城下。第一次汴梁被围,靠着西军入卫,再加上徽宗钦宗两代皇帝的卑辞厚礼缔结耻辱条约女真退兵。接着大宋内斗还不肯罢休,因为禁军太烂,入卫西军又太强,外重内轻。防武臣如防敌国的用事文臣们,又强逼西军去援太原。
这件事情做得实在太蠢。合约的确是耻辱的,太原重镇割让给了女真。但是当时大宋衰弱如此,只能忍辱积蓄力量。有点力量再去收复失地。而不是去轻易撩拨已经抢得心满意足的女真贵族——这些蛮族,实在还没有足够意识到他们已经能轻易覆灭大宋。这不是汉奸哲学,而是活生生血淋淋的现实。
为了将西军调走,甚而是削弱几分让西军看起来不那么可怕——其时西军的战力也不成了,远远不是女真军马的对手,但是比起更烂的汴梁禁军,还是太过于强悍。已经喘不过气来的大宋就此将西军送入了河东的崇山峻岭当中,河北打得稀烂,还提供不了多少军资辎重。缔结盟约不过半年,虚弱如此的大宋就先悍然悔盟,近十万西军又打不过银可术的不足万人女真骑军,在太原城下全军覆没,种师中战死。女真大军再度南下,还加上了从太原而来的一路,最后攻克汴梁,覆灭大宋。
真实历史上就是大宋上下都知道中央禁军太烂,一定要整练。结果党争内斗之下,什么事情也做不成,最后还附带断送了西军。在此刻的时空当中,事情比真实历史上要好那么一些,有一支神武常胜军入卫,有萧言这么一个现成的人才,勉强算是有蔡京撑腰,可以争一下这个位置。所以梁师成最近一些日子虽然连同赵佶在逃避这个一定会引起轩然大波的问题,但也知道,这事情总要是面对的!
宇文虚中说得直白,意思就是一个。这事情躲是躲不过去的,大家不如面对为好。要斗就斗那么一场。绝不能让萧言借蔡京之力上位。这件事情,无论如何也要掌握在他们自家手里!
想明白了其间的道理,梁师成忍不住长叹一声:“叔通锐气方张,看得明白…………可是如之奈何?老公相何等人也,轻巧巧就借力西军和这南来子复位。他若发力,谁也不知道是何等手段,说不定就在等着看我辈破绽。这岂是能轻易动得的?”
大宋党争到了末世,已经非依附于各党不能立足的地步。朝中谁是谁的人分得很清楚。梁师成自然知道宇文虚中是自家这党新起骨干,还有智囊之名。说话也没什么顾忌了,为宇文虚中的锐气打动,最近深感疲惫的梁师成还难得说了几句掏心窝子的实在话。老太监也略微有点彷徨无计,下意识的也有点想看看这宇文虚中能出什么样的主意。
蔡京的阴影实在太深重了,用事几十年,保持着大宋在执政位置上的最长纪录。当日可以和蔡京抗礼的政治对手,全都被他放逐得干干净净,至死也未曾能回到朝中。新党征诛之术在蔡京手里更发扬广大,他的敌手不仅远窜的远窜,编管的编管。就连子孙恩荫都被剥夺得干干净净,今后几代都是白身,要服丁役,要纳赋税。在不杀士大夫的大宋,这已经是让人胆寒的举动了。当日梁师成王黼之辈,无一不是在蔡京手里讨生活的。后来蔡京年岁大了,官家又对他忌惮,内外合力之下才算将蔡京扳下来。
本来以为蔡京如许高龄,再难翻身。外有童贯掌军,内有王黼领政事。还有旧党清流为辅翼——至少在对付蔡京上大家是同盟军。还有官家支持,蔡京也只能闲居等死了。却没想到,凭借一场燕云战事,凭借一个突然冒出的南归降人,蔡京轻轻巧巧的就再登相位!想着蔡京往日手段,梁师成这些日子表面宁定,支撑着架子不倒。背上却不时有冷汗渗出,半夜还会被惊醒。
萧言明显是铁心要站到蔡京一党当中了,现在不坑不哈的,谁知道蔡京背后给萧言出了什么主意,让他坐以待时?大家要对萧言下手了,蔡京又会有怎样的反应?
梁师成最大的担忧,就是如此!
可是在今夜,他的担忧,却被宇文虚中接下来吐出的话语轻轻化解了。
“太师老了…………”
梁师成一怔,谁不知道蔡京年高?偏偏这老头子还是保养得极好。精力似乎也没衰减多少的样子,偶有大朝,站班行礼一丝不苟,比五六十岁的人还耐得。多少人比他年轻都没熬过他,墓木早拱,他却还是再度站到了相位上!
宇文虚中仿佛知道梁师成的疑惑也似,目光闪动,解释下去:“…………太师是真的老了…………此次复相,不过是太师热衷之心不减,想自己在世的时候,永葆权位富贵罢了……小蔡相公此次始终不得太师原宥,是为什么?无非就是他去后,小蔡相公还算是奔走恩府先生门下,蔡家富贵仍然保得住…………此次复相,只要不动老公相的相位,其他什么,老公相是不大会拼命来争的…………毕竟八十高龄之人,就算保养得宜,争来又能保住几年?”
宇文虚中声音轻轻的,梁师成却听得额头都是冷汗。
蔡京真的不愿意争了?他就不怕自己这一党再掌军权,内外再成为一体,再度将他赶下台去?他还没问出口来,宇文虚中却象是始终能猜到他心思也似,轻轻开口接着解释。
“…………王相执掌政事堂,官家是指望他能代替老公相理财的。但是王相却实在没有这个本事。只要老公相在位,稍稍能让这财政窘迫局面好转那么一点,官家也是绝不会再丢下他的…………老公相去位的原因是什么?就是威权太重!此次复位还要争夺这典兵之权而尽全力,官家只会觉得老公相揽权之心不死,一旦有变,老公相还是会随时去位!不如安心理财便罢。十年前,学生是断不敢说这种话。可是而今老公相年已望九,学生却敢断言!”
梁师成喃喃道:“…………那萧言,就不是蔡京一党中人,蔡京也不会庇护于他了?”
宇文虚中摇头:“老公相只是不去争而已,要是真的落在他头上。老公相也自然就是笑纳。反正不是争来的,官家也少了许多忌惮。萧言此人,老公相看来是准备冷眼旁观了,萧言自己有本事,让官家动心,最后属意他来整练禁军。老公相自然会锦上添花说上几句好话,现在替萧言出头,却是断无可能!在燕云之地,萧言杀伐果断,拳打脚踢出一身紫袍。在汴梁,却不是靠蛮勇不惜命就能出头的!”
梁师成笑着摇头:“萧言再武勇十倍,领兵本事再高十倍,在汴梁也是难出头的…………想引得官家信重,谈何容易?”
他已经为宇文虚中有些说动,但心里还是有点惶惶惑惑的,却又自持身份,不想追问宇文虚中全盘打算。
宇文虚中是何等样的聪明人,微笑着叠起两根手指:“话已经说到分际处,就全凭恩府先生决断了。只要让萧言这个名字这些日子不会出现在官家耳边,官家每日里多少大事要忙,自然也就淡下去许多。萧言献捷仪式上的威风本事,也就白用功了…………那时候再寻一个由头——仍思北朝,勾结武臣以图不逞的名义就很好——轻巧巧让他去沙门岛走一遭抑或远窜琼崖,保住首领就算是幸事了。再将整练禁军事接过来,恩府先生地位,岂不是如泰山之安?”
梁师成并不说话,宇文虚中一席分析,让他本来觉得有些疑疑惑惑的事情都清楚了许多。他也是朝中沉浮多少年的人物了,自然一听就知道宇文虚中今日实在是说到了窍要地方,判断局面,设谋行事,无一不准。看着灯火下宇文虚中正是精力旺盛的身形面容,梁师成真的觉得自己老了。蔡京那个老妖怪不必去说他,他们比起宇文虚中而言,都是上一代的人了…………
这些话,他自然不会说出口。甚至还尽量不要表现出对宇文虚中的赏识。只是心下牢牢记住这个人,此子得而用之,缓急可成大事!倒是值得好好提拔一番…………
他威严的咳嗽一声,冷冷道:“南来子练兵打仗的确是有一手的,几支人马杂凑起来的神武常胜军,那么点军资粮饷供应,就练出一支铁军。官家有借重他整练禁军的心思,也是难免…………现在且不必说他,反正此子用不得。这整练禁军大事落在我辈手中,又如何撑持得起来?原来童制置算是知兵的,也不过如此,更不用说禁军已经是这般模样…………谁能济事?”
攻倒萧言,将这桩要事从蔡京那里争抢过来。总要至少在最开始有个模样,才好对官家交代。梁师成政争有一手,这上面实在不大来得,往常都依靠童贯。在他门下,他对王黼就是毫不客气,对童贯却还是有点尊重的意味在里头。现在翻检夹袋,实在一个人都没有,难道将童贯找回来?这可不是缓急间就能做到的事情。
宇文虚中今日来是做足了功课的,当下笑道:“何愁无人?恩府先生是想听治标之法,还是治本之术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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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日宇文虚中给了梁师成太多惊喜,他决断不下的事情,宇文虚中替他分说明白了。他发愁无术的事情,宇文虚中居然有治标治本两种办法。当下心头对宇文虚中更看重了不少,笑道:“你说,你说!”
宇文虚中淡淡道:“治标之术自然就是拣选能将领整练禁军事。入卫环庆军之都管王禀,就是最好人选。出自童制置门下,与西军隔阂已深。王禀深沉厚重,也颇有练兵之能——萧言神武常胜军就多有王禀当日练出的胜捷军在其间。威望也算是足够。此人用之,就算不能彻底改观都门禁军,多少练出几万得用军马还是不在话下的…………”
梁师成暗暗跌足,现在全部精神都贯在蔡京和萧言身上,居然忘记了当日献捷走在前头的王禀。也是那日献捷萧言后发制人,给人的心理暗示太过于深,将王禀比得完全提不起来了,王禀本来又不是一个喜事的人,这些日子在汴梁也是安安静静。存在感异常的低,连梁师成这等人物都差点忘记了他的存在!
现下想来,王禀竟然是难得适合的人物。童贯使出来的人,不用说是自己这一党里。本事也尽有,童贯当年镇日夸耀他那胜捷军就是明证。如果还嫌不足,胜捷军出身的在神武常胜军中战功就再明白不过了。整练禁军毫无疑问是以神武常胜军为骨干,王禀对胜捷军旧部也有影响力…………哪里还有比他更合适的人选了?这哪里是治标之法,简直就是治本之术!
梁师成暗叹今日完全被宇文虚中这小辈比下去了,居然连这个人物都忘记了。王禀回汴梁也有些时日,也没召来亲近笼络一下。转念一想也就释然,自己这些日子还在担心于能不能和蔡京争赢,哪能想到后续之事?倒是这宇文虚中,每一步都看得长远,的确是个人才啊…………
他心下感叹,不过面上却是丝毫不显,笑道:“王正臣么,倒也罢了…………还有治本之术是什么,左右无事,叔通一发说来就是。”
宇文虚中今日进策大获成功,梁师成对他说话都完全和颜悦色起来。在内相面前如此出风头,放在别人身上是喜出望外之事,宇文虚中却还是那副恭谨神态:“…………治本之术么,也没什么,无非就是恢复文臣领军而已。”
大宋祖制是文臣领军,现在仍然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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