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保忠青着一张脸没说话。驱赶流民,无非就是用来吓唬这些堡寨。真到开打,就有些难看了。不过事已至此,还有什么说的?成千上万陆续而来的流民,在北面行事的数千军马,在雁门关驻守的几千儿郎,代州大营的神武常胜军主力。哪里不需要粮草?不将这里彻底扰动,怎么震动从太原府一直到汴梁?
要不是朝廷薄待俺们至此,如何会到此等地步?俺们倒是想踏实守边打仗,可要不是萧显谟一直苦心孤诣的在汴梁挣扎维持,俺们这些能厮杀肯厮杀的军汉,过段时间,骨头都不知道埋在了哪里!
真要闹,就直娘贼不能回头!萧显谟地位在,总能想法善后。俺们这些用性命博来的地位富贵,才能踏实落在手里。
只是要见了血,只怕岳将主哪里不好交代。囚攮的,俺就担了这责任就是。岳将主什么都好,就是耿直了一些。不知道西军那里,向来闹得是更加不堪。俺老刘就先做这个恶人罢!不管是行军法还是打军棍,牙齿一咬顶着就是。自家还有个浑家和儿子丢在汴梁,显谟总会照应,神武常胜军在,儿子长大了袭职,也是军将了。好过从最底下的小卒一路爬上去!
刘保忠腮骨咬得紧紧的,恶狠狠的在心头想着。身旁军士不住的看过来,他硬着头皮就是一声不吭。西军出身的,才知道经营维持一个团体的不易。团体在,几代人的富贵都在。团体不在,什么都不必谈起。从现在开始在河东路的举动,就是这个团体是不是能发展壮大的关键!
刘保忠虽然粗,识点字却读不通书。作为大宋武臣,这点上面却看得分明得很。
他在这里内心天人交战,寨墙之上却比其他更是不堪。不少庄客虽然还张着弓,却吓得尿都出来了。更有岁数小一些的眼泪早就哗啦啦流了满脸。
梯子已经运过壕沟,这些流民呼喊着就要支架起来。已经到了最为紧要的关头,第一批流民漫上墙头,不过是须臾间的事情。
那管事却突然从胡床上跳起,也不知道从哪里来的劲头。捏着拳头声嘶力竭的大喊:“放箭!放箭!养你们何用!派人去粮仓放火,要死就都死在一处!”
他嗓门凄厉,有如狼嚎。这么多流民猬集在下,都被震得稍稍一顿。旁边米姓汉子知道此刻局面已经是干透的柴堆,经不起一点火星了。当机立断,狠狠一掌切在这管事颈子上。这管事呼喊声戛然而止,重重软到在寨墙之上。
米姓汉子猛的扯下身上披风在空中挥舞,拿出吃奶气力呼喊:“俺们愿意开寨!军爷们但请上前!”
周遭庄客在这生死关头也立刻反应过来,同声大呼:“军爷们上前,军爷们上前!”
米姓汉子是久走江湖的,早就看得分明。今日关键,就是这跟在后面缓缓而来的剽悍甲士!直娘贼的神武常胜军,行事直这般肆无忌惮!不必说河东边地就是他们做主了。自家有弓马有气力有胆子,何必在此做个庄头,投军也能博场富贵!
那边刘保忠憋着的一口气,在这一瞬间就重重吐出来。猛的一催坐骑,将马鞍旁边铜锤扯了出来,扬声大喊:“全都退开!再围着寨子,格杀勿论!借出粮食来,总把你们塞饱就是!”
三百多弦早就绷紧的甲士,立刻同时催马而出,跟着刘保忠一起大声呼喊:“退开!退开!俺们总管你们吃饱就是!”
流民大队就是一僵,不知道内情的还舍不得眼前就要漫进去的庄子。可是流民中精壮已经七嘴八舌的大声招呼:“都退开!让军爷们给俺们做主!再当在这里,踏死都是白饶!”
这些精壮汉子,都是流民中有些号召力的。居中主持,也多是他们行事。这般一喊,已经有一大半人向两边拼命退开,一个个在雪地当中跑得跌跌爬爬。其他人反应过来,这可不比只有几十名庄客的寨子,而是三百多披甲骑士!一名披甲骑兵足可抵五六个未曾结阵的有甲步卒。能当多少个他们这般甲无一领,手中只有木棍的老弱?
算是算不过来了。三百多匹健马踏雪而来,这个时候再挡着,真是踏死都白饶!
乱哄哄着,几千流民退开得比上前都快。神武常胜军骑士毫无阻挡的直到寨墙之前。刘保忠还大不满意的招呼:“放吊桥,开寨门!俺们是大宋经制军伍,除了借粮,保你庄园秋毫无犯就是!这粮食到运使那也有地方领,非要闹到这般难看,图个什么?”
几百骑士,也向两边散开,隔开流民和寨子,都大不耐烦的等着庄子打开。不多一会,吊桥咯吱咯吱放下,寨门也轰然打开。那米姓汉子架着已经鼻涕眼泪满脸的管事同几名庄客迎出来,朝刘保忠点头陪笑:“却不是俺们死硬,实在是庄中都管不晓事。大军在前,命须是自家的,这般迸着做什么?这位将爷,一庄老小性命都在将爷手中捏着,还望将爷慈悲!”
一边陪笑一边就回头招呼庄客:“快遣人去烧热水,准备酒食,让军爷们安歇!这般冷的天气,军爷们也吃辛苦了。奉承军爷,都是俺们的差使…………却不知道神武常胜军还招不招人投军?这般威风大军,能吃份粮,那是小人上辈子修来的福气。”
刘保忠嘿了一声,放松之后,看这个主持打开寨子的庄客头目就顺眼之极。跳下马来走到那瘫成烂泥也似的管事,从怀中扯出一纸文书塞在他手里:“仔细瞧着!有俺们神武常胜军的勘合与关防,借你们三千石粮!多了少了,俺们再说话。神武常胜军一年应在河东路坐支九万石粮,草十一万五千束,人马都在其中。到哪里赔不出你这三千石?再说这成千上万流民南下,你垫出这些粮草,也是一场好大阴功!收谨慎了,丢了运使那里怕不认账!”
管事一句话都说不出来,手脚更是僵硬,裤裆里面还湿冷冷的一片。头更是昏昏沉沉,已经乱作一团,不会想事情了,只是下意识的抓紧了这纸文书。周遭庄客也都提心吊胆,他们是依附庄客,家眷都在庄子里,这支军马行事肆无忌惮,要是祸害到庄子里,大家也只能瞧着。
没想到刘保忠却对米姓庄头摇摇头:“庄子俺们就不进了,等会儿这些流民俺们自会编队。一队百人,押着他们进来搬粮。要是有人乱动,尽管回报于俺,俺砍他们脑袋。俺是领军之人,将主严令,要是自家高坐进去,好酒好肉再抓两个小娘陪着,砍脑袋有份。军律太严,这份心就领了。”
在场庄客都讶然。如此强横霸道的驱流民迫开庄园,却不进庄抢掠丝毫。这支军马剽悍之处,用眼都能看出来。行事更是肆无忌惮,偏偏军中约束却是如此之严。其间反差太大,让人都完全难以理解了。只明白一件事,有宋以来,只怕未曾见过这等军伍!
刘保忠又瞅了米姓庄头一眼,在他胸口捶了一记。他手上戴着铁手套,这一记敲得米姓汉子一口血差点喷出来,摇摇晃晃,却一声不吭站定了。
“怎么称呼?跑过北面?会骑马么?”
米姓汉子马上答话:“小人米三,没个正经名字。会骑马,会开弓。护商走过北面,最远到辽人的倒塌岭节度使司处,来回怕不就几千里。射杀过六个马贼,当面搏杀也割开过两个马贼的喉咙。将爷,你瞧小人成不成?”
刘保忠点头:“此间事了,跟俺走!看你练不练得出来。俺们神武常胜军就是大宋第一强军。能厮杀能立功有人照应,不会干没你的。却是要拿性命来拼!俺们这一军立身根本,都是在能死战杀鞑子上头!凭着这个俺们做什么,都是理直气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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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眼之间,已经是午时时分了。
头顶铅云,显得越发的厚重,低低的似乎压在头顶。冬日阳光,丝毫无法从厚厚的云层透下来。
寒风比起昨夜,大了许多,卷得雪花在空中狂舞。寒气似乎要一直沁到人的骨头里面去。要是昨夜换成这般天气,在野地里面苦熬的流民,不知道要冻倒多少个。
在陈家庄园左近,却是一片火热的景象。
大队的车马,源源不绝而来,都是神武常胜军中军将押送。一队队的流民,由神武常胜军中军汉们领着,打开了庄园内的粮屯,将各色各样的米粮都运了出来。人喊马嘶的声音响成一片。
庄园当中,实际存粮自然是三千石不止的。不过多也多得有限,来之前,这些大户的底细,自然都摸得清楚了。留个一二百石给庄园中庄客度冬。其他的就清楚不了糊涂了。就按照三千石这个数字结算罢。
三千石米粮,真是一个相当大的数字。就是这几千流民一起动手,估计也得运上两三天的。组织起来的车马,更是得在雪地里往返好几趟。不过好在神武常胜军中别的不多,骡马比起大宋任何一支军马都要广盛许多。更不必说北面郭蓉甄六臣他们活动,这些时日又搜罗了上千的马骡转运回来。
一袋袋沉重的粮食为流民辛苦的扛出去,装在车上或者驮在马背上。凑到一定数字,就听见带队军将一声呼喝,朝着雁门关方向转运。那里几千军马,五六千精壮民夫,再加上源源不断而来的流民,多少粮草都消化得掉。现下雁门关的存粮已经到了相当危险的程度,对此间收获,可是望眼欲穿!
流民一个个搬运粮草累得气喘吁吁,不过也没有亏待他们。在陈家庄园之外,排开一溜铁锅,铲雪烧开。焖出一锅锅焦黄的黍米饭,或者熬出一锅锅的肉汤。扛一袋子粮食便能换一张纸筹,凑够一定数量将去就能换吃食,吃饱为止。围着这些锅灶,一堆堆的流民只顾发出稀里呼噜香甜饕餮之声。
若是已然吃饱了,照样可以换成米粮发给。到时候还要南去代州大营,说不定还会望河东腹心之地走得更远。虽然沿途也有发给干粮,可是这个年月,这个天气,身上多一升粮食,就多一份活命的本钱!
周遭村民看着这实打实的换吃食换米粮,忍不住都是眼热。边地租佃为生的乡民,日子也好过不到哪里去。租子重,官府加上主家的差役又重。冬日又漫长得很,糊口问题还不大,但是整天也别指望能吃到塞脖子的程度。
这里主家陈家又刻薄,平常大族对依附佃户青黄不接的时候,多少会散米散柴。佃户不比自耕农,对自耕农大族自然是百般针对,巴不得将他们手中田地并到自家手中。佃户却是生财工具,按照大宋的规则,大族若是太过于刻薄,那是要被其他家瞧不起的。
偏偏在这河东边地,染了一些弱肉强食的胡俗,没有大宋腹心之地尚存的一点农业社会的温情,行事苛酷许多。陈家繁峙县庄园的佃户,日子相当之窘迫。所以在流民迫开陈家庄园的时候,基本上都在看热闹,没什么护主的举动。
此时陈家庄园被打开,还有许多佃户男女老幼一齐上阵,参与了搬运米粮。同样凭着纸筹,换了或多或少的粮食,眉开眼笑的转回家去。
陈家庄园之外,几千人往来穿梭。数百匹骡马嘶鸣喊叫,几十口大锅冒着腾腾的热气,一时间竟然热闹得跟集市也似。
刘保忠说不进庄子,还真就不进庄子。将坐骑马鞍搬下来放在雪地里面,四仰八叉的坐着。一手端着一碗热汤,一手抓着厚厚一张蒸饼,胡乱的就朝嘴里塞。还得意洋洋的看着眼前一切。
押运车马而来的另一营指挥使和刘保忠是旧识,看刘保忠得了彩头,没死一人就搞到了如许多粮草。纵然是同僚也有些眼热,凑到旁边笑道:“老刘,没想到你在这上头天分也不浅。怎么样,干脆做个司马得了。不用上阵厮杀,每日就经手钱粮资财。要不了几年就面团团富家翁了,不必和俺们一般,提着脑袋上阵厮杀,将来说不得还能死在床上。”
刘保忠横了他一眼,摸着自家心爱的大铁锤,从鼻孔里面发出重重的哼声:“诸乙,论军功,你争不过俺,就别出这样的鬼心思将俺压下去。有本事下次和俺一起冲阵!要不是朝廷不给俺们粮米,俺来做这个鸟事?流民逼着寨子,眼看就要漫进去的时候,俺背后全入娘的湿了!显谟说得好,俺们厮杀汉,根本就在杀鞑子上头。这是眼看着河东路鞑子辽人都要闹起来,俺们才敢这样行事!什么直娘贼的军中司马,什么钱粮财货,岳无敌在,你敢伸手试试?在显谟面前,岳无敌一句就顶十句。除了韩将主,谁也漫不过他去!”
叫诸乙的指挥使吃刘保忠顶回来,不过嘿嘿一笑,摇头道:“俺们是轻骑,你们是具甲重骑。俺得多缺心眼,和你比冲阵?到时候杀的鞑子,不比你少就是…………你这句话说得没错。俺们是新军,在朝廷眼里又是后娘养的。立身根本全在军功,有军功,俺们就稳得住。显谟在汴梁也就稳得住。这点借粮之事,就不直什么了…………囚攮的,北面什么时候才大动起来?”
这句话一说,诸乙就觉得有些失口。刘保忠虽然粗直,这上头也不傻。没好气的白了他一眼,并不答话。一口蒸饼噎着了,直着脖子灌热汤。
诸乙笑笑,解下腰间水葫芦扔给他:“瞧你塞肚子那个又夯又村的模样!俺的天下第一泉水,相公们都拿来煎茶的。送你喝了!”
刘保忠接过水葫芦,喷着饼渣骂他:“俺有热的不喝,喝你这冷的?就算要做人情,也不似你这般模样…………”
说着还是摘下葫芦塞子,热汤究竟喝得不爽利。他是粗豪军汉,冰天雪地喝凉水也是等闲事耳。结果摘下塞子却闻到一阵酒香,当下又惊又喜的看向诸乙。
诸乙直笑:“又不是当真临阵,你给俺们借来三千石粮,就是岳将主在,也眼睁眼闭了。要是不要,还俺就是。”
刘保忠吼了一声:“囚攮的才还你!”顿时就咕咚的一大口。
喝得猛了,淋淋滴滴,洒了一胡子,接着摸着胡子豪气干云的大笑:“痛快!”
正顾盼自雄之间,就看见杨再兴满头大汗的挤过来,朝他禀报:“虞侯,半日就是六百石粮运出来了。散了七八十石,其他的都装车装马完毕。要是连夜紧着弄,说不定到明天天亮,这三千石米粮,俺们就落袋平安,笑纳他们陈家的了。”
刘保忠骂了一句:“是借!直娘贼,说得俺们好像跟盗匪也似。俺好歹也是个大使臣,值得抢这么个庄子么?却没有骚扰庄子里面半分罢?”
杨再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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