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谭十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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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谭十记- 第1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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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这一回,当他听到他的兄弟伙们在暗地商量,想去干一桩非凡的活动时,他怎么也按捺不住自己,非得亲自去走一回不可了。原来是他的兄弟伙们在商量着,想要钻进防备最森严、墙高屋深的黄公馆去和黄大老爷开个小玩笑,警告他一下:“你的脑壳并不是铁打的,搬不得家的,颈项也不是钢浇的,砍不断的。”警告他再要作恶,有人是能够进他的公馆来找他算账的。张牧之赞成偷偷干一下,他坚持要自己参加,算作是他当县太爷的业余消遣。

事先,进行了周密的侦察,张牧之专门利用办一件公事的机会到黄公馆去找一回黄大老爷,知道黄大老爷住的上房在哪里。几个跟班也趁老爷们在谈公事的时候,顺便在公馆里暗地看清进出的门路。

又过了一些日子,他们半夜里出动了。张牧之带头。他们很容易就翻过黄公馆的围墙,直奔黄大老爷的上房。但是不巧得很,值房的大丫头说,黄大老爷不在上房,不知道今夜晚在哪个姨太太房里过夜。(这丫头也不知道,其实黄大老爷今夜晚根本不在黄公馆里过夜,到后街一个叫“夜来香”的半开门的女人家里过夜去了)

怎么办?张牧之当机立断,砸开黄大老爷上房的商柜和箱子,抢了一些钞票、金银和珍宝,然后把—把匕首插在黄大老爷睡的大床的枕头上,就迅速退了出来。

他们正要按原定路线,从后门旁边猪圈矮房子爬墙翻出去的时候,不知道什么人走漏了风声,黄大老爷的卫队赶过来,向他们开火。这时候还有一个兄弟伙没上得了矮房,就被子弹封住了。张牧之他们就伏在墙上和藏在柱后的卫队对射起来。但是在黑夜里,彼此都看不清,一枪也没有打中。当时—个卫队的人拿出支装七节电池的长电筒来,像盏小探照灯一样射向矮房,照得明晃晃的。那个最后正在爬墙的兄弟伙被一枪打伤了手,几乎滚落到院子里去。张牧之举起手枪来正要开枪,一个光柱射到他的举枪的右手上来,照得清清楚楚,下面在喊:“打,打,一个也不叫翻墙跑了!”张牧之一见事情紧急,敌人在暗处,他们在明处,那个兄弟伙再爬墙的时候容易给打落下去。他举枪瞄准那大电筒,叭地一声,算是把电筒打灭了。但是几乎同时,张牧之的一根手指麻了一下,他知道他的手被打中了。电筒被打灭了以后,大家都在黑处,卫队朝墙上瞎打一气,一枪也没有打中。他们顺利地撤了出来,从衙门的后门悄悄溜了进去。谁也不知道这是县衙门里的县大老爷半夜出去消遣去了。

第二天,黄大老爷亲自坐上凉轿到了县衙门,来找县太爷报案。张牧之眼见自己的手指还包扎着纱布,不好出去见面,就推说这两天感冒了,请陈师爷出去接见。

陈师爷出去接见了黄大老爷,黄大老爷把昨夜晚黄公馆发生盗案的经过情况说了一下,送上了失盗的财产清单。并且坚持说,今天早上,在屋瓦上发现人血,一定是有强盗被打伤了,大概是打伤了手,因为墙头上有血手指拇印。又说进去的强盗有四五个,一色的黑色短靠衣服,脸上蒙了黑帕子。他要求马上严加追查,缉捕强盗归案,还把插在黄大老爷枕头上的匕首也交出来,当作追查的线索。

陈师爷说,县太爷这两天感冒了,在后衙里休息,不能接见。但是他一定把这件案子向县太爷报告,立即追捕强盗。黄大老爷只好回去了。

陈师爷回到后衙,把这件案子向张牧之报告了,并且把匕首送给张牧之看。张牧之用手接过他自己用惯了的这把匕首,很有意思地笑了一下,陈师爷忽然发现张牧之的右手一个指拇缠上了新的纱布,心里不觉一怔:“难道会是这样吗?”但是他一句话也没说,就退了出来。照例发号施令,叫四门注意查缉。他当然知道,这是不会有结果的。

过了几天,张牧之为了一件公事,和陈师爷一起到县参议会去,见到了黄大老爷和别的参议员。在谈话的时候,张牧之不经意地举起右手来比划,他早已忘记他那受过伤的手指拇了。当然,所有到会的绅粮老爷们,没有一个人注意这件事,只是陈师爷心里很吃紧。他特别注意地望着黄大老爷,看他是不是留心张牧之受伤的手指。还好,黄大老爷似乎毫不关心县太爷的手指。但是直到散会,陈师爷始终捏一把汗。

又过了两三天,在一次陈师爷和张牧之的闲谈中,陈师爷旁敲侧击地提醒张牧之:“有些事情干得太痛快了,只怕要带来不痛快哟。”又说:“黄大老爷这些人不是没有心机的人,他要钻到了哪怕针鼻子大的一点缝缝,也是要下蛆的哟。”

张牧之随便笑了—笑,没有回答。然而从此以后,城里出侠客的事,就慢慢地再也没有人提到了。

但是,陈师爷没有想到,张牧之自己更没有料到,无意之中他们出了一个大纰漏。

张牧之到县城里来当了县太爷以后,在西山一带活动的兄弟伙们,有时候难免三个两个地到城里来走一走,开开眼界,徐大个和张德行他们几个当跟班的就招待他们在县衙门里住。张牧之也通过他们和山里的部队通消息,告诉他们:哪个大鸦片烟客最近要运一批烟土进城,在什么关口好拦路截下,取了他们的不义之财呀;哪个大财主要运大批货物过西山,叫他们在半路上抢了,运到邻县去发卖呀,特别是黄大老爷的商货、鸦片烟和租米,他们只要查访到了,就马上告诉山里,派小队出来在外边突击。因为消息确实,几乎回回都得手。而且人不知鬼不觉,谁也弄不清是哪一股绿林英雄干的事。黄大老爷约集几个大绅粮到县衙门来报案,拜会张牧之,说:“本县治安问题愈来愈严重了,根子都在西山有个江洋大盗张麻子,一直没有落网,要通缉归案才好。”

张牧之和陈师爷哼哼哈哈地答应了,并且又把过去通缉张麻子的告示找出来,照抄一遍,贴出去。上面写的还是通缉那么个有大胡子的张麻子。张牧之在这些告示上盖上县政府大印的时候,不禁哈哈大笑起来。

黄大老爷又在县参议会上呼吁,要求派兵去清剿。张牧之也装模作样地极力赞成派团防队去清剿,但是要参议会通过随田粮附征一笔清乡费,参议会也通过了。在这同时,张牧之派人送消息回山里,叫他们或者暂时躲开一下,或者索性在重要关口打埋伏,捞他几支好快枪。团防队打了败仗回来,总是照老规矩报喜不报忧,清剿的事就这么不了了之。张牧之还是在城里当他的县太爷,平安无事,思想也有些松懈了。

张牧之在西山有一个兄弟伙打仗勇敢,打坏了一只眼睛,外号独眼龙。独眼龙那一只好眼【文】睛最近也发炎了,因此到城里来找【人】人医治一下。进城【书】以后,由徐大个招【屋】待进了衙门,暗地见到了张牧之。张牧之叫徐大个替他找治眼的医生治疗,平时就住在徐大个那里。有一天,徐大个带独眼龙上街去医眼,在衙门口忽然撞见了一个人。这个人.见独眼龙,很惊奇地看着他们。徐大个和独眼龙却没有留心,擦身过去了。

这个人左看右看,暗暗地叫:“是他,一点也不错。”就急急忙忙回到黄大老爷公馆报告去了。

原来这人名叫罗一安,是本县一个在街上打秋风混日子的浪荡人。那个秘书师爷顶王家宾的名来这里当县太爷的时候,他东混西混,混进衙门当了一名跟班。秘书师爷眼见要垮台了,卷款潜逃的时候,他也决定跟秘书师爷上省城去混事。谁知在西山被张牧之他们截住,取了钱财。因为罗一安是挑着秘书师爷的贵重行李过山的,就被张牧之当成一个挑担子的夫子,给他发放了路费,放他下山去了。罗一安没去得成省城,还是回到县城里。东混西混,又混进了黄公馆当一名跑腿的。今天偶然在衙门口碰到独眼龙了。

黄大老爷马上叫罗一安到上房来问话:“你硬是在西山张麻子的寨子里亲眼得见这个独眼龙吗?”

“亲眼得见的。”罗一安说,“是他第一个冲向前来抢的,后来在山上,又是他亲自发钱给我,叫我走路的。”

“你硬是亲眼见到这个独眼龙和徐大个在衙门口—路走吗?”

“一点也不假。”罗—安说,“刚才看见的。”

黄大老爷认为这是—个很不寻常的发现,但是不动声色。只告诉他千万不要声张出去,以后重重有赏。同时还问罗一安:“那么你在西山寨子里,没有看到他们的头目张麻子吗?”

“啥子张麻子?”

“一个留着大胡子的大麻子,姓张,是个江洋大盗,他们的头头。”黄大老爷解释。

*5*“没有。”罗一安说,“我没有看到—个有大胡子的麻子。”

*1*“哦。”黄大老爷想,他大概没有见到这个土匪头头。

*7*“那么你在西山看到过徐大个吗?”黄大老爷又问。

*z*“没有。”

*小*“陈师爷呢?”

*说*“没有。”

*屋*黄大老爷点一点头,又嘱咐他:“除开我,你对哪个都不要讲出去,重重有赏。你要漏了,取你的脑壳。”

黄大老爷取了五块钱给罗一安。罗一安欢天喜地出去了。这一下够他到“云雾山庄”去玩格,喊摆出上好的“南土”和崭新的烟盘子烟枪来了。

黄大老爷马上请胡天德和省里来的李、王二位调查专家来公馆里密商。这一下子打开了李、王二位专家的思路。

王……我不知道他的名字,叫他王调查专家吧,我看也不够格。调查了两个多月,啥子鸡毛也没有摸到一根。王特务特别敏感,他把徐大个曾经对他谈的什么“依我那几年的脾气,不砍他一百,也要砍他五十”的话连起来一想,他的思路特别活跃起来,简直是想入非非了,而且提出了一套调查方案来。王特务说:“不想方设法叫他们钻到我们设计的圈套里来亮相,你是摸不清楚他们的底细的。”李特务也是这个意思。黄大老爷狠命地捋了捋他下巴颏上的几根胡子,眼睛眨了几下,越来越亮了,最后下结论地说:“不学《西游记》上孙悟空那样钻进铁扇公主的肚皮里去,你是降服不了他的。”

看起来王特务设计,李特务施工,黄大老爷提线、供应器材,他们是真要“安排金钩钓大鱼”了。

西山里的独眼龙和别的兄弟伙到县城里来玩,并且在县衙门里进进出出的,陈师爷是早有意见的。他给张牧之提起过,起初张牧之觉得这些兄弟伙都是和他枪林弹雨里一同滚过来的,都是铁打的金刚,信得过的。他现在做了县太爷,兄弟伙要到这繁华世界里来走一走,看一看,也是人之常情嘛,因此并不在意。

但是陈师爷坚持自己的看法:“你不要以为黄大老爷这些人是吃素长大的。这里是虎狼窝,他们的脚脚爪爪多,大意不得哟。”

张牧之觉得陈师爷说的也是,答应一等他把除掉黄大老爷这件大事办了,就杀他个人仰马翻,扯起旗子回西山,还是过自己的自在日子去。他们哪里知道独眼龙进城替他们亮了相呢;哪里知道黄大老爷又重新专门派人在衙门口把独眼龙的相挂得清清楚楚了呢?

过了几天,黄大老爷发现独眼龙不再出现的时候,在城里放出话来,说是他们有一批“土货”要送到省里去,正等找几个得力的保镖。大家都知道,这“土货”就是鸦片烟的代名词。鸦片烟那时在我们国家里,是和黄金、白洋具有同等价值的东西,而且是“吃”得的,无论是官绅商贾,以至卖苦力的贩夫走卒都非天天“吃”它不可的。这当然是十分贵重的了。

这批“土货”被人押着,由几个挑夫挑着起运,因为消息早从城里送进了西山,一下被截住了。押运的人见势不对,丢了就溜了。几个挑夫被独眼龙一千人马押着,挑起“土货”上山了。这夫子里又有罗一安,他一上山就仔细观察,独眼龙正是他在县城衙门口看到的那一个,一点也不错。他又打听谁是头头,看有没有一个长大胡子的麻子,还是没有看到。他又把这寨子的前后左右都看好了。他自然没有说出他是黄大老爷家跑腿的,又以一个挑夫的身份被放下山去。他更没有露出这批“土货”其实是假货,样子做得很像真的、上好的贴金纸的“南土”,真要拿出去卖,叫人用刀切开一看,就认得出是不值钱的了。罗一安跑回城里,就向黄大老爷报告了。黄大老爷听了,笑一笑,马上叫人去请王特务和李特务来。

话分两头,且说张牧之进县城来当县太爷已经几个月了。这种做官的生活,对他来说,比坐牢还难受。他开头起这个做官的念头,只不过是想借机进城,找黄大老爷报仇。进城以后,看到穷老百姓在旧官府和土豪劣绅勾结之下,过着牛马不如的痛苦生活,因此出于义愤,借当县太爷的机会,给老百姓办几件好事,同时整治一下那些坏蛋,出一口恶气。他也的确办了几件好事,也把黄大老爷为首的豪绅集团暗地整了几家伙,并且因此真正赢得一个清官的名声,老百姓真心实意地给他送万民伞。但是他越看越清楚,靠他一个青天大老爷是不能把这紧紧压在穷苦老百姓头上的一块大石头搬掉的。豪绅又是这么多,从上到下,密密麻麻,就像蝗虫一般,整几个,甚至杀两个,又有什么用呢?

他不想当这个叫他心炳的县太爷了。他想在城里大闹一场,把黄大老爷这个大仇人砍了,还是回到自己的老寨子上,和兄弟伙们大碗喝酒,大块吃肉,称兄道弟,公平分钱,来得痛快些。搞得好的话,扩大势力,做几个县边界地区的自在王;再扩大了队伍,就学范哈儿割据包括几个县的防区,自己封个军长、师长什么的,自己委任专员、县长,自己立个章法出来,打出一个小小的江山,那才安逸呢。

因此张牧之自个儿就作出决定,通知在西山里的兄弟伙,由独眼龙暗自带进城来,埋伏在县衙门里,准备提了县衙门的枪,杀了黄大老爷,抢了县银行,放火烧了衙门,就回西山去。独眼龙和兄弟伙们得到通知后,就三个五个、十个八个,白天晚上,零星下山,暗自进了城。有的住进衙门,大半住进衙门口附近的几个客栈里,把枪支埋在县衙门,专等张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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