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谭十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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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谭十记- 第1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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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天榜,抬起头来,你知不知罪?”

当陈师爷把黄大老爷……哦,现在该叫黄天榜了,老百姓过去都是叫他“黄大老爷”,或者只叫“大老爷”,从来没有人敢当面叫他的名字。只有在背地才敢叫他黄天榜,并且咒骂他叫“黄天棒”。今天一听“张青天”当众叫起他的名字来,听起来虽说有一点陌生,可是舒心得多了。

当陈师爷把黄天榜的罪状随便拈出十几条来——这是一点也不费力的,平时大家都清楚极了。——“张青天”叫他抬起头来,问他知不知罪的时候,这位大老爷居然听从地抬起头来,模糊地说:

“知罪。”

张牧之抬头对周围的老百姓说:“众位父老乡亲,黄天榜犯下十恶不赦的大罪,我张牧之到县里来,早就察访清楚。大家说,对黄天榜该怎么办?”

“杀!”像雷声一般震动了大堂。

“不杀黄天棒,我们难见天日!”

“杀天棒!”

一片喊杀的呼声,上上下下,里里外外,都响遍了。有的却一把鼻涕一把眼泪,爷呀、娘呀地哭喊起来,原来这是被黄天棒害过的冤主,一听说“张青天”抓了黄天棒,都挤了进来,又喊又叫:

“不忙杀,不忙杀,我要当面向他讨血债。”

有几个哭着喊着挤上堂来,揪住黄天棒就咬起来。张牧之叫兄弟伙拉开了,他们还又跳又哭:

“青天大老爷,给我们申冤报仇呀!”

要闹着进来的人越来越多,陈师爷看一看太阳已经过了衙门口大黄桷树顶了,对张牧之说:“快办,快走。拖不得了。”

张牧之大声宣布:“好,现在宣判!”

陈师爷拿起写好的告示,念了起来。每念一条,下面都咬牙切齿地喧闹起来,实际上大家只听到“就地正法,开刀问斩”几个字。大家欢呼起来:“该杀,该杀!”

黄天榜一听,顿时昏了过去,已经什么也不知道了。

“推出去!”张牧之下令。

一队手拿亮晃晃大刀的人站出来,把黄天榜背绑起来,在他的背上插上“黄天榜恶霸一名立斩决”的标子,把他提起来往衙门口外推去。张牧之和陈师爷带着兄弟们,拥出衙门口,准备就把衙门口的石地坝当作法场,围拢来看的人更多了。

正当刀斧手举起亮晃晃的大刀向黄天榜的头砍去,忽然听到一声:“叭!”只见那刀斧手把刀一丢,自己倒了下来。紧接着周围响起枪声,有十来个人冲进法场,拉起黄天榜就朝大街那边冲去。

真是事出意外,张牧之没有想到会有人劫法场,把黄天榜抢跑了。陈师爷马上就明白他害怕发生的事,已在眼前发生。张牧之见势不好,大叫一声:“给我追!”

他自己带了十几个兄弟伙向劫法场的那群人追去,但是这时四周枪声齐响,群众大惊,一片混乱,反倒把路遮断了。张牧之从法场捡起那把大刀,大叫:“散开!散开!”他们好容易冲出人群,见几个大汉提起黄天榜在大街上飞跑,张牧之不顾一切,带着人追了上去。这时,本来在周围警戒的独眼龙他们也和围攻过来的大队团防兵打了起来。但是围攻的人很多,独眼龙他们大半拿的是短枪,全靠那两挺机枪发挥了威力,才把团防队打退了。独眼龙眼见顶不住,便带着兄弟伙顺着张牧之追的方向退过去。

张牧之带着兄弟伙冒着枪弹直追过去。最后,到底追上黄天榜,张牧之举起大刀,—下把黄天榜劈成两半,倒在街上。张牧之毫无畏惧地哈哈大笑起来。

但是他和两个跟来的兄弟伙陷入敌人的重围,无法脱身了。独眼龙赶拢,想拼死命救出张牧之,忽然一梭子弹扫过来,兄弟伙又倒了几个。张牧之眼见独眼龙硬冲锋,也救不了自己,反倒要死更多的人,大叫道:“莫管我!冲出城去!”

张牧之才喊完话,已经被七八个人包围起来,他虽然挥动大刀砍翻两三个,可是到底众寡悬殊,被抓住了。

独眼龙眼见不行,才带着兄弟伙从横街杀出城。但是一看,进城的几十个兄弟伙,有的跑散,有的在战斗中牺牲了,只剩下不到二十个人。最使独眼龙伤心的是他们的头儿张牧之没有出得来。

陈师爷本来不会打仗,人一乱,他和张牧之被冲散了。他知道大事不好,赶忙隐没在人群中,从小巷混回家里,叫老婆带着孩子连夜连晚到外地去安身。他呢,还想看一看,便去平时很熟的一个当科长的朋友家里,躲藏起来。

张牧之空做了一场好梦,反倒被抓住了。原来,那两个姓王姓李的特务从黄公馆混出去以后,马上跑出城去迎接正赶回县城的保安大队和团防队,连夜赶到城边。干特务工作的是狡猾一些,他俩悄悄地先带几个便衣进城,一下碰见了刚从县衙门里挤了出来的罗一安,告诉他们黄大老爷马上要问斩了。姓李的马上出城,把部队偷偷运动到城外埋伏起来,又带二三十个人一色短枪赶到衙门口,正是黄大老爷被提出来问斩的时候。他们就采取突然袭击,劫了法场,城外一听城里枪响,就冲了进来,和独眼龙打开了。

“‘张青天’被保安队抓住了!”

“唉,青天不开眼,好人没好报!”

老百姓从极度的扬眉吐气中一下掉进极度悲伤里去,像又有一口大黑锅,从天上扣下来,扣在他们的头上,见不到天日了。

张牧之是什么命运在等着他,这还用我来说吗?

县太爷张牧之被抓起来了,县参议会的议长黄大老爷被砍掉了,怎么办?本县的绅粮和老爷们开了紧急会,除向省里报告外,临时推了那个姓王的特务代理县长,姓李的特务代理议长,先办起公事来。

他们要办的第一件事就是杀张牧之。要处决一个县长本来是不容易的,何况这个张牧之又是老百姓拥护的青天大老爷呢!所以他们也要来—个名正言顺的审判,然后拉出去名正典刑。

他们从罗一安被抢到张麻子大寨,和独眼龙带兄弟伙进城,住在衙门里,已经可以肯定张牧之这位县太爷窝藏盗匪,虽说有罪,但还够不上杀头;说他擅自杀了县参议会议长、本县大绅粮黄天榜吧,这一条在老百姓面前未必说得过去,因为黄天棒是太臭了。只有一个看来有力的新证据,就是罗一安可以出面证明,他在西山张麻子山寨里见到过张牧之。今天早上罗一安在衙门大堂上见张牧之坐大堂的时候,看得真切,可以证明是他。但是光一个罗一安出来证明,人家怎么相信一个堂堂县太爷会在江洋大盗的寨子里出现呢?他们万没有想到,张牧之自己出来帮他们解决了困难。张牧之被保安队押进县衙门的时候,王特务和他打了个照面。王特务不无几分讽刺意味地对张牧之说:“想不到早上本县的‘张青天’,晚上却成了张麻子……一伙。”

王特务本来没有弄清楚张牧之就是张麻子,张牧之听得有心,还没有等他说出后面的“一伙”两个字,就马上顶回去:“老子就是张麻子又咋样?”

“啥?你原来就是西山的张麻子?”王特务真没有想到,吃惊地问。

“老子就是,你又咋个样?可恨昨夜晚没有把你两个抓到手。”

哈,意外收获!他自己承认是张麻子。这下就好办了。王特务本来还有些怀疑,怎么—个西山里的江洋大盗,会跑进城来当起青天大老爷来?管它呢,只要他认账就行。

于是代理县长王特务在代理参议长李特务和机关法团的绅粮老爷们的陪审下,开庭审判张牧之。

王特务问话:“你老实招认,你是江洋大盗张麻子吗?”

张牧之倨傲地站在大堂上,他看到他刚才坐的位子上竟然被这样一个鬼脸尖嘴猴子坐上了,十分生气,毫不含糊地说:“老子就是张麻子又咋个样?老子是专门进城杀你们这些贪官污吏、土豪劣绅的。恨只恨没有把你们这些吃人不吐骨头的坏蛋一网打尽!”

在座的老爷们本来没有兴趣再问下去,以免徒然讨一阵痛骂。

但是王特务对于这个江洋大盗为什么要进城当县太爷很不理解,还想问个究竟。在他看来,一个江洋大盗和一个县官是完全不同的两码子事,“盗”和“官”怎么能联在一起呢?但是眼前的事实不就是张麻子这个强盗化名张牧之钻进城里当起县官来了,而且当起青天大老爷来了。这怎么可以呢?因此他问张牧之:

“你一个江洋大盗,怎么可以来当县太爷呢?”

张牧之听了,像受了莫大的侮辱,反问王特务:

“为啥子我就不能来当县太爷?你问一问全县老百姓,我给他们当县长,有哪一点不好?有哪一点不够格?”张牧之用手一指围在大堂外的老百姓。老百姓一阵嗡嗡议论,忽然像一声炸雷似的炸开了:“他是我们的青天!”于是,“张青天”、“张青天”、“张青天”的呼声在人群中此起彼伏,像狂怒的波涛一般涌进大堂来。

坐在县太爷位置上的王特务神情紧张,不知道说什么好。张牧之听到群众的呼声,满意地一笑,继续坦然地说:

“你们以为我当了你们骂的江洋大盗就可耻吗?哼!才不呢。我当强盗就是专门抢你们这些为富不仁的混账老爷的,就是专门来治你们的。你们以为当县太爷就荣耀吗?狗屁!你们剥老百姓的皮,喝老百姓的血,吃老百姓的肉,从他们的骨头里也要榨出油来。你们比强盗还强盗十倍!不,简直是不能比的。我这个强盗现在才失悔来当县太爷呢。我就是当一辈子青天大老爷,最多给老百姓办点好事,就好比给他们治点伤风感冒,或者帮他们捉几个虱子罢了,哪里能救得他们的性命?我失悔我没有再当强盗,当最厉害的强盗,抢光你们抢来的东西,剥开你们的皮,挖出你们的狼心狗肺,烧掉你们的衙门,砸烂你们的天下,把你们一个个千刀万剐。哼!我现在才明白了,只有强盗才能治你们,别的……”

“不要听他的,宣判!宣判!”坐在两旁的老爷们,本来想看看这个强盗怎么向他们讨饶,结果被臭骂了一顿,吓得目瞪口呆。坐在堂上以审判者自居的王特务忽然感到自己变成了被审判者,气得打哆嗦。而且大堂外嗡嗡嗡的老百姓的声音是可怕的,好比阴云在聚积,可以带来一场暴风雨。

坐在堂上的王大老爷拍桌子:“宣判!”他站起来,捧起一张纸念:“土匪张麻子一名立斩决。”并且用朱笔在张字上点了一点,把笔丢了下去。他们不准他占有“张牧之”这样一个好官名,立意要叫他土匪“张麻子”。

下面的文章是什么,不用我来说了。剩下的就是把张牧之五花大绑,押赴河边沙坝去砍头了。只是插在他背上的标子更大一些,上面写的字更显眼一些,押赴刑场的武装队伍更长一些,嘀嘀嗒嗒吹的号音更惨烈一些,行刑队的大刀更晃人一些。不过还有一点,老百姓来给受难者送行的队伍从来没有这么长,悲愤的心情从来没有这么强烈。

全城的老百姓几乎都出来了。他们并不是来看热闹的,他们不承认杀的是江洋大盗张麻子,而是他们拥护的“张青天”。你看,大家都是紧绷着脸,紧咬着嘴唇,沉默地看着那一队一队走过去的团防兵,看着那骑着高头大马担任监斩官的新代理的县太爷。有好多人家,公然在门口摆出香案,点上香烛,好等“张青天”从面前过去的时候,给他烧一点纸钱,送他走路。有的还摆着馒头、肉菜和美酒,给他饯行。这个传统的风俗,新县太爷看了虽然不高兴,可是也没有办法。只是催快一点。

张牧之呢,他知道他给老百姓办的好事很少,受到的恭维却这么大,他很感动,不住地对望着他走过去的老百姓点头,表示感谢。别人给他捧酒上口,他一饮而尽,说声“道谢”。他越是那么昂着头,挺着胸,坦然地走过去,脸上看不到一点愁苦的影子,越是叫看他的老百姓心里难受,有的低下了头,有的不住地抹眼泪。

军号凄厉地叫着。

天也变得这么暗淡无光了。

他还是那么走着,坦然地走着,走着……走着……走着……

巴陵野老摆到这里,他那光光的头在灯光下低下去了,口里还在细声地念着:“走着……走着……”

“怎么啦?”我问了。(文-人-书-屋-W-R-S-H-U)

他不回答,还是小声地在说:“走着……走着……”好像他现在还看到张牧之在他面前坦然地走着一样。仔细一看,他的眼泪早已簌簌地滴落满地了。

我们听的人都沉默了。

“那么独眼龙后来怎么样了?”我禁不住又问他。

“不清楚。只听说他们冲出城去以后,拖回西山,后来转到北山、南山,到处打游击,队伍又像滚雪球一样,一天一天滚大起来。后来听说共产党派人来找过他们,他们拖到大巴山,跟王维舟的红军合伙去了。以后就不知道他们的下落了。”

“那个陈师爷呢?”—个科员问他。

“陈师爷吗?唉,张牧之被抓了以后,他不想马上离开县城,冒着杀头的危险,偷偷混在老百姓队伍里,给张牧乏送了行,才悄悄离开。他的年纪大了,已经没有办法跟着独眼龙回西山,找红军去了,只好带着一家老小,流落到边远的县份去。当然,他能干什么呢?只好又托人在一个县衙门里谋一个吃不饱、饿不死的科员差事,混他那余下不多的晚年了……”

“唔,陈师爷恐怕就是他。”后来过了很久,我才忽然悟了出来,对一个科员说。

“嗯,八九不离十。你听他摆的好些事情,不亲临其境,恐怕说不到那么真切吧。”

“硬是他。”另一个科员说,“你不听他说过,那个陈师爷梦想的正和他自己想的一样这样的话语吗?”

“对头。”我附和说,“你见过他摆到最后,那落满一地的眼泪没有?”

然而,我们只是这么瞎猜猜,没有谁敢去问张科员,也就是给我们摆龙门阵的巴陵野老。

何必去打开别人那痛苦的记忆的匣子呢?

今晚上是黄科员——哦,自从他参加冷板凳会以后,自己取了一个雅号叫做“山城走卒”,现在该叫他为山城走卒了。今晚上是他拈着了阄,于是他欣然从命,摆起他的龙门阵来。

在没有开摆以前,让我先来说一段“入话”吧。

想必你们知道,或者,想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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