着,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了。总经理还想威胁小倩的妈妈:“告诉你,我不是好惹的。你到我这公馆里装疯卖傻,想敲我的竹杠,没有你的好下场。规规矩矩给我滚出去!要钱,要船票,随便多少,我给就是。”
“哈哈哈哈!”妈妈毫不在乎地大笑起来,“王康才,你以为你人多势众,就在理了?你是王康才,哪怕你长得再胖,哪怕你烧成灰了,我也认得你是王康才,你这个丧尽天良的禽兽!”
“给我叉出去!”总经理嚎叫起来。
保镖上前抓小倩的妈妈。可怪,她竟是这样的有力量,她一下就摆脱了保镖的手,猛力向总经理扑去,给了他两个响亮的耳巴子,吐他—脸的唾沫,她真的疯狂了。
“妈妈,妈妈!”小倩哭叫起来,不准保镖去抓妈妈,她护着她,对总经理叫:“你为什么要抓我的妈妈?你发疯了?”
“我没有发疯,你妈妈才疯了。叉出去!”总经理命令。
两个保镖把小倩拉开,一下把小倩的妈妈捉住,往门外拖。小倩也不知从哪里来的那么大的力量,一下冲过去,死死抱住妈妈,竟像生铁凝住一般,保镖用力也拉不开了。“妈妈,妈妈,可怜的妈妈……”她大声号哭起来。
“小倩,我的女儿,你记住,你那个没良心的爸爸王康才现在就站在你面前,就是你现在的狗丈夫王聚财!”
“什么?”小倩一下愣了,手也松了,呆呆地站住,快要像一片叶子似的飘落到地上去了。但是她到底站住了,眼睛里发出可怕的凶光,像剑一般地刺人。她一步一步地、一步一步地走到总经理面前,站定了,不说一句话。
“这是怎么啦?”周围来看的人莫名其妙。
“有这样的事?”小倩心里还怀疑。
小倩的妈妈被保镖挟持着,还在挣扎着叫喊:“你霸占了我,又霸占了我的女儿,你这个禽兽!”
许多公馆的下人都围在那里,听到那个老女人说的话,纷纷议论起来,嗡嗡的像隐雷在响。
“什么?你是王康才?”小倩看准总经理的脸,“叭!叭!”就是两个耳巴子,接着小倩像发狂似的在总经理的胸上捶打起来,号叫着:
“是不是?你说,你说!”
这个总经理过去站在别人面前,总是那么盛气凌人的样子,今天可是怪了,竟然呆呆地半低着头,站在那里,老实地接受小倩对他的惩罚,一点也不躲避。
“是不是?你说呀!”小倩扭住总经理的头发,狂叫起来。
“是……但是……”总经理嘴里模模糊糊地发出一点声音,忽然像一座山垮了,他倒向沙发里去了,呆呆地望着大家。
沉默。总经理沉默,张小倩沉默,小倩的妈妈也沉默,连周围看热闹的人也沉默了。那几个彪形大汉本来就只知道动手动脚,不知道动口的,当然也沉默了。沉默,死一样的沉默,周围的空气都似乎凝固了。
像从乌云中飞出一道闪电,小倩嚎叫一声:“啊!”然后是一串笑声。可怕的笑声,像刀子在刮骨头,像帛巾一下被撕裂了:“哈哈哈哈……”
小倩转身跑进屋去,抱出她才生下不久的儿子来,望着,亲他的小脸蛋:“我的亲儿子,啊,我的亲兄弟……”她走近总经理,嘻嘻地笑起来,狂乱地说:“我的老公,啊,我的亲爸爸……我该怎么叫?哈哈……”她的眼睛直愣愣地望着大家。大家都把眼光转开,不敢正视她那像刀锋一样的眼神。孩子哇地一声哭了起来,那么凄惨,是在抗议吗?小倩搂住那孩子:“我的儿子,我的……兄弟……哈哈……”
“天呀!你怎么会这样……”总经理嚎叫一声,不敢看任何一个人,把头埋进胸部。
是忏悔?是自恨?是天良的发现,未见得。这样的大人物,无论犯下什么样的弥天大罪,是从来不后悔的,对于自己从来没有什么可以责备的。至于良心,正像下人骂他们的:早给狗吃掉了。他们有时也觉得办的事情不如意,不顺利,他们就把这些都怪罪于天。是天作了不公平的安排,是天的错误。他们自己是一点错误也不会有的,是一点责任也不负的。现在总经理也叫起天来,并且质问天:“你怎么会这样……”下文没有说,无非是怪罪天这么不合理的安排,鬼使神差,偏叫他强奸了自己的亲生女儿,而且生下一个罪恶的儿子,或者应该叫外孙吧。
那些不相干的下人,站在周围看着这一切,是惊奇?是愤怒?是幸灾乐祸?是看到这些大人物自己撕下斯文的外衣,剥开肥胖的肉体,露出他那豺狼般的野心和肮脏透顶的罪恶灵魂,而感觉心满意足呢?我们也不及去仔细观察了。大家都沉默地望着。
还是善观风色的大管家当机立断。对小倩的妈妈说不尽的好话,劝她们暂时住到一个空着的别墅里去。事情已经是这样了,只有慢慢来商量着办。况且张小倩受的刺激太大,神经已经错乱,也需要调理—下。就这么拖拖拉拉地把母女俩弄上小汽车。张小倩紧紧抱着孩子,老是嘻嘻地笑着,使她的妈妈也害怕起来:“小倩,小倩,我可怜的女儿。”
以后的事情怎么样了?
我没有资格来多插嘴,因为轮到新闻记者们来绘影绘声地尽情描写,辞严义正地大声谴责了。连自称是孔老二的嫡派宗传的“国民道德促进会”,也不知从哪个角落里钻出来发言,用古色古香的四六对仗句子发表了堂皇的道德声明。连由许多大人物的正房太太、偏房太太、没有房的太太以及可以给随便什么老爷当太太的交际花们组织起来的“新生活妇女会”,也忽然义愤填膺,兴起问罪之师来。至于街谈巷议,叽叽喳喳,并且随各人的爱好,添枝加叶,加以传播,茶楼酒肆上当作最新新闻,就更不用说了。
为什么会这样呢?
这个世界上的事情,常常就不是照你我推想的人之常情那个轨道发展的,而常常是越出常轨,按照报纸制造耸人听闻的自由轨道发展着。某一天,某一家大报纸,据说是一直和孔氏大家族唱对台戏的另一个大家族的报纸,在社会新闻版(这一版是最受有闲人士及不闲人士的欢迎的)里登出一件杀人和自杀的人命案来。说的是某大公司有一个总经理(报上说,“姑隐其名”),他的一个别墅里的某姨太太,因受虐待,遭受遗弃,发了神经病,抱子投河自杀了。接着她的妈妈进城去,得知此事,因受刺激太深,过街的时候不慎被汽车轧死了。报纸上这件新闻最后留下伏笔说:“据说内情非常复杂离奇,记者正在向有关方面探访,将以专稿报道”云云。
这条新闻是当作一条最普通的新闻登载出来的,位置也摆在并不显眼的地方,因为现在投河、上吊以及汽车轧死人的事多的是,没有什么新鲜。但是又埋下“内情非常复杂离奇”的伏线,又有吸引人的力量,大家等着看下文。果然过了几天,几个报纸的编辑部都根据自己的需要,或者说他们老板的需要,作了不同的报道。有的报纸只是照抄前两天报纸上的报道,而故意略去“内情非常复杂离奇”一句。有的报纸甚至把母亲被汽车轧死和她的女儿抱子投河自杀,分别报道成两件事。一件是一个女人因精神病抱着孩子跳河自杀了;另一件是一次普通的车祸,有个老女人做了车下鬼。另外一张报纸却报道得大不相同。隐约提到那个被轧死的老女人,名叫吴淑芳,是小学教员,和那个抱子投河自杀的女人张小倩是母女关系。吴淑芳是抗战初期从上海来大后方寻亲不遇,现在偶然地找到了既富且贵当了某大公司总经理的原配丈夫,这位总经理却不肯认她,这个可怜的女人却又无故被汽车轧死了。那个叫张小倩的女人就是吴淑芳的女儿,也就是那个某大公司总经理的宠妾。这个吴淑芳去看女儿,认出那位总经理就是她的原配丈夫,闹了起来,张小倩一气就疯了。另一说是吴淑芳冒认丈夫,想要敲诈那个公司总经理的钱财,法院正在调查云云。
为什么一件事实,我在前面已经向你们做了负责的报道了,在几张报纸上却有这么不同的报道呢?这些“无冕之王”为什么用笔杆子互相打起架来了呢?一言以蔽之,老板不同,利害不一。而且我们知道总经理有的是钱,而钱是能通神的。“神”还如此,你这凡世间的什么“王”以及这些“王”后面的报纸老板们,在美钞、黄金的攻势面前,顶个屁用呢?
官司打下去,慢慢就热闹起来了。那个叫吴淑芳的老女人的后嫁丈夫,就是那个老工人,向法院递了状子。这个状子是吴淑芳没有被轧死以前亲笔写的,在报纸上影印出底稿来了。说明这个总经理不认原配妻子,又强奸她的女儿,这个女儿也就是总经理自己的亲生女儿。这位总经理强奸了自己的女儿,强纳为宠妾,还生了一个儿子。吴淑芳还举出—个很有力的证明,要求查验,说她原配丈夫,就是这位总经理的肚脐眼下面有一块银元大的青瘢。这种隐秘的地方岂是一个女人能够随便知道的吗?这一下就在山城轰动起来。于是道德会出头来发表谈话了。妇女会也出头声援来了。至于有些被这个总经理的大公司压迫得喘不过气来的小公司,更是乐意出钱印出影印的状子到处张贴,或者假借各种名目的法团站出来主持公道,印出整齐的“十大罪状”之类的“快邮代电”来。有的还出钱登在报纸上的广告栏里。这罪状里有一条说,那抱子跳河自杀的女子是被人掀下河去的。那老女人也是总经理收买人故意用汽车轧死的,说他企图消灭罪证。
第十一章 山城走卒:娶妾记2
这种种的情况,我没有那么多的闲工夫去调查。但是这样的总经理,是很懂得西洋那条谚语的:“富人要进天国,比骆驼穿过针孔还难。”既然他死心塌地地要进地狱了,什么坏事还不敢干呢?何况他有—个一肚子坏水的烂师爷给他出谋划策,而上面还有孔家大老板面授机宜呢?
那么这案子后来怎么结案呢?
说起来更是离奇……你们把眼睛张得那么大望着我干什么?……要我三言两语就把这个离奇的公案说清楚,免得大家憋得心里难受嘛!慢一点,难道冷茶都不让我喝一口,润一润喉咙吗?……
好,好,我就三言两语摆完它吧。
某一天早晨,一张大报在社会新闻栏里登出一个消息。说“国际贸易公司”总经理王聚财投河自杀了。在报上赫然登出他的绝笔书。说他为富不仁,受到天罚,鬼使神差地强奸他不认识的亲生女儿,纳为姨太太,生下孽子,又被他的前妻前来认出他来,他自知铸成大错,无法悔改。现在前妻和女儿以及孽子都亡故了,他无脸再活在人世,所以一死了之。并且奉劝世人不要娶妾等等的话。总之,这位总经理承认了事实,并且良心发现了,做出了以身殉道这样高尚的举动来,的确是令人感动的。
在同一张报纸上,还登着他投河时脱下的鞋袜的照片,还有被打捞起来的浮肿得不像样子的尸体。这当然是有力的证明了。何况“国民道德促进会”还登着劝世的文章,妇女会登着反对男人娶妾以及号召妇女不要当小老婆的评论呢!
不过,世界上的事情总是这么复杂的。另外一张报纸上却登着另外一个完全不同的报道。题目是《总经理金蝉脱壳记》。报道的是“据某方面传出可靠消息”。内容说的是这位能干的总经理早已奉某巨公(谁都会猜想是孔家大老板)面授机宜,改名换姓,飞往台湾担任—位经济接收大员去了。那具面目全非的浮肿尸体不过是总经理这只金蝉临走时脱的壳罢了。
这当然更是一件耸人听闻的消息,也在这个山城嗡嗡嗡地响过一阵,后来也不见提起了。为什么?因为大家早已把自己的注意力放到匆匆忙忙打点行李,活动美国飞机票,或最低限度在美国的登陆艇上占个位置,像蝗虫一般,成群结队,赶回上海、南京、广州、武汉等地去“劫收”去了。谁还热心去管这山城的亲父强奸亲女一案的道德问题呢?
于是山城里大蝗虫飞走了,小蝗虫飞来了。照样熙熙攘攘地做生意买卖;照样收粮取税;照样办报纸,制造戡乱建国的言论;酒楼茶坊,照样热闹非凡;舞场照样灯红酒绿;小公务人员照样那么凄凄惶惶地上班下班,和骏马飞奔的物价竞走,据着、背着、抱着一大捆当今政府新发行的金圆券和一个小口袋去米店排队。至于那些下苦力的人们,还是—样在陡峻的朝天门梯坎上,背着沉重的负担,淌着大汗,嘶哑地呻吟着,一步一步地爬上去,无休止地在那没尽头的生活的上坡路上爬呀,爬呀……
一切都很正常。但是远远听到了隐雷声,在北方。
山城走卒摆完了他的龙门阵,有一会儿工夫了。可是大家还是沉默着,似乎还在等待他摆什么。我们好几个人却发现眼泪正扑簌扑簌地从他的脸上掉到地上哩。我问他:“你怎么啦?”
“唉,—想起这些,我就感到难过。那母女俩的影子总在我的眼前晃来晃去。”
“为什么?”
“因为我正是那个贸易公司的那个姓黄的小职员,就是我把张小倩介绍去投考商业学校的,也是我介绍她去大公馆当家庭教师,是我把她送进了火坑去的呀……”
“怎么能把这笔账记在你的名下呢?这怎么能怪你呢?这笔血债应该记在他们的账上,应该怪罪的是他们。”我们劝他。
“他们?他们是谁?”他反问了,把“他们”二字叫得很响。
真的,到底“他们”是谁?该怪罪什么人呢?我们谁也回答不清楚。
谁来回答这个问题?谁?哪怕用刀、用剑来回答也好!用血、用火来回答也好!
这一回总该轮到我来摆了吧。你们真是的,就要按你们那个拈阄的次序,不想摆的人估倒叫摆,想摆的人不叫摆。我早就想给大家摆个最有趣味的、最惊人的、也是最新的龙门阵了,硬不准我摆。我这自由的喉舌被你们禁闭了这么久,今天才算有了自由。——赵科员,哦,现在该叫他的雅号“野狐禅师”了。好,让野狐禅师摆他的龙门阵。
野狐禅师这个人是我们冷板凳会里最活跃的分子,他是发起人之一。泡上.壶酽茶,扯荒诞无稽的“乱谭”,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