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谭十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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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谭十记- 第4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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孙小芬抱起盼盼,看着这一切,漠不关心的样子。铁柱长长出一口气,对孙小芬说:“我把你的亲生儿子掐死了,谁叫他霸奸我们的盼盼!”

孙小芬还是无动于衷地说:“他不是我的儿子,他是禽兽,罗家的恶霸少爷,该死。”

盼盼忽然又睁开眼,望见长长摆在楼板上的仇人,她又望一望爸爸妈妈,最后叫了一声:“我不行了,你们走吧。”接着一翻白眼,便落了气。

“盼盼,盼盼。”铁柱和孙小芬喊也无济于事了。

铁柱说:“我们快走吧。”

孙小芬说:“不,你先走。你装作没有事,从花园后门出去。

我在这里稳住,今晚上我再出来。”

铁柱看来只有这么办了,两个人—起走,就会惊动下人,跑不脱了。铁柱亲一亲孙小芬,孙小芬却紧紧把铁柱搂住了,叫:“铁柱哥,今生来世,我们永远不分离了。”

“永远不分离了。我先走,你要来哟。”铁柱站起来走向楼口。

铁柱把楼门打开,孙小芬随着又把楼门关住,插上闩子。铁柱走下楼梯,在门口遇到张婆娘,张婆娘问:“都说好了吧?”

“都说好了。我回场上去一下就回来。”铁柱一边回答,一边走向后门。张婆娘还多嘴:“找到这么一个好女婿,你要谢我这个大媒哟。”

“要谢,要谢。”铁柱走出后门去了。

孙小芬在楼上站起来,往花园望去,眼见铁柱平安地走出后门,才从容地把盼盼的尸体摆顺,盖上布单子。她轻轻地走到另外一间卧室去,在鸦片烟盘子里取出鸦片烟盒来,用手指抠了一坨,放进茶杯,倒点开水,用指头搅了一阵,搅散开了,举起杯子,一口气喝了下去。她做这—切事,像办一件例行的事一般,做得有条有理,连手都不抖一下。她静悄悄地走出来,揭开盖着盼盼的被单子,和盼盼并排睡着,用布单子盖好盼盼和自己的身体,并且用手紧紧搂住盼盼,像平常睡觉一样,只是从此再也没有醒过来。临盖布单子以前她还像念晚经一样地在念:

“阿弥陀佛,我的罪孽算是赎清了。”

铁柱从此也从这个山区消失了。

尾声

故事已经完了,还要拉一条尾巴,交代一下铁柱后来的事。你们也许要问:前面不是已经说得清清楚楚,铁柱后来就在山区里的马帮脚子们的路上,走南闯北,成为一个靠拉二胡、说唱故事来乞讨生活的江湖艺人了吗?

是这样,我就是在那山区的下雨天的客栈里,听他拉二胡,讲出他的悲惨故事的。但是后来呢?这就需要作一点交代了。

铁柱后来变成一个孤单的流浪人,年纪大一些,要找个下力的差事也不那么容易。于是又把他的二胡修整好,专门在金沙江畔山乡里的马帮的长路上流浪,哪里黑,哪里歇。晚上就给那些栈房里的马帮脚子们消愁解闷,拉段二胡,摆个龙门阵,靠好心人施舍点房饭钱。有时候也到他和女儿盼盼一同流浪过的老路上走一走,企图去寻找盼盼的足迹,甚至偷偷去罗家山罗家湾的荒谷里去凭吊孙小芬和盼盼,在坟头呆坐一阵,勾起过去的欢乐和哀愁,在这路上说唱自己的悲惨遭遇。

就是在这条路上,我遇到了铁柱,听了他讲他的故事。

我说过,我是为了寻找失落在这大山区里的一支游击队才到那里去的。金沙江畔,千山万水,我到哪里找去?于是我有了一个主意,何不叫铁柱游乡串村的机会,帮我暗地去打听呢?于是我去找到铁柱,给他做了一点工作,又给了他一笔钱,叫他各处走动,帮我打听,有了消息,就到一个小县城我住的地方来联络。

铁柱果然比我灵活得多,他在那些马帮脚子里边走边吹牛,没有多久就打听到了游击队隐藏和活动的地方。我叫铁柱带着我的联络口号到那个游击队里去找人,果然找到了,和我建立了联系。铁柱回来和我谈起来,高兴得很,他说:

“别人叫他们是土匪,我跟他们一块儿活动了几天,才知道他们本是我们穷人,上山去立的队伍,专门打富济贫,和那些恶霸老财们作对的。我愿意去和他们一块儿干,把这个不公平的世道翻过来,叫穷人们也抬起头来过几天好日子。”

我趁势对他讲穷人翻身的道理,我们的队伍到处都有。云南就有几支成万人的大队伍,还有一片一片穷人当家做主的干净地方,那里有成百万的大军,就在解放了的北方,我们就要打下这个江山来了。他听了更高兴,说再也不愿去到处流浪,摆那些叫人丧气的故事了,他说:“我要跟着他们去打江山。”我很赞成,但是不主张他去游击队里干,就在我这里当一名交通员吧。我给他讲当一名交通员比当一名游击队战士还要紧,说服了他。从此铁柱就改名叫王国柱,还是利用他流浪人的身份,在各地走动,给我们当了交通员。他说:“糊里糊涂地混了几十年,现在才算找到了正道。过去的事再也不愿意去想了。”

我们参加冷板凳会的十个人中,按照规定,蛾眉山人打头,第一个摆龙门阵,不第秀才殿尾,最后一个摆龙门阵。用拈阄来决定的八个人中,六个人已经拈着了阄,并且摆了龙门阵,现在只剩下我和穷通道士两个人了。我们两个人拈阄,不巧被我拈着了,该我来摆龙门阵。可是我早就说过,参加冷板凳会,我是听龙门阵的积极分子,却不是摆龙门阵的积极分子。本来我只带来了耳朵,没有带来嘴巴的。周科员——现在该叫他砚耕斋主了——说到这里,就被野狐禅师把话打断了。他说:“你这不是睁起眼睛说瞎话吗?你的鼻子底下不是嘴巴,是什么?况且你刚才还在用嘴巴说话呢。”

砚耕斋主马上辩解:“我是说摆龙门阵的嘴巴没有带来,这个嘴巴是带来陪诸公喝冷茶的呀。不过,到了这步田地,我想滑也滑不脱了。我还是凑凑合合地摆一个吧。”

于是砚耕斋主开始摆他的龙门阵。

我摆的这个龙门阵就叫做《观花记》吧。不过我说的这个“观花”,不是你们想的那个“观花”。你们那个观花是观阳世的花,我这个观花是观阴曹的花。唉,像说绕口令一样,说不清楚了,还是让我摆下去,你们就明白了。

这个故事发生在三十年前。三十年不算短,可是我现在还清清楚楚地记得,那个观花婆狗屎王二拄着一根打狗棍,一歪一倒地走去的背影,还在我的面前晃来晃去。我一想起来还感到一种深深的负罪之情。

我从小开始懂事,就知道我们乡下有一个有名的人物,是个女的,叫做狗屎王二。奇怪得很,为什么她别的名字不叫,偏要叫这么一个怪名字呢?乡里的好事之徒,曾经想寻根究底,为她正名。

因为孔老二说过:“必也,正名乎,”“名不正则言不顺”嘛。但是他们作了许多努力,还是没有结果,只留下一些无稽的猜测。

有人说肯定是她的爸爸妈妈从小给她取的这个名字。我们乡下人和城里人不同,城里人一生下来,才过“三朝”,就要大宴宾客,给孩子取—个堂堂正正的官名,男的叫什么“国栋”、“廷柱”、“弼臣”或者什么“龙”、“凤”之类,总是长大之后,立志要去“为王前驱”,干一番大事业的人。女的呢?就叫什么“淑”,什么“贞”,或者什么“兰”、什么“桂”之类的名花香草,以显示出是名门淑女,大家闺秀。在我们乡下就不同了。除开福命很大的地主老爷们的子女外,一般人家都深怕自己的孩子一生下来,就罪孽深重,长不大,赶快给孩子取个名字,叫狗、牛、猪、和尚,以至石头、木棒之类,以表示他们的轻贱,而轻贱的东西是照例容易长大的。据说这样一来,那些从阴曹地府来阳世间捉人的无常二爷,勾魂使者,以为他们是下贱的牲畜,或者是无生命的东西,不在他们的逮入的职权范围之内,就不会把他们捉走了。有的人家还怕不牢靠,取下“铁锁”、“拴柱”之类的名字,这样就万无一失了。在灾难深重的苦海里,人命轻贱不如蝼蚁,不如小草,不如一块石头、木头,有什么办法呢?所以狗屎王二的爸爸妈妈别出心裁地用“狗屎”来为自己的女儿命名,也不觉奇怪了。

但是有的人不同意这种说法,说叫“狗”还可以,为什么要叫“狗屎”呢?在乡下,哪个不晓得狗屎是最臭的东西?一定是她的名声太臭,别人才给她取这个诨名吧。可是又有人反对,说,假如是别人强加给她的诨名,她一定会用她的正名来纠正,为什么在王保长的官家文书户口册上,却明明写着“狗屎王二,女”呢?

总之,各说各有理,那么找她本人问一下不就行了吗?不行,狗屎王二早已不知道到哪里去了。而且听老一辈人说,他们问过本人,本人的回答是:“叫啥就叫啥呗,问这干啥?”

于是狗屎王二的正名问题,还是没有办法解决,这恐怕只有留待将来的“家谱学”专家去考证了。

我现在一想起来,就有一个女人站在我的面前,年纪四十几岁,头发蓬乱,却偏偏在乱毛髻上插一朵鲜艳的野花,脸上似笑非笑,似哭非哭,阴阳怪气。嘴唇老是在动,好像在说话,却又没有声音。有人说,那是她在和鬼神说话。因为和鬼神来往是她的职业——她是一个职业的“观花婆”。她穿上一件宽大得奇怪的上衣,长到盖住了膝头。那袖子足有一尺五宽,在大襟边和袖口上镶着半尺宽的绣花边,铜纽扣闪闪发亮。这是她替人们出使到阴曹去的唯一的一件外交礼服,平常是不大穿的。她的脚从来没有缠过,十分宽大,她吧嗒吧嗒地走在路上,结实稳当。这在那时的乡下,女人不缠脚,是最叫人难以容忍的了,不说要像大家闺秀缠成三寸金莲,至少也要用布条子胡乱缠小一点嘛。但是狗屎王二却得到大家的谅解,因为她经常要从阳世走到阴曹去,那路程听说是很长很长,并且很难走的,那时似乎又没有火车、轮船、汽车通阴曹,就全靠她的两只脚,不留双大脚怎么行呢?

叭,叭,叭,叭,你看,狗屎王二来了,穿着外交礼服。今天是到哪一家去呢?哦,到隔壁王大娘家。我们一群孩子都跟在她的大脚后边,到王家院子里去了。

“狗屎王二,你今天到阴曹地府去给哪个观花呀?”我们很有兴趣地问。

狗屎王二照例不回答,走她自己的路。我们说得多了,甚至夹了一些不礼貌的话,她就转过头来,恶狠狠地望我们几眼,有时威胁地说:

“石头,你讨嫌,我到阎王殿叫他们把生辰簿子拿来,把你的年岁勾了。”

这的确是很大的威胁,因为每一个人都在阎王殿的生辰簿上登记有名字,每一个名字下边都注明了该活多少年。到了时候,阎王就会派那戴高帽子的无常二爷来请你去了。把年岁勾掉,那就得马上到阎王殿报到的。可是石头还是老跟在她的后边臊皮,有恃无恐,因为他是石头,没有生命,十有九成在阎王殿的生辰簿上根本找不到他的名字。可是石头的妈却紧张起来,因为石头是个人,这是确实的。狗屎王二完全清楚,她真要到阎王面前告发了,那就不妙了。所以石头的妈赶紧叫:“石头,你不要命了?”生生地把石头拉走了。

我们跟狗屎王二进了王家院子,径直到王大娘家。王大娘的大闺女害了病,面黄肌瘦,一直不见好。狗屎王二断定说,一定是这个闺女在阴曹的花树遭了什么祸害了,一定要去“观花”,看有什么办法改善花树的生长情况没有。王大娘完全同意。因为每一个活着的人在阴曹的什么花园里都相应地有一棵花树。活着的人的一切吉凶祸福都和这棵花树的盛衰息息相关。况且王大娘还想拜托狗屎王二去阴曹的时候,顺便去看望一下她的老伴王大爷,看看他近来在那里生活得怎么样。是不是没有抽大烟的钱了,她好给王大爷兑几个钱去。现在这兑钱的事,因为开办了“冥国银行”,好办得多了。只要到街上冥货铺里去买一些冥国银行的钞票回来,写上王大爷名字一烧,就汇到了。当然最可靠的是写一张冥国银行的汇票,交给狗屎王二,托她亲手交给王大爷,王大爷去冥国银行领取汇款就行了。这个业务也是狗屎王二经常办理的重要业务之一。

王大娘见狗屎王二来了,诚恳地接待她,先请她吃一顿丰盛的午饭,才好赶路。狗屎王二吃饱了,要上路了。她在一张方桌上供上一个红布包裹着的什么神,点上一对蜡烛和一炷香,烧了纸钱,恭恭敬敬地叩了几个响头,嘴里念念有词,才算办完了出发的手续。她坐在一张床边上,脚虚悬着,头上盖一块黑纱巾,一直吊到胸口。狗屎王二的脚一前一后地摆起来,这就是在走路,狗屎王二走上她的长途旅程了。

不多一会儿,她就到了鬼门关。凡人是最怕进鬼门关的,狗屎王二却很自在,在鬼门关守着的牛头马面,看来都是她的老朋友了。她一到就和他们打招呼问好,甚至还可以开两句不大要紧的玩笑。狗屎王二大概在回答守鬼门关的鬼卒们的问话:“啥?吃了中午饭没有?……哦,吃过了。”“嗯,请你们高抬贵手,开下门吧……是有正经事哟……啥?买路钱?我们常来常往,这一回就算了嘛……不行,上面有新规定?要多少?……哪里要那么多?……”

看来狗屎王二和她的朋友们争论起来了。守门的鬼卒非按上级的新规定收买路钱不可了。“是嘛,近来物价飞涨了,票子不值钱嘛。不过我们常来往,打个折扣吧……你把我带的钱都要去了,我进去走累了,喝碗茶的钱都没有了……”

王大娘坐在旁边,完全听到了他们的争论,她害怕狗屎王二进不去,误了大事,就说了:“该给多少就替我垫起吧,你回来我补给你就是了。”

狗屎王二进了鬼门关,到了阴曹世界,她一面走,一面和路上的人(哦,应该说是鬼了吧)打招呼,有说有笑,就像是乡下人在赶场的路上走着一样,有时她还和相熟的鬼开几句玩笑。

“哎哟,”狗屎王二叫了起来,脚步停了,“这河上的奈何桥咋个在修理啊?……过渡船?好嘛,过渡就过渡嘛。”于是狗屎王二过渡去了。这个渡船就放在方桌上,一个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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