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几句话真说到他的心上了,他早已看出一个谱,这两场的牛价看跌。再过一两个月,开了春,准定要看涨。真是过了这个村,就没有这个店了。但是他默想了一阵,他的钱还差一个尾数,几十块钱的样子,十股就差这一股了。
【文】他回到家里盘算来盘算去,嘴里老念着:“就差这一股了。”只要把这一股钱想办法弄到手,他早已在牛屎坝里看准的那条大牯牛就是他的了。那是多好的一条大牯牛呀,不要叫别人牵走了。
【人】他越想越不放心,下半天他又赶回乡场上去,到牛屎坝上去看看,还在。他又走拢去在牛背上东摸一把,西摸一把,又把牙口扳开看看,不觉又叹了一口气。那个经纪人又走过来:
【书】“老哥,我看你是一个识宝的人,你看准的硬是一条百里挑一的好牛。你回去把钱拿来过数吧,你把牛牵回去吧。”
【屋】“不,不,我只看看,看看。”他说着,走出牛市。
那个经纪人对他的背影说:“老哥,这样好不好?我给你留着这条牛,你回去把钱凑够数,就来牵牛吧。”
“行,行。”王子章回头笑了一下。
他走到场口,碰到童大老爷家的一个跑腿的帮帮匠,也姓王,本来也是童家大院子一周围的佃户之一,和王子章一样,种着童大老爷家的几亩田,自己还有十亩八亩田地。可是有一年天时不正,家里又遇到有病人,硬是过不去,只好把自己的田当给童大老爷,这样,才算没有将欠租转成阎王债。就是这样,他也难逃灾祸,家里窟窿越挣越大,田当死了,眼看只有给大老爷家当佃户或者当长工了。还好,大老爷见他办事精明,就叫他到公馆当一名跑腿的帮帮匠,就是赶场下乡,帮他催租收利,送信请客,买东买西,倒也轻松,一年稳拿上百块工钱,一家吃喝也算对付得过去了。
“子章哥,你本来是赶场的稀客,这几场倒场场看到你来赶呢。”
“哦,王老三,我有事,有事。”王子章支吾着。
“我晓得你有事。”王老三说,“上场就往牛屎坝跑,没事去闻牛屎味?”王老三看透了王子章的打算。
“嗯,是有事,是有事。”王子章还是应付着,不想叫任何人知道他的心事,他顺口问一句:“你也赶场有事?”
“我有啥事?还不是替人家跑腿。二少爷娘子坐月,要找个丫头服侍她,给她抱娃娃。管吃,一年给五十块,钱倒不少,就是不好找。”
“唔,唔。”王子章应付着,告辞了。
王子章回到家里,心里像火燎着。他把钱盒子又拿出来清点一下,口里喃喃地念叨:“就差这一股子,七八十块钱的事。”他又叹了一口气。
吃晚饭的时候,一家四口人围着桌子,王子章懒心没肠地吃着饭。老婆子忧心忡忡地问:“看你,吃饭都没精神了,见天往场上跑,不晓得啥子鬼勾去了你的魂了。”
“你晓得个屁。我是到牛屎坝牛市上看牛去了。”王子章叹口气说,“我们要有一条牯牛就好了。”
“牛?”老婆和两个娃娃都吃惊了。他们根本没有想到要买一条牯牛的事,不敢这么想。
“我们要有一条牛,这个家就败不下去了。”
这倒是,一家人谁也看到这一着。只要有一条牛,十几二十亩田地就能够每年赶上节令,轻轻松松地种好,省去每年大忙季节,东奔西跑去向人家租牛,求爹爹,告娘娘,愿意出百儿八十块租钱。这还不算,还要“王大人”去人家像一条牛一样地换牛工,真是挨不尽的累,受不完的气,有时候还难免误了节令。自己要有一条牛,就用不着去给人家下力换工,也不要额外支出百儿八十块钱,还可以倒租牛出去,挣几十块钱回来。不特这个家败不了,说不定还可以发一下呢。大家用希望的眼光望着“大人”。
王子章兴奋地说:“我在场上看好了一条大牯牛,才五岁口,正是出力的时候。价钱也还公道。我们省吃俭用几年,钱也积得差不多了,就差一股,七八十块钱。”王子章说到这里又叹了一口气:
“唉,就差这七八十块钱。”
“唉。”一家人都叹气,很惋惜。
这一笔账,王子章算得清清楚楚,大家也同意他的算法。只要现在能搞到七八十块钱,把牯牛牵回来,靠这条牛,今年就少开支上百块钱,说不定还能进几十块钱,这一进一出,就是一百几十块钱。今年展劲搞到头,风调雨顺的话,明年就可以把当给童大老爷的几亩田取回来了。那么后年就可以多出几百块钱来,说不定搞到再后年,挣的活钱多,可以买几亩地呢。这个如意算盘就卡在这七八十块现钱上了。
吃罢晚饭,王子章又一个人闷坐在门口,吧着叶子烟。忽然他啊了一声,自言自语:“这倒是一个主意。”
晚上,他和老婆在床上叽叽咕咕打算盘,打来打去,十股中就是缺这一股钱。王子章开始试探着向老婆透露,童大老爷家的二娘子坐了月,要找个丫头服侍她,替她抱娃娃。一年管吃,给五十块钱工钱。王老三还没有找到合适的人。虽是转弯抹角地透露,老婆却猜着了八九分,问她男人:
“你是想叫我们家的大妹子去拿这五十块钱,当一年丫头去?”
王子章赶快支吾:“我不过这么想—下子。”
老婆担心地说:“哪个不晓得大院子童家最刻薄?所以王老三跑交了请不到人。”
“我晓得,我晓得。”王子章说,“我不过说.说罢了。”继而又叹气:“可惜,可惜,好好的一条大牯牛,牵不回来。”
“你不可以去借七八十块钱?”老婆建议。
“干不得,干不得。”王子章拒绝了,“借七八十块,月月利滚利,一年还本付利,没有二百块脱不到手。我们一年辛苦挣的钱都赔进去,怕还不够呢。一年给人家干呀?”他又补充一句:“就是大妹子去当一年丫头,拿五十块钱回来,也还要差二三十块钱,这只有忍痛挨棒棒,去借‘敲敲钱’,到期还五六十块钱还勉强过得。”
“你又是说的大妹子,哪个晓得她肯不肯去?”老婆竟然松了口了。
“你明天问她一下看看。”王子章嘱咐。
第二天中午,在吃饭桌上,老婆子把这件事对大妹子说了,问她的意思怎么样。大妹子一听,起初愣了,接着偏着脑袋在想,没有马上回答。
儿子听了却马上反对:“没有一个人想在大院子里当长工,你倒愿意叫大妹去大院子当丫头?”
“我也不愿叫大妹子去侍候人,我是说,我是说,她只去苦一年,我们全家一辈子好过了。不,不,不提了,这件事不提了。”
王子章改了口,可是他把叶子烟吧了两口后,又叹气:“唉,只怪我运气不好,去年没有多挣出几十块钱出来。只有我们再苦吃苦挣,看明年再说了。”
老婆子同意,再苦它两年再说吧。儿子马上就长成一个全劳动力,大妹子也快成为半劳动力了,她把家里活路都担起来,还是有希望的。
可是出乎一家人的意外,大妹子却表示愿意去。她知道不是到大院子去享福,是去吃苦的,去吃大苦头的。但是她想,只要她的吃大苦头能够叫爸爸换回一条大牯牛来,叫爸爸从此不再站在犁头前头,死命往前拉,拉得脸红筋涨,颈上青筋直蹦;再也不必为了借牛的事每年坐在屋里唉声叹气,出门去向人家低声下气地求告了,有了自己的大牯牛,那就一切都好了,她心甘情愿去吃这个苦头。因此当她说出“我肯信到他公馆里去就是进了阎王殿了。只要大家好,我就苦死了也值得”这样的话时,开始大家都吃惊了。继而,爸爸把大妹子抱起来,不禁眼泪花花直在眼里打转转,亲了大妹子的头发说:“我这女子才丁点大,偏偏这么懂事。”
爸爸放下大妹子,不禁想笑起来,多少天把头都快想破了还是找不到办法的事,大妹子一句话就解决了。他简直想赶快到场上去告诉那个牛经纪,不要把他相准了的那条大牯牛卖给别人了,然后再到大院子里找王老三。但是,他忽然紧绷起脸来,不住地摇头,口里念着:“不,不。”
他把大妹子又拉进自己怀里来,捏住她的双手,端看一阵。这是多好的女子,今年十五岁,正长得标致,水灵灵的眼睛,红红的脸蛋上有两个酒窝,乌黑发光的头发下面拖一条大辫子,手虽说粗糙一点,指头却还是十指尖尖哟。这样一个女子,舍得送进公馆去,看人颜色,听人使唤,挨打受骂,吃苦受罪吗?不,不,不能这样!他说出口来了:“大妹子,我不能叫你去活受罪。”
妈妈也爱怜地拉住大妹子看,谁愿意把自己的心头肉送进老虎嘴里去呀。她问大妹子:“你晓得到公馆里去当丫头有多苦吗?”
大妹子却倚在妈妈的怀里说:“我晓得,妈妈,再苦也没有爸爸在田里顶住大太阳拉犁头那么苦呀。”
“好女子,好女子,爸爸更舍不得了。”爸爸泪流满面了。
大妹子却并不难受地对爸爸说:“爸爸,你找王老三说去吧,再苦我也受了。”听那口气,倒坚决得很。
“好,现在不说这些了,吃饭吧。”爸爸端起碗只顾吃饭。
可是到了晚上,王子章翻来覆去在床上睡不着,烦躁得很,明天就是赶场天,他到不到场上去,到不到牛屎坝去呢?这真难呀。
同时睡不着的还有老婆子,更睡不着的还有大妹子。唯独那个憨儿子,只晓得憨吃憨做,不大想事情,一晚上睡得呼呼的。
早上起来,爸爸还没有说话呢,大妹子却先说了话:“爸爸,你去说去吧,找王老三。”
“大妹子,你想过没有?要吃一年的苦哟。”爸爸心里明明有些活动,却还要这样地问大妹子。
“我想过了,再苦我也吃得下。”大妹子还是没有改变想法。居然还带笑地说:“今天就去把大牯牛牵回来,我倒想先看一看哩。”
妈妈没有说话,事实上默认了。她昨夜想了一夜,除开这一条办法,似乎没有别的办法好想了。儿子是无可无不可,也没有再说话。
事情竟然是这么急转直下,一下就说妥了。王子章上午去大院子找到王老三。王老三跑了几天了,正在想不到办法,谁也知道大院子的活路不好做,给五十块钱不肯来。今天王子章却自己找上门来了。不过王老三还算是本分人,把昨天二少爷松了口,答应加成七十块钱一年的消息告诉了王子章,这就更好了,王子章不必为这个二三十块钱的尾数,去挨敲敲利了。但是王老三去和二少爷一说,又发生了波折。王子章要求一年工钱七十块一次支出来,二少爷却说,一次支完也可以,不过要把预支的部分按月算利钱。算到头还是等于五十块钱干一年,有钱人家真是想得精、做得绝呀。
没有办法,走到这一步了,是崖是坎也要跳了。王子章在一张约书上按个指拇印,就拿着七十块钱走出大院子。
下午,他把放在盒子里的全部家当拿出来,和这个七十块钱的尾数放在—起,赶到场上去。他一走进牛屎坝,一眼就望见那一条大牯牛还系在那里,似乎认得王子章似的用圆眼睛望着他。他径直走过去,好像要马上交钱,牵起大牯牛就走的架势。可是一当快走拢时,却迟疑起来,就是买这一条吗?或者还要再选一选,甚至还要多赶几个场,多看一看牛,再等一等行市呢?他在牛屎坝里转过来转过去地看,又听一听人家在讲价钱。那个认得的经纪人走过来了,笑嘻嘻地对他说:
“这一回是下了狠心了吧?”
“我先看看,我先看看。”王子章还是不肯定地回答,匆匆地走遍上市的十几条牛的面前,仔细观察,拍一拍牛背,看一看牙口,却不说话。他忽然发现有两三个人走到他相中了的那一条大牯牛身边去了。他下意识地感到紧张,不要叫别人把自己相了好几次才相准的这一条大牯牛牵走了。他匆匆地转了过去,立在那一条大牯牛面前。那两个人摸来摸去,看了牙口,不断地称赞这一条大牯牛。
牛经纪走拢去和其中一个人叽咕了几句,开始捏起袖筒子来,这就是说,他们在讲价钱了。他们如果一捏成,这条牛便没有王子章的份了,这怎么行?
王子章走过去,对另外一个牛经纪说:“老哥,这条牛我早相中了,你不是说给我留着的吗?”
那个牛经纪说:“这个话我倒是说过,不过你一直不来‘现过现’,牛主不能紧等你。”
王子章把烙的褡裢拍一下说:“我这就是来‘现过现’的。”
“那好。”牛经纪说,他扯了那一个牛经纪一把,说,“你那一头的生意先搁一下,来说这一头。”
于是两个牛经纪都来和王子章讲生意。那个牛经纪说:“你可是把牛看好了,看好再买。不要说好了又不算数,现过现了,又来筋筋拌拌地扯不清啰。”
王子章当真又把这—条大牯牛摸过来摸过去,又看牙口又看蹄子,牛是很精神的样子。王子章使过的牛很多,看得出这是一条好牛。不过他还是看了又看,最后才下了决心说:“好,我买了。”
下面捏袖筒子倒没有费事,就按他们过去捏过的钱数成了交。
他把褡裢从肩上拿下来,他几年口积牙囤积蓄起来的全部家当都拿出来了,交给了牛经纪。牛经纪把钱数了又数,没错,把牛绳子解下来,交到王子章手里说:“现过现,一手交钱,一手交牛。”
那绳子一落到王子章手里,就像一根火绳落进自己的手里,有点烫人。他几乎要哭起来,也不知道这是因为什么。他把牛牵着,亲热地说:“走吧,伙计。”走出了牛屎坝。
牛温顺地跟着王子章走在大路上,一路上遇到的人都过来看,赞不绝口:“好一条大牯牛。”他像一个打了胜仗的将军一样,得意地回了家。附近的庄户人家都拥进来看,又是一片赞扬,都说王子章好眼力,看中了这么好一条大牯牛。有的就索性和王子章口头订约,将来要租他的牛来使唤。王子章像办喜事一般接待大家,这都是穷佃户,租牛没得说的,都一口应承了。
老婆、憨儿子和大妹子也出来看,高兴得不得了。摸摸看看,这就是他们家的摇钱树呀。王子章叫儿子把草屋早就打扫干净了,垫了圈,天气还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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