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婆、憨儿子和大妹子也出来看,高兴得不得了。摸摸看看,这就是他们家的摇钱树呀。王子章叫儿子把草屋早就打扫干净了,垫了圈,天气还有些冷,草屋的墙缝都用草塞好,糊上纸了。大妹子有心计,早已去割好一背篼青草来放在草屋里,像对待稀客一般。
一切都安排好了,王子章进屋坐上晚饭桌子。却不想吃,他坐到门口吧他的叶子烟杆。屋子里的空气突然变得凝重起来,刚才的欢乐气氛都跑掉了,谁也不说话。老婆子走过去请他:“吃夜饭啦。”但是她发现丈夫正在偷偷掉眼泪,一下子触发了她,也一抹眼睛就掉过脸走进灶房去了。憨儿子倒没有多少感觉,端起稀饭碗来喝。大妹子却很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情,强忍住走到爸爸面前,想要喊一声爸爸都喊不出声来,也暗地哭了起来。但是她马上把眼睛一抹,不哭了,对爸爸说:
“爸爸,吃夜饭吧。”话里还带着哭音。
爸爸—下拉住女儿叫:“大妹子,是我对不起你,爸爸没出息呀。”眼泪成长串地滴下来。
大妹子勉强忍住不哭,劝爸爸:“死活就这一年,什么苦我也受得。”
这一家人,除了憨儿子,又是一个不眠的夜晚。不知怎么的,王子章越是听到草屋里牛在嚼草,他越难过。
第二天早上一大清早,大妹子起来把屋子扫干净,烧火做早饭,又去草屋看那条牯牛,看青草吃完了没有。她偷偷背起背篼,出去割了半背篼露水草回来,倒在草屋里,也不告诉人。吃过早饭,许多事情本来用不着交代的,大妹子却一件一件地交代,猪食桶和瓢放在哪里,告诉了妈妈,又私下对哥哥说:“你不要忘了见天割一背篼草回来,以后挑水也是你的事了。多帮爸爸干活,不要让他累坏了,更不要惹他生气。”这些话虽是私下里对哥哥说的,却早已被爸爸偷偷听到了。这又惹来一场不愉快,爸爸闷坐在门口发呆,连烟也不吧了,连到草屋去看他心爱的大牯牛也没有兴头了。
过不多一会儿,大院子的王老三过来喊大妹子来了。又惹得爸爸、妈妈不住抹眼泪,连哥哥的眼睛也红了。大妹子眼泡皮肿的,昨夜晚想是哭够了。她强忍住,站起来对爸爸、妈妈说:“爸爸、妈妈,我走了。”她又回过头对哥哥说:“哥哥,莫忘了我早上跟你说的事哟。”哥哥点一点头,把头摆开了。大妹子走出门来,到草屋看一眼大牯牛。爸爸、妈妈、哥哥都跟出来,哭喊着:“大妹子。”
“嗐,你们这是干什么?她到大户人家去,吃好的,穿好的,又不是上杀场,哭什么?”王老三带着大妹子走出去。大妹子头也不回地跟着他进了童家大院子。
五月的骄阳,火辣辣的,还是不能阻止王子章戴上草帽成天在他的“小小的王国”里巡视。他一块田一块田地看。庄稼青葱油绿,摇头晃脑,得意洋洋地在主人面前卖乖。王子章看得心花怒放,就像姑娘家在看自己才绣好的一块工艺绣品一般。不觉就蹲在田坎上吧起他的叶子烟杆来。不知道他是在自言自语,还是在对庄稼说话,叽叽咕咕地:“啊,展劲长啊。多亏得大牯牛……”好像他一家三口人的起早赶黑,辛苦下力,都不算什么,功劳倒要归于这展劲长的庄稼和他的那一条大牯牛似的。
自从他买了那条大牯牛,简直像陪老伴似的,成天守着它。看它吃草嚼得那么带劲,真像他自己在吃香的喝甜的一样。他牵着大牯牛在水塘边喝水,喝得呼呼地响,好像听了什么最好的音乐一样。他在白天老看着它,晚上也要起来一两回,加点夜草。他的老伴也欢喜得不得了,给丈夫开玩笑:“我看你把床搬进草屋去好了,还莫忘了带…条被子去。”一句话真的提醒了王子章,他真的在草屋边搭一间草铺,有时候就在那里过夜。他感到夜风凉,他真的把一床被子拿来搭在牛的背上,那牛也好像通人性似的,爱用舌头来舔他的手,用角来轻轻擦他挤他,显得亲热。到田里干起活来,大牯牛真是卖劲地直往前拉,王子章不用鞭子也不用吆喝,在后边扶犁都快赶不上趟,流一身痛快的汗水。有时他怜惜大牯牛,怕累坏了,故意站住不叫走:“老伙计,歇一下,等我吧几口叶子烟吧。”
由于王子章和他那憨实的儿子都很展劲,大牯牛也肯卖力气,他又会铺排活路,什么活都赶在别人的前头,按节令完成了,庄稼长得的确是第一流的。从他的“小庄园”走过的人没有不点头的,都说:“两条大牯牛配成—对,使上劲了。”大家历来是把他也看成一条肯出力的会说话的大牯牛的。
王子章一面蹲在田坎上吧烟,一面心里打着算盘。这一季的庄稼眼见就要到手,两头架子猪,多亏憨儿子扯猪草,老婆子勤煮勤喂猪食,越长越敦实了。不说他利用大早晨和晚上编织竹筐、晒席、鸳篼、簸箕去场上卖了,帮补了家里油盐杂用,就凭田里和圈里这两项,抵了开支,少说也有百儿八十的进账。何况他还在春耕大忙季节,赶完了他自己的牛工活路后,把大牯牛出租给别家去干活,又有了赚头呢?就凭小春和牛工的收入,他的手里已经现捏着好几十元钱的现钱了。看起来,只要天老爷不扯拐,明年再这么搞一年,后年把当给童大老爷的几亩田赎回来,是不成问题的了。等这几亩田回了老家,他还有力气,儿子更是快出大力的时候,利用富余的牛力,再去租几亩田进来种,两三年后,他的光景就会大变样。说不定可以去“当”人家的田进来,再请一个两个长工进屋帮工,田翻田,利滚利,要不了五年,他就可以享几年清福了。他感到这一切理想都是这样的现实,就摆在他的眼前,只等他去伸手擒拿。
王子章高兴地思谋着,走回家去。可是当他走近自己的家门,眼望着黑魆魆一片大瓦屋的童家大院子,他的心就紧了。他的女儿还在二少爷家里受罪,这是他亲自把她送进去的呀。几个月了,没有见她回来过一回,怎么样了呢?
“爸爸。”一个声音在他的身后不远的地方响了。他吓了一跳,这不明明是女儿大妹子的声音吗?怎么一念到她,就听到她的叫声呢?他回过头去看一下,没有看到大妹子在哪里,他的心慌了,他突然有一个不祥的感觉:“莫非她……”
他急匆匆地向回家的路上赶,他要去童家大院子找王老三问一问,大妹子咋样了。
“爸——爸!”这一回声音更响了。他再回头望一眼,看到大妹子真的从田埂上跑了过来,一边在叫着:“爸爸,我一回来就找你,家里田里都没有看见,原来你蹲在田坎上,看不到。”
“大妹子。”爸爸拉住女儿的手问,“你咋个得工夫回家来了?”
“明天是端午节,说放一天假回家过节。”女儿高兴地回答。
“唔,唔。”爸爸没有想到明天是过端午节,更没有想到女儿会回来过节。
两父女一回到家里,爸爸一把把女儿拉进自己的怀里,东看西看,说不尽的高兴,只是不住地说:“好,好。”也不知道这“好好”的意思是什么。
女儿闲不住,站起来帮妈妈干活。问起家里的事情。哥哥却什么也不说,只是憨痴痴地看住自己的妹妹。
爸爸高兴地对女儿说个不停,他问:“你回来看到我们那条大牯牛了吗?”
“我一回来就去草屋里看了,越长越壮实了。”女儿也很高兴地说。
“老伙计可是帮了爸爸的大忙了。”爸爸说。
“再不用你当大牯牛拉犁了。”女儿笑着说。
“不止这个。它一来了,我们的啥子庄稼活路都干得又快又好,还给我们挣了几十块钱的牛租呢。”爸爸说到这里,却忽然皱了眉头,喃喃地说,“多亏了你……”
女儿正在灶面前烧火,往灶里送毛毛柴火,一听爸爸这话,便情不自禁地流了眼泪,没有说一句话。
妈妈首先发现了,坐到女儿身边去,问她:“大妹子,你咋的了?”
“没有,不是,柴火烟子熏得流眼泪了。”女儿赶快捕饰。
爸爸没有注意,还是坐在门边,吧着叶子烟,自顾自地讲他的好光景和好前景:“你看,要不了两三年,我们就要翻身了。”
女儿越是听到这些,越是想起在大院子里的苦日子,越是伤心,终于止不住眼泪长流。
“爸爸,你不要说这些了。”憨儿子都看出来了,爸爸还在眉飞色舞地说他的好梦。
“咋的了?”爸爸一看大妹子在揩眼睛,才吃惊地问。
“啊?打成这样呀?”妈妈把大妹子的衣袖撩起来,看到手臂上一条一条的发紫发黑的伤痕,这是老伤,也还有红得透紫的新伤。
爸爸的心像被钳子夹住一般,喘不过气来。他捉住大妹子的双手看斑斑伤痕,他叫起来:“啊,他们这么狠心呀,这么作践人呀!”
爸爸—把拉过大妹子,抱在怀里:“大妹子,你吃了苦了,这都是爸爸的不是呀。”
女儿这才伤心地在爸爸怀里痛哭起来:“我的爸爸呀。”
一屋子都是哭声。
“不行,这样糟蹋人,我要找他们讲理去。”爸爸站起来吼,“我要我的人。”
妈妈伤心地说:“人家手里捏到你按了指拇印的文约,你说得赢他们?”
“我退他们的钱,连本带利还他们,还不行?”
“大院子这种人家,你有理也说不清的,何况人家有凭有据?”
女儿晓得不行,劝爸爸,“算了,好在只有半年,死活我总熬得出来。”
妈妈问:“他们咋个待你的?”
女儿再没有说,要说出她这几个月过的苦日子来,会叫爸爸气疯,妈妈气病,何苦来。要说大院子二房那个恶婆娘,真是伤天害理。一天叫你吃不好,睡不好,不叫你歇气地干活倒也罢了,还要鸡蛋里硬挑骨头,没岔子找岔子,总要找双小鞋给你穿,叫你憋不过气来。接着就是臭骂,毒打。大妹子还没有把她的大腿撩起来,没有把背上衣服撩开来给爸爸、妈妈看呢。但是再怎么苦,只要爸爸的事情搞得顺畅,心气很顺,她就再受罪也值得。大妹子更没有说出来,大院子里有个幺少爷,一天贼眉鼠眼的,不是盯住这个丫头,就是用手乱摸那个丫头,那种下流胚子的样子,才真叫大妹子提心吊胆。
下午,王子章真的带着七十块钱,加上利钱去大院子找王老三。王老三倒是同情他,可是二少爷娘子那里哪个敢去说?他劝王子章:“老哥子,人家拿着文约,气就粗了。就是说到官府,见官有理还亏三分呢,还不是断你一个不是就幺台?叫大妹子苦做苦熬吧,哪个丫头不是一样的?”
王子章垂头丧气地回来了,只是默默地自己责备自己:“都是自己一时迷了心窍,做下了错事。”
一家就这么过了一个不愉快的节日,吃什么好的粽子也没有味道。大妹子暗地伤心,却努力装得快活些,给爸爸说几句笑话,想硬制造一点欢乐的气氛来驱赶这一屋子的闷气。
夏天快过去了,人们正盼望着一个风调雨顺、满打丰收的秋天。偏偏这时又来了“打头旱”,灌了浆的谷子就是不饱米。王子章还好,多亏大牯牛卖力气,日日夜夜拉水车在沟里车水,后来沟里水也光了,就到远地方背水回来。总算救到一部分水稻,可是租种的童大老爷的几亩田的铁板租,肯定是交不出来了。王子章打好算盘,怎么样也不要叫童大老爷把欠租转成借约。这样做就是给捆上敲敲利的绳子,月月挨棒棒,越滚利越多,越滚越跑不脱,结果只好把自己的田卖给大老爷顶租。这样的事,一遇荒年,他见得多了,好多像他这样的自耕农就是三棒两棒被打成佃户或者长工的。
他宁肯把自己田里收的谷子拿来交铁板租,决不上大老爷的圈套。
这样一来,吃的当然就紧了。他不怕,苦日子过惯了,熬下去吧。
何况他还可以靠大牯牛跟他出去跑几趟脚,挣几个活钱来买玉米吃呢。“没有过不去的火焰山。”他自己宽慰自己。
但是他没有料到大祸偏偏落到他的头上来。他的大牯牛生病了。
大牯牛自从到了王子章家,由于王子章侍候得很周到,一直很好,没有害过病,大牯牛这大半年来也的确给王子章卖了力气。不管多累的活路,不管多毒的太阳,只要王子章耐得住,它也耐得住。就是有的租牛户,趁王子章不在跟前,使狠心牛,鞭打驱赶,顶着日头干到天黑,趁月亮上来还要干一阵,硬是巴不得把牯牛的力气都榨光。有时大牯牛也遭不住,躺倒下来。可是一回到王子章跟前,还是那么有精神,对王子章挨挨挤挤,怪亲热的。真是一个好伙计呀。
但是不知道为什么,在秋收后趁雨犁板田的时候,王子章发现,大牯牛虽然还是那么卖力气,却是一直喘气不停,嘴里吐着白泡泡。犁—块大田下来,大牯牛喘得身子都微微发抖了,这是怎么一回事呢?
王子章凭他的知识,仔细检查,看不出什么明显的症状来。大牯牛吃也吃得,就是干起活路来,不像原来那么精神勃勃,有些懒恹恹地没劲头,而且一使大力气就喘气不停,有时就躺下来,不肯动弹了。
王子章担心得很,他把牛牵去找牛医生。牛医生看了一下,摸一摸膘,并不瘦,就说没有啥子病,是累坏了,休息一下就好了。
王子章把趁雨犁板田这样紧迫的活路都推迟下来,让大牯牛休息几天。大牯牛还是没有劲,他更不放心了。
他把大牯牛牵到场上去,找一个据说是新式的牛医生。他那里有许多玻璃瓶罐,还有洋药。这个牛医生看了大牯牛一阵,也看不出是什么毛病。后来他把大牯牛的牛屎放一丁点在玻璃片上,把玻璃片放在什么镜子下边看一下,对王子章说:“这条牛的肚子里有虫,病重得很。”
王子章不大相信,在牛屎里从来没有看到有什么虫呀。他问:
“啥子虫?”
“血吸虫,专吸牛血的血吸虫。”那个医生解释,并且加了一句,“它的病深沉了,不好办了。”
这简直像晴天的霹雳,震得王子章耳朵嗡嗡直响。咋个会就深沉了,不好办呢?他怕医生不了解这头牛的情况,介绍说:“我半年多前买来,一直很壮实,肯出力,没得病,这喘气病是最近才得的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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