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下的离湖显得格外漂亮,水平如镜。皎洁圆润的月倒映在水面上,不时有鱼儿露头的时候将这月儿顶碎。
一条石板路一直延伸到离湖湖心,湖心里有一座凉亭。
凉亭里有个人,竟然在月色中垂钓。
这个时辰,能在大明宫里这样安乐自在的除了燕王殿下还能是谁?也不知道今天是怎么了,李闲办完了公事之后便提了钓竿进了大明宫,自傍晚便在这离湖湖心凉亭里垂钓,吩咐了谁也不许打扰,如此一坐便是三个时辰。
远处的侍卫不时回头看一眼,发现燕王殿下如老僧入定一般。
李闲的钓竿今日一次都没有起过钩,鱼钩上的蚯蚓早就被离湖中的锦鲤啄了一个一干二净。钩儿上没了饵,却还是不时有鱼儿来碰碰。或许是这铁钩儿在湖里垂着的时间足够久了,连鱼儿都觉得没了危险。
当皎月居中的时候,李闲长长的舒了一口气睁开了眼。
站在远处的侍卫都在猜测,燕王殿下在湖心亭里坐了这许久,肯定是又在天下这个大棋盘里要布什么局,在侍卫们眼里,燕王是个算无遗策的人。甚至有人说过,未曾见过武侯谋划天下,但见过燕王勾勒江山也是不虚此生。但今日却不同,在湖心亭里坐了这么久,李闲仅仅是想一个人静静。
他睁开眼的时候,发现鱼漂竟然在上下沉浮。索性一抬手将钓竿提了起来,鱼钩上竟是挂着一条近两尺长的锦鲤。铁钩勾住了嘴,这锦鲤来回挣扎摆动,晃得钓竿如风中的芦苇一样飘摆。
李闲收杆,动作娴熟自然的将那锦鲤摘了下来,看着在手中奋力挣扎的鱼,李闲忍不住笑了笑。
原来还真有自己上钩的鱼。
李闲没有一颗悲天悯人的心,虽然他长相比女子还要漂亮,但绝不似林妹妹那样娇弱,更不会郑重的去葬花。所以他自然也就没有那个意境钓了鱼再放掉,对于他来说不想钓的时候便不钓,既然钓上来了那么便吃进肚子里,如此简单。
李闲回身招了招手,叫过来两个侍卫吩咐了几句,那两个侍卫立刻转身跑了出去,大约一炷香的时间后才气喘吁吁的跑回来,每个人怀里都抱着一些干柴。要在这大明宫里找干柴,似乎不是件太容易的事。
亲自动手,去鳞,洗净,然后李闲又唤过来一个藏身在暗中的军稽卫,在那人有些尴尬的目光中,把他的铁钎要了过来穿鱼用架在火堆上烤。李闲摆了摆手示意侍卫和密谍离去,他自然而然的从随身的鹿皮囊里取出烤鱼的调料,自然而然的将调料均匀的涂抹在那一尾锦鲤上。
“我是有好口福的人。”
离着很远传过来一个女子的声音,稍微沙哑,但极有韵味。
这个声音李闲很熟悉,当初也是在一座湖边,也是烤鱼,也是这个女子从远处缓步而来。而今天的湖远不如鄱阳湖大,她身边也没了那个高傲的柴郡公,换做了一个纱裙白衫的女子,婀娜多姿。
李闲回头看过去,随即笑了笑。
李慧宁的心情似乎不错,看来那个白衣衫的女子是个很会安慰人的。长孙无忌是个很会察言观色的人,他的聪明之处就在于,能够用一些小事来证明自己的存在,比如……他让自己的妹妹长孙无垢和平阳公主李慧宁成了朋友,对于一个心思灵动的女子来说,劝慰一个人最好的方法就是陪着她做任何一件她想做的事。
对于长孙无忌的心思,李闲有些欣赏。
月夜中漫步大明宫,这两个女子似乎都是雅人。
“难得遇到你。”
李闲笑了笑,将手里烤着的鱼递给李慧宁然后再次拿起钓竿:“似乎一尾不够吃了。”
长孙无垢俯身行礼:“见过殿下。”
“坐吧”
李闲指了指火堆旁边说道。
哪里什么都没有,只有青石板的地面。
长孙无垢没有丝毫犹豫,就如李慧宁一样盘膝在火堆旁边坐了下来。不矫情做作,丝毫也没有心疼自己这一身雪白的长裙。
“不是难得遇到我,而是你好像一直在避着我。”
李慧宁翻烤着那一尾锦鲤说了一句,但似乎并不想在这个话题上纠缠下去:“我听说这些鱼儿都是宇文恺派人从各地精选来的,就这么吃了岂不可惜?”
“吃了就不可惜。”
李闲淡淡的回应了一句,然后将视线专注的盯着鱼漂上。
长孙无垢看着李闲的侧脸,眼神明亮。
……
“刚才侍卫说,你在这里已经枯坐了三个时辰?”
李慧宁看着手里已经逐渐变成金黄色的烤鱼,貌似漫不经心的问了一句。但这句话才问出来,李闲就立刻猜到这两个女子此时出现在这里绝不是偶然。而李慧宁虽然足够灵慧,但以她这段日子来的精神状态,显然不会考虑这么多事。所以,听到李慧宁这句问话之后,李闲微微侧头看了长孙无垢一眼。
长孙无垢被李闲这一眼惊着了,连忙垂首躲避。她不敢看李闲的眼睛不是故作羞涩,而是因为她的眼神之前一直盯着李闲的侧脸。就好像被人撞破了心事似的,难免慌张。
“也不是枯坐,只是突然想一个人放下所有事偷懒。”
李闲将视线从长孙无垢的脸上收回来,一抬手将第二尾鱼钓了上来。这条鱼比之前那一尾还要大些,李闲摘下来之后便娴熟的去鳞洗净,这让长孙无垢有些微微吃惊。
“朝中的事那么多,你竟是还有心思跑来这里闲坐着……不是有什么解不开的事,就是有什么布不了的局。”
李慧宁将烤好的鱼递给长孙无垢:“天下一绝,你先吃。”
听到天下一绝四个字的评语,李闲忍不住笑了笑。
想起鄱阳湖畔那一日,吃得嘴角都是油渍的李慧宁。再想到站在玄武门城墙上缓缓跌坐在地的李慧宁,李闲心里就忍不住为之一震。
“我哪有那么高深莫测,整日都想着布局天下勾勒江山。我也不过是个俗人罢了,也有想独坐一会儿偷懒垂钓的时候。也有心烦不想理会政务的时候,甚至还有索性就此离去找个山清水秀的地方,建一座篱笆小院,养花养鸟钓鱼打柴偷闲一生的念头。”
这话说的不矫情,也不做作。
一直没说话的长孙无垢听到这里忍不住说道:“只看殿下眼里的篱笆小院有多大。”
“哦?”
李闲看了长孙无垢一眼说道:“说说看。”
长孙无垢吸了一口气缓缓坐直了身子,语气肃然的说道:“如果殿下身处篱笆小院里,心中装的仍然是整个天下,那么篱笆小院再小再安静,也如沙场一般嘈杂烦乱,殿下根本静不得心。”
“如果殿下身处宫阙之中,心中却想的是天下人人皆有一个安静祥和的篱笆小院,那么这个天下,这江山,这周边万国都是殿下心中的篱笆院。江南小溪大河,河北良田遍野,辽东皑皑白雪,漠北无尽草原都是这篱笆院里的一物一景。”
“这话说的有点意思。”
李闲笑了笑,将鱼烤上:“一个女子,能有这份心性思维殊为不易了。”
“殿下看不起女子!”
长孙无垢忽然抬起头,看着李闲的眼睛认真的说道。
“看不起女子?”
李闲微微一怔,想到自己从小到大这二十年间所遇到的女子,哪一个是让人小看的角色,张婉承的凶悍即便是到了现在李闲依然心生胆寒,后来在渔阳郡遇到了叶怀袖,那个时候在李闲心里叶怀袖便是女神一般的存在。再之后遇到了欧思青青是个天然白的家伙,然后就是心机似乎比叶怀袖还要深沉些,行事也要果决些的阿史那朵朵。
“若是这话被我姑姑听到,不管你说的是不是真的,她一定会想办法打我一顿,而我偏偏除了逃之外别无他法,你说我是不是看不起女子?”
长孙无垢一怔,想到那个也经常到平阳公主府里的女子,她就忍不住笑了起来,张婉承在平阳公主府里可是没少说过燕王殿下小时候的事,被丢进山洞里和野狗搏斗,偷看寡妇洗澡被抓住暴揍,这些事在张婉承嘴里娓娓道来,勾勒出一个不一样的燕王。
“红佛姑姑……确实是个异人。”
长孙无垢低下头说道。
“你也叫她姑姑?”
李闲微微皱眉问道。
“她是被逼的。”
李慧宁看了李闲一眼淡淡的说道:“红佛姑姑的性子你又不是不知道,她想做的事谁能拦得住?上次姑姑提起来这件事,观音婢倒是不敢应的,结果红佛姑姑直接去将长孙无忌打了一顿,偏生说是长孙无忌阻止所以观音婢才不敢,长孙无忌挨的真是冤枉了……可这事也只能这么定了。”
李闲噗的一声笑了出来,脑子里出现红佛按住长孙无忌暴揍的场面,忽然间觉得心里畅快的无与伦比啊。
“姑姑还是姑姑”
他收住笑容,若有深意的说了一句:“希望你也还是你。”
李慧宁一怔,随即缓缓点了点头。
她本来还是有话要说的,可现在却不好开口。她们两个今夜出现在李闲面前,便是被红佛张婉承逼着来的。有句话李慧宁没敢说,当日张婉承逼着长孙无垢做的可不是什么侄女,而是侄儿媳妇……今日她也是被张婉承逼着带着长孙无垢来的,为的就是让长孙无垢多和李闲亲近亲近……
远处含元殿的屋顶上,一身红衣的张婉承灌了一口酒,看着远处那隐隐可见的身影笑了笑,自言自语道:“老娘得多给你找几个媳妇,多生几个娃……小狄一个人可不行,多不热闹,以后老娘没事就哄一群孙子玩,多他娘的来劲!”
她没有察觉,就在含元殿屋顶的另一角上,魁梧如山的张仲坚也灌了一口酒,看着张婉承的背影怔怔出神。
第七百零三章 失控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有些微醉的张婉承从恍惚中醒过来的时候,才发现含元殿后面离湖湖心亭里的一男两女不知道什么时候没了身影,湖心亭里有几个侍卫正在打扫,张婉承摇头笑了笑,转身就要离去。
坐在大殿另一角的张仲坚也有些微醉,但他的视线却一直盯在张婉承的身上。当看到张婉承的身形一动,他立刻就要转身跳下去。可身子才一转,他就看到一身黑袍的李闲抱着肩膀站在身后对着他坏笑。
“阿爷,这算不算偷窥?”
“窥个屁,你阿爷我就是怕……”
“怕我姑姑想不开从这含元殿上跳下去,放心吧,别说我姑姑没有这个心思,就算有这心思她也不会做跳房这么俗气的事……不过话说回来,你们两个爬到含元殿的屋顶上一个犯傻一个犯花痴,就不怕被下面的侍卫发现乱箭射过来?”
“谁他娘的敢!”
张仲坚骂了一句,随即看着走过来的张婉承嘿嘿笑了笑:“睡不着……出来走走。”
张婉承白了他一眼,一把将李闲拽过来夹在腋下一顿乱0揉。可怜伟大的燕王殿下,就这么被红拂好一顿蹂躏。李闲的脑袋顶在张婉承的胸口上几乎窒息,幸好张婉承及时收手,没打算就这么虐死他。
“姑姑啊……”
李闲大口的喘息了一阵,在大殿屋脊上坐下来:“我就不该上来打扰你们俩郎情妾意。”
张婉承抬脚要踢,李闲抱着头喊道:“这是大殿顶上,您要是一脚踢过来我掉下去,伟大的燕王殿下要是就这么挂了,多大一个笑话啊。”
“小兔崽子,还伟大的燕王殿下……”
张婉承白了他一眼,挨着他身子坐下来:“说吧,鬼鬼祟祟的上来做什么。”
如果按照小时候的性子,李闲肯定张嘴就能说出来抓奸在床。如果按照他小时候的待遇,肯定会被张婉承一顿暴揍。但现在的李闲显然说不出这句话,即便他说出来,现在的张婉承也不会再按住他打。
时过境迁,他已经成长为一个大人物。而张婉承的眼角已经多了不少鱼尾纹,张仲坚的两鬓已经添了不少白发。
“怎么是我鬼鬼祟祟的,我是跟着一个鬼鬼祟祟的上来的。”
李闲指了指张仲坚道:“就这大胡子,跟在你身后显然是要图谋不轨。不是劫财就是劫色,总之一脸的恶人样……姑姑啊,要不您再给我演示一下小时候您最拿手的夺命脚?我看看阿爷是不是挡得住。”
“小兔崽子!”
张仲坚在李闲脑袋上使劲磕了一下。
“阿爷,问你个问题。”
李闲揉着脑袋忽然郑重道:“姑姑姓张……是因为你姓张?”
张仲坚脸居然红了一下,幸好夜色很浓看不出来:“怎么突然想起来问这个?”
“先回答了我呗。”
“是!”
张婉承理了理被夜风吹乱的头发,点了点头说道:“我本是个无名无姓的,后来多亏了大哥收留,问我姓什么,我便问大哥姓什么,大哥说姓张,我说那好,从今日起我也姓张。问我名字,我说没有,大哥说我像是水一样的女子,便叫张婉承好了。”
“水……”
李闲撇了撇嘴道:“洪水么?”
张婉承这次却没继续蹂躏李闲,似乎是沉浸在回忆中有些难以自拔。她转头看了一眼张仲坚,犹豫了问道:“那年我多大?”
“十五”
“哦”
“还没有这个小兔崽子呢。”
张婉承眼神有些飘忽的说道:“那年也是个这样一个夏夜,只是才下过大雨,我在路边大树下躲雨,冻的浑身发抖。也不记得是几天没有吃东西了,浑身湿透,当时我好像是在想,是不是就这样死了?”
“多美的童话故事开头,然后骑着白马的大胡子就来了是吧……”
李闲起身,拍了拍屁股上的土,没有继续听下去,不是他没有兴趣,而是因为他发现自己现在有些多余。他在张仲坚的肩膀上拍了拍,语重心长的说道:“阿爷啊,你这辈子就注定是把姑姑拉出苦海那个人了,任重而道远,继续努力吧。”
张仲坚一怔,张婉承脸一红。
李闲哈哈一笑,纵身从大殿上跃了下去,半空中双脚在墙壁上蹬了一下,身子横着翻出去稳稳的落地。
“叫谢映登立刻来见孤。”
落地之后李闲也不回头的吩咐了一句,随即快步往大明宫外面走了出去。隐身在暗处的军稽处密谍应了一声,迅速离去。
一边走,李闲脑海里的思路越来越清晰。
张婉承说那个时候她没有名字没有姓氏,张仲坚姓张所以她也姓张。这让他想到了李世民,因为李渊姓李所以李世民才姓李。这只是表面上看到的事,很肤浅甚至白痴都知道。李闲就在张婉承说出这句话的时候骤然想到,自己一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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